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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110章

    第110章

    裴玄素当下再不逗留,将怀里暗袋的系扣迅速系上,羊皮囊的铜嘴重新拉到下颚左侧。

    沈星赶紧把手里刚才拆卸下来的螺母和一大一小两块铜板小心搁进水闸头内部一个显眼的铜架上。

    ——这水闸头内里密密麻麻的复杂零部件甚至没有真正被拆卸,光在外面看就让人一阵眼晕。

    裴玄素率先往下一沉,沈星急忙紧随其后,两人一下子重新淹没在幽深暗黑泛着莹莹绿光的深水底下。

    裴玄素立即反手箍着她的腰,从领口前襟拉出一个银色哨子。

    一长二短,尖锐又暗沉的哨声在黑暗的水道深处陡然响起!

    ——看到了,可以撤走!

    几乎是马上,一直在急促缠斗的裴玄素麾下各个大小闷声剧烈拉扯的人马,他们当即猝然激烈,连续急攻猛杀,之后往后急退立即掉头。

    互相支援之下,这种暗黑水底的环境也很难将这些提辖司顶尖高手一下子杀死,张凤冯渊等人又急又气,立即追杀而上。

    双方你追我截,水道中多次短兵相接,短暂品尝过水中血腥的味道,沈星只知道冯维负伤了,其他人不知道。

    在水中隐约有什么游过来的感觉,双方速度不约而同快了几分,迅速离开这处被鲜血染过的水域。

    这样一路的厮杀和拉扯,终于重新抵达了第五阀井的井口,他们从水中一露头,耳边激烈兵刃交击声仍在持续。

    裴玄素一行下去才短短不足半个时辰,上面的战斗已经白热化了。

    裴玄素韩勃一行人迅速自黄铜竖梯一提冲天而起,长剑一震,尖锐的剑鸣!那个几层的淬毒金丝渔网已经被挑飞,直接挂在树梢上。

    出水之后,简直另一个世界,大家都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

    上面的混战已经激烈到了巅峰的顶点,双方人马胶着在一起,不分你我阵营了,剧烈厮杀,梁彻汤吉带人几个人死死占住井口附近,不让井口被东宫占据。

    混战中,金丝渔网突然被掀翻,人影一冲而出,梁彻一擡头,就率先望见的裴玄素和韩勃孙传廷的身影,“督主——”

    裴玄素拉出银哨,尖锐的一长二短哨音霎时响彻了黝黑的山峡内外。

    ——这是约定的暗号。这样胶着的情况,合一撤退不现实,各号头官和掌队得讯号后,即可各自和附近的同伴合成一股,自行撤退,到江边的几个点汇合撤退即可。

    大家闻得哨音,当即精神大振,各个号头官和掌队领队立即组织附近外撤了。

    梁彻心中大喜,当下毫不犹豫,又冲那个棚下猛攻而去,把东宫那边的人气了个半死,但没办法己方比对方在意,只能急忙往那头扑过去拦截。

    这边的情况,交给梁彻和才上来的韩勃,这点事情不用裴玄素再理操心,他心里惦记着是另一件事,在混战中厮杀片刻,眼见各边都已经有序拿到撤退的节奏,当下不再多管。

    这种复杂的地形,身后张蘅功冯渊等高手对他这边穷追猛打激战不舍,他也没有迟疑,一挥手,一行自水下出来的人自作一股,紧随裴玄素之后,迅速撤离没入山林之中。

    张蘅功等人一路追击,在黑乎乎的山林中追出了很远,一直到天蒙蒙亮了,料想梁彻那边已经撤得差不多了,遂激战一番,裴玄素一行迅速摆脱了这些人。

    这一番的激战,负伤的手下并不少,不过好在都不十分重,一停下来,大家忙打量身边的环境和互相包扎。

    裴玄素沉声令:“散开,裹伤,警戒。”

