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早上起来,俊生便心情愉悦,嘴里哼着小曲,时不时地笑出声。
“俊生。”薛满问:“你遇上什么好事了,说出来跟我分享分享?”
俊生偷瞄向正在用干粮的主子,确定他离得够远后,才靠近薛满,神神秘秘地道:“阿满姐姐,我昨晚回来时瞧见了一件稀奇事。”
薛满问:“什么稀奇事?”
“您猜。”
薛满道:“既是山林,最有可能的便是遇上奇珍异兽,莫非你遇到老虎、狮子或狗熊了?”
俊生摇头,“我要是遇上那些东西,咱们还能活到现在吗?”
“也是。”薛满挠着眉心,兴致勃勃地道:“又或者你在林间目睹了一场谋杀,你心惊胆战却又见义勇为,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美呢,美在何处?”俊生哭笑不得,“阿满姐姐,您想点靠谱的,往近了的人说。”
他意有所指地瞄向许清桉,薛满成功领会,窃笑着问:“我懂,你定是见到少爷睡觉打呼噜磨牙了。”
这都哪跟哪啊!
“错了错了,公子睡相极好。”俊生不装了,摊牌了,“是这样的,我昨晚洗完手回来,发现公子他竟然在——”
“俊生。”许清桉淡淡出声,“该出发了。”
俊生心中一惊,赶忙转身去收拾行囊。薛满被勾起好奇心,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俊生,你快把话说完,少爷竟然在干吗?”
俊生不敢再多嘴,尴尬地笑笑,“公子什么都没干。”
眼看俊生嘴里问不出实话,薛满便将矛头指向本尊。
“少爷,您昨晚到底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什么都没做。”
“真的?”
“看来比起我,你更相信俊生的话。”
“呃……”薛满再度挠挠眉心,“无风不起浪,俊生总不会好端端说这话。”
“俊生。”许清桉喊道:“你过来说清楚,昨晚见到了什么?”
俊生干笑,“我什么都没见到,方才是逗阿满姐姐玩呢。”
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阿满姐姐年轻貌美,公子又到了年纪,春心萌动很正常。但鉴于公子的脾性,他最好闭口不言,以免惹祸上身。
俊生决意保守秘密,薛满见问不出实话,便也无奈作罢。
她与许清桉坐回马车,车帘掀着,车内清明,许清桉照例看书,薛满则摊开一张白纸,提笔描描画画。
她时而蹙眉斟酌,时而苦恼撇嘴,表情丰富而生动。
许清桉忍不住侧目,“你在画什么?”
“老鹰啊。”薛满挪开手,露出纸上简约的鹰形轮廓,“绣荷包得先画图样,你不知道吗?”
许清桉着实不知,从前娘亲做绣活信手拈来,随便拿块抹布都能变废为宝。
许清桉道:“是绣我的荷包?”
“对,我得给你画个最勇猛的老鹰来。”话音刚落,她又用食指挠了挠眉心。
许清桉默不作声,从身后取出个小罐子放到案几上。
薛满打开罐子,一阵清凉的草药味扑鼻而来,“是止痒的药膏吗?少爷待我真好。”
她用指腹沾了点淡绿色的药膏,轻轻往眉心涂抹。与此同时,许清桉问道:“可介意我来添几笔?”
薛满道:“这本就是给你绣的荷包,由你画再好不过。”
许清桉便执笔,依着她勾勒出的线条轮廓,徐徐绘出一只雄鹰。
它候立枝头,目光如炬,羽丰爪利。虽敛翅休整,却又蓄势待发,端的是威风凛凛,跃然纸上。
“画得真好。”薛满夸道:“正所谓‘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少爷放心,等熬过眼前苦寒,你必能够一飞冲天。”
“那便借你吉言。”他眼中轻泛笑意,余下的时光里,两人和平共处,气氛一片祥和。
第三日傍晚,暴雨不期而至。俊生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愁眉苦脸地冒雨赶路。
这么大的雨,今晚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三个人都挤在马车里。
好在幸运,他们在天黑前找到了一处荒庙,庙前已停着一辆马车,有人先他们一步在此处躲雨。
俊生抹着脸上的雨水,回头问:“公子,前面有间荒庙,但里面已经有人了,我们还进去吗?”
许清桉道:“去。”
俊生停好马车,三人撑伞跑到屋檐下。推开大门,只见荒庙四处破败,院中杂草丛生,唯有东边的殿门完好。缝隙中透出微弱光亮,在风雨飘摇的此刻显得别样温暖。
俊生上前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片刻后,一名高鼻深眼的劲装青年打开门。他见来人衣冠楚楚,气质不凡,便客气地问:“诸位也是来避雨的吗?”
俊生道:“是,山路偏僻,周边没有其他避雨的地方。能否请你们腾块地方,让我家公子与姐姐休息一晚?”
青年道:“稍等,我去问问我家夫人。”
他很快便折返,笑道:“我家夫人请诸位进去一同避雨。”
他侧开身,迎着几人进殿。许清桉与薛满跨过门槛,见角落生着火堆,殿中央铺着席子,一名妇人与锦衣青年整衣危坐。
妇人年约四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蜜合色绣花卉纹样立领纱裙,仪态端庄不俗。
锦衣青年的五官称得上俊朗,两颊却消瘦,脸色苍白无力,藏青色长袍空落落地裹着身躯,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样。
待看清二人的面容,妇人难掩惊艳。方才久明称来人气宇不凡,整个衡州都难得一见,她本以为是夸大其词,哪晓得是名副其实。
衡州的确没有这样惊艳的人,还一次性出现两个!