    赵怀义顾敏衡冯维贾平等人闻言,立即往四方八遍奔出了数十步,背对裴玄素所在圆心,警惕扫视四周,见没有异常,这才站着把伤药的等物掏出来,开始脱衣包扎。

    徐芳徐喜几人一见沈星出来,立即往这边跟了过来,最后徐芳和徐容汇入裴玄素一行,两人看沈星,沈星急忙点了点头。

    徐芳徐容也跟着择一个方向跑出去了。

    长草荆棘半包围的大树根下,裴玄素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了四方片刻,风吹长草树梢刷刷,两人这才喘着气在大树根下的隐蔽处坐了下来。

    两人都一身湿透,裴玄素脸上的妆又水又汗,有些快糊了得洗了重新描一遍,但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这些。

    沈星赶紧把腰带解下来,出了京不需要穿官服,她用的都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深青色掌宽的布腰带,做得有点厚,墨玉牌缝里面看不出来。

    裴玄素从水靠左脚内侧的暗袋抽出一把薄而锋利的匕首,去了鞘,把腰带硬硬那一块外沿的线挑掉大半,很快就将那块六瓣梅花状的墨玉牌取出来了。

    很小,直径才三个手指,晨光已经出来了,映着裴玄素掌心的这枚墨色梅花上,蜷弯的叶瓣,玉质并不怎么好,看起来摔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八瓣的脆弱感觉。

    裴玄素和沈星都不禁对视了一眼,看见这枚墨玉牌单薄劣质的样子,两人即使刚从水闸头上来,都不禁升起一个念头,这是真的吗?

    结果是肯定的!

    裴玄素皱眉,低头正反看了几遍这枚梅花牌,边缘也用指甲刮了刮,薄得快透明了完全一体的样子,他研究了一阵,最后在露珠冲里和花瓣重合的雕刻位置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坑。

    他细看,这个坑边缘光滑,不像不小心摔出瑕疵的样子,他立即让沈星把工具包袱打开,挑出了一个很细的尖头银钎,戳了那个小坑一下。

    手心的梅花墨玉牌微动一下的感觉,裴玄素把钎子扔了,撚起墨玉牌,轻轻一分。

    晨光下,那枚只有几块指甲厚度的单薄六瓣梅花墨玉牌,一分为二。

    正正和水闸头铜板上的密钥和兵符的图样示意的样子,分毫不差。

    ……

    这块梅花墨玉牌,竟真的就是密钥和兵符!

    密钥兵符,终于到手了。

    沈星眼里还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她顿了好半晌,小声:“……你说,大姐她知道吗?”

    裴玄素拿着墨玉牌,挑眉:“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但也可能知道,能肯定的是她必定没告诉过明太子那边。”

    裴玄素哼笑一声,这么看来,徐妙仪和夫婿倾心相恋,却也不是毫无保留的。

    不管楚淳风怎么想的,但明太子在他身边肯定有放人,这些年明太子必然将徐妙仪身边暗自翻了个底朝天,假如楚淳风知道这枚墨玉牌的存在,明太子的人肯定也知道的。

    裴玄素这辈子受过的惨痛经历太多,他深爱沈星,也有像韩勃这样的兄弟,但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却无法直接把徐家人放在韩勃这样的位置上。

    所以他会关照徐景昌,营救沈云卿夫妻,但却并不是十分热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沈星,责任到位即可。他认为这样就很足够了。

    对于沈星那个从未见过并且深陷明太子阵营中的大姐徐妙仪,裴玄素这还是一次给予正面的评价。

    还算有脑子。

    裴玄素将梅花墨玉牌重新合一,收进怀里的内袋,他摸了这个位置一下,眉宇间的神色变得沉沉深思且锐利了起来。

    两人起身,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裴玄素顾盼扫视,不远处警戒的孙传廷冯维回头冲他点了点头。冯维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不过他的伤是水底受的,沈星心里还想着,回去告诉老刘一声,让冯维,还有其他水底受过伤的人,伤口得彻底清洗一遍才行呢。

    两人在溪边找了长草灌木遮挡很多的地点,裴玄素把脸洗了,沈星替他把妆重新画好。

    沈星小声问他:“那这个兵符和秘钥,你打算上呈太初宫……还是给明太子?”

    裴玄素的目的是窥机而动,密钥和兵符只有一个,上呈太初宫那靖陵计划不管多少变化危险都会戛然而止。

    那绝非他的初衷。

    裴玄素立即断言否定了,他淡淡道:“当然不上呈太初宫。”

    至于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目前这样的局势和暗流汹涌程度,兵符秘钥他抢先得手了,他把握住了这件事情的节奏,那置身局中,接下来他要把兵符秘钥扔出去给明太子吗?

    裴玄素略略忖度,暂时未果,不过他说:“不急,待我先想一想。”

    他也没急在一时想,稍思忖未决之后,暂且将这件事搁在一遍,先动手收拾地上妆粉瓶子和荷包。

    至于怀里那块泥胎,既已经确定了墨玉牌,本欲扔掉的,他探手入怀,最后暂时没扔。

    这样的巅峰选择,沈星可不敢给任何意见,生怕影响到他的判断,就安静坐着。

    他想了想,不想了,俯身收拾地上的东西,她才忙跟着动起来。

    两人把细号的狼毫笔在溪水里洗干净擦干,连同妆粉小瓶也一并收进小荷包里,如果有条件裴玄素会把瓷瓶重新蜡封以免弄湿妆粉下回用不了,不过今天火折都不在身上,就算了。

    裴玄素把荷包收进怀里,拉着沈星从溪边登回矮坡,他一声呼哨,四方警戒赵怀义顾敏衡冯维徐芳等人立即掉头飞奔而来。

    ……

    接下来,他们就去了大相珈蓝寺。

    夏日,天亮得很早,稍息的功夫,晨光下清凉深幽的崇山峻岭概貌已经能大致看清了。

    原来昨日不分东西的追逐厮杀,他们是往新平县的方向去了,此刻正在第二个加压阀井的一带的茂密山林间。

    第二个加压阀井,也就是大相珈蓝寺了。

    众人一身水靠,回去江边约定地点汇合太远了,直接出新平县也引人瞩目。大相珈蓝寺这种大寺庙必然有客院的,短居长居的香客,弄十来二十身衣物不成问题。

    更重要的是,裴玄素先前安排一个掌队张臣带着几个人在第二加压阀井,带有信鸽,去那边放飞信鸽给梁彻和江边。

    并且既然都到了这里了,看看第二加压阀井有没有么蛾子。

    裴玄素扫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东边山势平缓的一面山上,从山顶到山脚山坳,宝顶红墙黄瓦,连绵古朴庄严佛寺肃穆,东边山腰还有一个七层宝塔。

    晨光中,有些朦胧的一大片古刹建筑。

    这样的规模,靖陵西边的山只有一个大相珈蓝寺,裴玄素当下就明白,他们这是折回新平县的深山了。

    裴玄素当下也不迟疑:“去大相珈蓝寺,给梁彻唐盛发个信,再看看这个加压阀井。”

    如无意外,东宫在第二阀井安排的人手昨夜都奔赴上峡那边去了,看看阀井毫无难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星站在位置刚好的是背对着大相珈蓝寺的,她也环顾,但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身后的寺庙,闻言猝不及防,她一愣:“大相珈蓝寺?”

    有些心事,因为连续的紧张暂时忘却,说实话她现在的形象也颇有些狼狈,一头一身湿透,穿着有些过大的黑色水靠,紧紧束起的鸦黑发髻还沾着一点一点的不知名的浮萍水藻。

    猝不及防,这个大相珈蓝寺撞进她的鼓膜上,她一下子愣了,站了片刻,她终于慢慢回头。

    远处群山巍峨,黑蓝和大半已经泛白的天际之下,一片红墙黄瓦和宝塔在东边的一座平缓崇山的面西山上,夜色最后隐退,薄薄雾霭笼罩,庄严宝相的佛寺在昏暗和晨光交错中岿然不动。

    猝然入眼,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又酸又紧的。

    半晌,她小声说:“原来这就是大相珈蓝寺啊?”

    错过了一辈子,她终于见到它了。

    ……

    一行人往大相珈蓝寺飞奔掠去。

    穿林过树,长草刷刷,期间赵怀义和顾敏衡小声问进展,裴玄素没有多说,只微微颔首。

    在场的都是心腹,知晓的全程,奔波厮杀下水一夜都颇为惊险疲惫,但他们都从裴玄素遣他们警戒那个万分谨慎的态度嗅到了些什么,当下精神大振,互相对视咧嘴,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开心。

    在场的绝大部分的都是阉人,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些个阉人一路走来太艰难了。

    赵怀义顾敏衡等人先后对视,都不约而同望向前方携沈星飞掠的裴玄素,他们的督主,希望在他们的督主的带领底下,他们真的能走出一条新路活路来。

    当然,哪怕最后失败了,他们也不会后悔!

    众人暗自深吸一口气,提速飞掠紧随其后,紧紧簇拥在他们的督主身后。

    很快就抵达大相珈蓝寺。

    裴玄素等绝大部分人进去,吩咐贾平房伍去取衣服,顾敏衡则去联络张臣了。

    很快顾敏衡和张臣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出。

    裴玄素用印,赵怀义亲自写了,把三封飞鸽传书发出来。

    这时候去客院取衣服的贾平房伍也回来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套,裴玄素换了衣服之后,他已经询问过张臣了,昨夜明太子的人确实突然现身并直奔东北方向去了,留下来的就算有,估计也就一两个。

    于是裴玄素吩咐顾敏衡和张臣,带人去许愿池,掀开盖子看一看个栏井。

    他淡淡道:“这些和尚,大约也不敢说什么。”

    既藏匿下太.祖皇帝的安排,不管是不是自愿,这会儿两宫争斗的白热化关头,珈蓝寺这个秃驴就算被掀了许愿池井盖怕也只会掩下当没事发生。

    这些琐碎事情就不说,顾敏衡带着张臣等人这就去了,其余人换好衣服的,就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休憩等待,或就着寺庙里弄来的伤药和布料重新包扎伤口。

    大家伤势也不重,籍着刚刚取得阶段性成果,气氛都挺好的。

    冯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他伤最重的,左边胳膊厚厚包着还挂在脖子上,不过他这人闲不住,刚把胳膊挂上就和贾平房伍嘀咕着跑去寺里和尚的灶房弄点斋菜当早饭。

    贾平房伍可不敢在裴玄素面前造次,怂恿冯维来了,冯维可不怕,凑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裴玄素斜瞟他那只挂着的手臂一眼,受了伤都不消停,他骂道:“去吧,滚!”

    大家哈哈大笑。

    顾敏衡蹲在树荫下,他外表清秀像个文士似的,但动作很粗放,咬着根草茎嘻嘻哈哈嘲笑冯维一轮,和冯维互相笑骂,大家哄堂大笑,马上跑出来几个人,和冯维他们一起去了。

    话说大家都挺饿的。

    裴玄素心情也不错,微微勾唇,瞥了一眼冯维这个混账东西,转身就往沈星换衣服的方向去了。

    沈星已经换好衣服了,从草丛里出来,把水靠放在大家换下的一堆里,等会一把火处理了。

    她正叮嘱徐芳和徐容赶紧去换了伤药,徐芳受了点伤,在后肩划了一道,不过巴掌长半寸深,非常轻,之前条件有限,就先把身上的金创药紧着给冯维几个止血去了,自己剩下有的才随便撒了点,也没包扎。

    这会儿伤药和洁净干布尽有了,徐芳他们坚持先护着她换了衣服,沈星只好匆匆换了出来了。

    裴玄素疾步行来,听了半截,吩咐徐芳两个:“先去包扎。”

    “景昌跟着梁彻和韩勃,应无妨碍,不必担心。”徐喜和徐守也在那边。

    徐景昌也一同下水,但上来的时候,一下子杀乱了,徐景昌跟在韩勃的身后杀过去支援梁彻,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往这边来。

    裴玄素纵观全场,心里有数,楚元音连同她的两名高手护卫及严婕玉遣出跟楚元音他们一起过去的史玉三名女官都没在了,也不知哪里去了。

    倒是梁彻先前挤出来凑够十来人的最开始和楚元音他们一起动身的那几名宦卫在场。

    徐景昌跟着韩勃梁彻往西边去了,裴玄素率人从另一个方向突围的时候,前者已经去到山峡边缘,应无大概的。

    这次死伤有,但成功斐然。

    这些就不多说了,沈星这人心软,裴玄素尽量不让她见和说些血腥的事情。

    裴玄素温声说:“你也别担心,韩勃和梁彻会关照景昌的。”

    树下,江风和山风呼呼,清晨还不热,下了一遭底下冷水此刻浸体的凉意。

    徐芳和徐容看了沈星一眼,沈星微笑点头,他们就先去包扎换药了,裴玄素过来了,邓呈讳张合杨辛等人也在,不用担心,于是从善如流去了。

    邓呈讳张合他们默契站远一点儿,树下就裴玄素和沈星两人,晨风徐徐,裴玄素拉沈星到树后,避开众人的视线,他拥着她说的。

    “嗯,那就好。”

    沈星确实惦记这这事,山峡那边黢黑里遍地血腥,她当然也看见了,但她只能尽力不去想这些。

    站在晨风里,裴玄素是从背后拥着她的,她靠在裴玄素的怀里,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山中虫鸣鸟叫草木摇曳,空气很清新,她一身有点过大的男式绸缎杏色襕袍,看起来有点清隽公子般秀美,白皙面庞和一段修长玉颈,鸦青的半柳叶眉和眼睫,水道一役颇有几分动魄惊心,她缓过奔跑的红晕之后,脸色有点苍白。

    晨风拂面,让她看起来晶莹剔透,顾盼间有几分紧张和脆弱。

    沈星这个方向,她可以望见山顶的大相珈蓝寺位于中轴线的后殿。

    红墙黄瓦,阔大恢宏,有种佛寺特有的庄严和佛性,是大相珈蓝寺仅次于大雄宝殿的第二大殿宇,不管从哪个角度,仰头都能看得见它。

    那就是弥勒殿了吧?

    沈星回身,她对裴玄素说:“我们去看看把?”

    都已经到了这里了。

    是不是注定让要她知道呢?

    可惜,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了?!

    沈星有些急切的样子,路上她已经和裴玄素说过,并且表达过如果有时间,想上去看看的意愿,裴玄素也同意了的。

    此刻看着她仰面一脸希冀,裴玄素暗暗深吸一口气,俯身温柔吻了她的唇。

    他心里想的是,堵不如疏。

    他是决意要好好经营他们之间的不亚于的夫妻关系的。

    按照这个节奏,等她看完这个,就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她大概会再伤心一轮,但等这轮结束之后,他就差不多可以劝她将那些前生旧事放下了。

    这是两人说好的。

    沈星不会骗他,她既然答应了,难过但也会去做的。

    到时候,两人就该翻开新的一页的。

    这么一想,裴玄素甚至生出一丝期待。

    两人拥吻了片刻,他松开她,给她整理了一下还湿的发髻,把一点一点的水藻都给撚出来。

    他握着她的手,也擡目去看那已经在朝阳下折射出金光的弥勒大殿。

    裴玄素冲她笑了一下:“那咱们走吧。”

    上去一趟,正好下来吃早饭。

    不过,希望沈星悲伤能少一些,心情没有难过,还有心情吃早饭。

    ……

    裴玄素猜到了结果,但他没猜到过程。

    他从小就极讨厌僧佛,长大后心态好了些,但他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大相珈蓝寺后殿供的是个什么佛。

    两人当先而行,邓呈讳等人不远不近尾随其后。

    夏日过半,芒草的尾尖最先感受到日益接近的秋意,草间一撮撮的泛着淡淡黄色,在里面穿行跑过,刷刷作响。

    山道若有似无,凌乱狭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裴玄素没有搂着沈星飞纵,两人牵手跑上去了。

    第一次,沈星跑得竟然比他快,那纤细柔韧的身条,她越跑越急,不顾一切往前飞奔,树枝草荆拨乱她的脸颊衣襟,她碎发凌乱,但她一点都顾不上,拨开就往山顶那金顶飞跑而去。

    晨曦碎金,朝阳草木,撒在她的身上,这一刻有种错觉,她仿佛要飞奔离开他的身边。

    裴玄素心态一直都还行的,但这一刹他愣了一下,望着她的后脑和背影,却无端升起一种着急来,他急忙喊:“星星,星星——”

    情不自禁喊了两声,他一个纵掠,握住她的手,和她并肩而行。

    晨曦中,她回头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往昔,有些疑惑,他突然收紧的心弦放一松下来。

    裴玄素连忙冲沈星笑笑,表示没事,沈星这才回过头去。

    长草刷刷,朝阳撒遍整个山头,有点刺眼。

    裴玄素忍不住喘了口气,刚才也不知怎么了?现在心跳还有点快。

    ……

    从山底下跑上来,沿途有僧侣和信众踩出来的林间小道,路不难走,但这长长的一条路,看着朝阳一点点撒遍,整个山头好像换了一个模样。

    沈星有种错觉,她好像跑的她的人生路。

    她的前半生,有人无声护荫,虽有种种颠簸和复杂情绪,但她最终平安抵达终点。

    ——如果她没有停下,没有冲蒋无涯射出那一箭,那大概她的余生,长长的数十年,会如前生裴玄素的安排和所愿,在那么美丽又平凡的江南小镇,一直到白发苍苍,寿尽而终。

    她的后半生,也就是今生,因为前生放不下的那点情绪和局势使然,她再度来到他的身边,两人得以最终携手。

    几番辗转,那错失的半截人生里,那个殷红蟒袍如火如荼的阴柔艳丽身影,在眼前翻掠,就像一个烙印,深深的烙在她的心坎上生命里。

    沈星和裴玄素跑到了山顶弥勒殿的位置,他们从后面一个小侧门进去的。

    信众也经常会从各个门出入,看看风景看看外面,守门僧侣不以为然,反而有点担心望着寺庙里面的山下方向,刚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往下面跑去了。

    ——那大概四许愿池被掀盖子了。

    沈星和裴玄素及后面的邓呈讳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并没有理会。

    这个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外人的弥勒大殿,反而正合了沈星的心意。

    她松开了裴玄素的手,奔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沿着小门上了廊道,在朱红的寺墙边缘行走着,不断举头顾盼。

    ——在她上辈子不知道的事情,很可能裴玄素这条长廊行走过,他也是一个人,随扈停下,他一个人进了大殿,仰看着同一尊弥勒佛。

    沈星终于来到大殿的门口了,她站在朱红的门槛后,擡头望去,胖大的金佛有屋顶这么高,大肚能容,手持佛珠,盘膝高坐莲台看人世贪嗔痴。

    整个大殿,梵音阵阵,金箔檀香,朱红垂帷,很高很深,宝相庄严。

    沈星的第一眼,却是看见弥勒佛莲台坐下左侧的——殿内还有一群念经的灰衣袈裟僧人,领头坐在弥勒佛右侧的是一个灰白头发黄色袈裟的老僧,莲台另一边,是一个燃着佛香的黑褐色托盘。

    上面放着十来颗天然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年年岁岁被梵音和檀香侵染,那静静摆放在托盘上的十来颗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仿佛也沾染了佛性。

    安详,宁静的感觉。

    沈星一步一步上前,直至站在了供桌的最底下,她仰头看着那盘子上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这些不规则的天然珠子,最小的一颗,打磨后大概和前生那手串差不多大。

    “匡当”一声,有什么重重砸在心上,心口又酸又难受,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沈星忍不住跪在蒲团上,她低头捂脸,泣不成声。

    在两人吵架之后,他那脾性,必然阴沉愠怒,可他最后还是一个人,独自来了这个大相珈蓝寺。

    会不会最开始他带她来新平,就是想和她祈求未来的。

    她拒绝了,不愿意。

    他到底有多难受,他这样一个脾气的人,却最后一个人来的。

    他该有多伤心,他大概以为她不爱他,甚至很讨厌他的吧?

    前生沈星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但这种讨厌之下,带着多少难以言喻的情感,她今生才知道。

    沈星落泪一阵,她又赶紧抹了眼泪站起来了,她仰头望大弥勒佛,这是未来佛,这个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不禁让她情绪激动了起来,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希冀。

    她跑到老僧面前,后者一直握着念珠在念佛,很老很老了,在沈星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了,耷拉皱纹满满的眼皮擡起,眼睛有种宁泊的佛性。

    沈星问:“大师,我可以拿它吗?”

    老僧一愣,因为许愿池被掀翻了盖子,人都跑下去了,包括不少僧人。原来念经的僧侣也有好些个想下去,但被老僧叫住了,羞愧坐下重新念经。

    空寂的大殿,梵音阵阵。

    许愿池意味着什么,老僧很清楚,一时之间,愧疚难安:“罪孽啊,罪孽!”

    老僧问:“施主是朝廷的人?”

    这个年轻女孩,虽看着并不强势,但她面相丰盈,山根鼻梁小巧但笔挺,下颐有肉饱满,是个官门高阶的面相。

    沈星喃喃:“我和我夫君,都是明太子加害过的人?”

    前世因为这条水道,也受害良多了。

    老僧喃喃两句加害,目有悲怆,他南无阿弥陀佛,“既如此,施主若想要,且拿去吧。”

    沈星转身,她看着高台上的那个托盘上的十数颗不大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

    她第一次做了这么失礼的事情,她抽出匕首裁下一幅衣摆,跑上前去,踮脚吧前生裴玄素一直戴到最后去世的十来颗天然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一颗颗拿下来,装进自己的布兜里,最后紧紧攒住布袋口子。

    这一刹那,她悲喜交击,几乎是跑着掉头冲出去了。

    裴玄素没有进来,他看一眼邓呈讳张合等人,后者绕到佛像后方和死角警戒之后,他自己站在殿外,面向大殿,不时低头或回首看外面越来越烈的阳光,在门口等着。

    沈星冲出来,又哭又笑,有喜有悲,她把一袋子的黑奇楠山子沉香木打开给裴玄素看了看,她小声告诉他:“我们的这辈子,可能是你求来的!”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裴玄素直接就愣住了。

    其实两人的关系是那样的好,沈星毫不迟疑就把墨玉牌给他了;而裴玄素不管多么的沉肃凌厉,私下对沈星,却是崭露仅对她的柔情。

    裴玄素对未来有希冀,他保护着沈星,但他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前生两人的情感细节。

    于是就他就选择在殿外守着。

    可一下子骤不及防,他头脑嗡一声都炸了,他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他也不是个毛头小子了,理智起来,他的承受阈值很高的,不然他没法坚韧走到今时今日的,但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实在有点破了他的心理承受极限了。

    他的人生,属于他自己!

    他的感情,他也一直死死圈住属于自己的一半。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不可为任何人染指,他能接受前生那人当前任,但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一生是拜对方恩赐!

    这刺激一下子有点大发了!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说:“绝无可能!”

    他断言:“这就是个死物!要是拜个佛有这么灵验,我娘就不用死了!”

    他急欲压下沉星这个想法,“倘若真这么神,这些和尚早就自己用了,要不被人偷了!这么多人进进出出,难道一个都没想法?”

    “这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个骗人东西!”

    裴玄素有种被打到了七寸的感觉,一下子平静龟裂,什么用心经营都全部被抛在脑后了。

    他瞥了一眼那袋子沉香木,目带厌恶:“要是真有神佛有灵,我爹娘也不至如此的。”

    他娘可是虔诚的佛信众,年复一年念经、布施、拜佛,因此才相信什么他是前生孽障,厌憎到近乎执拗的恨了他一辈子直到死。

    一下子想起父母,夹杂着前头翻滚的情感,裴玄素本身也不知个多好脾性的人,全都是因为对沈星的痴恋般的爱和不舍,这才按捺下一切来。

    猝不及防,先前一直被他用理智强硬按捺的激烈情绪,几乎要井喷而出。

    他在大殿门口烦躁踱了几步,几乎有些按不住情绪的时候,余光一看,沈星愣愣站着,激动情绪一下子没了,肩膀垮下去,他立马就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她了。

    裴玄素剧烈翻滚的情绪一顿,他清醒些,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他一下子有点后悔,忍不住掩了掩额,其实他可能平静一些说的,好像先前每一次那样。

    可他控制不住情绪了。

    裴玄素有些懊恼,但他情绪确实还没平复下来,忍不住面露几分懊悔。

    他喘息着,伸手揽住她,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也顾不上什么佛门清静地,他根本不看这个,低头在沈星发顶亲吻了一下,又亲吻她唇。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其实在这里,裴玄素是泄露了一丝他的情绪的,他为什么太激动,原因在哪里?

    可沈星这会儿也沉浸在自己情绪之中,并没有往心里去细想深思。

    裴玄素有些破防了,他一下子按不住情绪,但他努力收拾自己,佯装好像回到先前的状态。

    他不断亲吻沈星,这个娇小温柔的暖热的他半生的人就在怀里,他紧紧拥住她,啄吻她,告诉自己胜利在望了,千万别功亏一篑。

    这么反复想过,裴玄素的猛虎细嗅蔷薇一般地情感就渐渐平复回来了。

    这个男人越来越高大,他的双臂环住她,就像把娇小的她整个箍在怀里一般。

    “嗯。”

    沈星也想起了裴玄素的母亲曹夫人了,她的婆母的遭遇,让同为女性的她简直不敢深想代入,如同被浇了盆冷水,她情绪不禁渐渐落回下来了。

    ……是这样的啊。

    也是。

    是她异想天开了。

    庭院的太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有鸟雀飞过,嘎嘎长叫不知是喜是悲。

    她颓然垮下肩膀,拿着那袋子黑奇楠山子沉香木,趴在他的肩膀。

    ……

    可外面的风浪从不会两人私下的情感而平息。

    两人拥抱了大约小一刻,后殿小门传来飞掠的脚步声,是顾敏衡,“督主!太初宫手谕来了,还有咱们的玉岭的密报。”

    两人分开,裴玄素脸色沉沉,迅速展开明黄笺头的手谕一看,果然是询问昨夜进展的。

    至于密函,则是圣山海相关的。

    算算时间,东宫的急报昨夜破晓前就抵达圣山海了。

    顾敏衡呈上的密报一共两封,由一直监视圣山海和安陆王府的线人分别发出,信息就一个!

    ——昨夜圣山海接到阀井急报的破晓前时间段,东宫连夜出来来人直奔安陆王府别院,把楚淳风喊到圣山海去了。

    至发信时间,楚淳风刚刚快马出了别府大门,夜色下,神色间隐约几分不解和诧异。

    梅花墨玉牌现今就在裴玄素的怀里,他不禁眯了眯眼:“你说,有没有人曾经见过你大姐手里的东西?”

    徐妙仪是怎么藏的?才能避过明太子的从前的暗中搜索。

    沈星也看见密报内容,她一下子回神了,心中一紧,急忙说:“我不知道。”

    大姐和她,一道宫墙相隔千山万水,小时候她身处宫闱深处的永巷,哪里知道大姐在安陆州那边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