她自恃长辈身份,等二人打过招呼后才笑道:“相逢即缘分,几位无须客套,坐下休息吧。”
俊生找了处角落,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回马车取了东西,同样铺上席子和坐垫,道:“公子,阿满姐姐,你们坐。”
两拨人隔着一丈多的距离各自休息。妇人从包袱中拿出油纸包,递到锦衣青年眼前,柔声道:“志杰,你中午没吃什么东西,这会肯定饿了,快用些糕点吧。”
锦衣青年语调平平,“不吃。”
妇人又递去水壶,“那你喝点水,夏日燥热,多喝水对身体好。”
锦衣青年惜字如金,“不喝。”
妇人不再多言,转而为他打起扇子。劲装青年想要代劳,被她摇头拒绝。
她笑着回忆,“志杰小时候特别怕热,夏日里的每晚都是我为他打扇,直到他睡着为止。”
锦衣青年似有触动,抿了抿唇又恢复冷漠,但至少没有阻止她的行为。
薛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他们零星的对话间可知,劲装青年是护卫,妇人与锦衣青年是母子。但不知为何,母待儿殷勤讨好,儿的回应却十分疏淡。
对待母子关系,阿满的态度与失忆前同样偏执:母恩大于天,甭管她做错了什么,都不是为人子女怠慢的理由。
她略带苛责的视线飘向锦衣青年,后者有所察觉,与之四目相对。
……这不就尴尬了吗。
薛满别开脸,不小心又撞上许清桉的眼。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洞若观火,用眼神清楚地表达出指令:少管闲事。
好的吧。
薛满翻出一包松子糖,闷头吃了两块,随后才递给许清桉,“少爷,你要吃糖吗?”
许清桉道:“不吃。”
薛满道:“那我自己吃。”
松子糖酥脆香甜,入口即化,薛满一吃便停不下来,眼角眉梢尽是甜意。
许清桉轻拢长眉,朝俊生投去眼神。
俊生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适时地道:“阿满姐姐,糖吃多了坏牙。”
薛满露齿一笑,“你瞧,我牙好得很。”
她仍是放下糖,学着妇人那般,拿出扇子替许清桉打扇,只她娇贵得很,摇了几下便揉起腕子。
“阿满姐姐,我来打扇就好。”俊生接过扇子,本想替主子打扇,想到昨晚的画面,又将风对准薛满。再仔细观察主子的神色,嘿,没有冷脸,证明他做对了。
他扇得愈加卖力,边与薛满说笑,未注意一道炙热的目光正锁着薛满。
目光的主人是锦衣青年,他听薛满喊出第一声“少爷”后,神情便复杂多变。从前亦有人伴他左右,成日少爷前、少爷后地喊,但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思及此,他心绪激荡,掩唇开始剧烈地咳嗽。
妇人关切地上前,反被他一把推开,“托您的福,我如今好得不能再好。”
妇人身躯一震,终是说不出任何话,疾步走到角落,扶着破旧斑驳的柱子,双肩轻轻耸动。
窗外风雨咆哮,树影幢幢,枝叶飘零,好似妇人的心,几乎要溺毙在这无边黑夜。
“夫人。”耳畔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您要吃松子糖吗?糖很甜哦。”
妇人侧首,见少女亭亭玉立,笑如春风。
“要,多谢姑娘的好意。”妇人心中一暖,抹去眼角泪渍,顺势与她聊起天。
“姑娘从哪里来?”
“我们从晏州来。”
“要去往哪里呢?”
“我们要去衡州。”
“衡州?”妇人笑道:“真巧,我们也是去衡州。”
“你们是衡州人吗?”
“没错,你们呢?”
薛满无比顺口地道:“我们是京城人士。”
“难怪。”
“难怪什么?”
妇人赞道:“生于天子脚下,难怪诸位一身大家风范。”
薛满道:“那是,我家少爷满腹经纶,将来可是做大事的料。”
“呃。”妇人顿了顿,“恕我冒昧相问,姑娘只是个婢女吗?”
薛满道:“是啊,一名忠诚机敏、吃苦耐劳的婢女。”
她眼里亮晶晶的,不见自卑倒满是自豪,令妇人哑然失笑。真是位美丽善良的姑娘,这般落落大方的性子,说是名门千金也不为过。
有此婢女,足以证明她家少爷绝非泛泛之辈。
妇人望向从进门起便沉默寡言的俊美青年,难免生出结交的心思,“你们此番去衡州,是为探亲还是游玩?”
薛满道:“我们是去游玩。”
“衡州离这还有约两天的路程,若你们不嫌弃的话,可跟我们一同上路。”妇人道:“待到衡州,我也能尽地主之谊,领你们四处游玩。”
薛满摆摆手,“无须劳烦夫人,我家少爷已有出行安排。”
“是吗?”妇人略有惋惜,复又提议:“那等你们空闲了,不妨到我家做客。我儿亦是读书人,与你家少爷年纪相仿,兴许能成为好朋友。”
衡州人真热情好客!
薛满欣然应允,横竖萍水相逢,今后能否再见面都是另说。
她们相聊甚欢,锦衣男子与许清桉亦在打量对方。
“兄台是读书人?”锦衣男子率先开口。
许清桉回:“是。”
“平日喜读哪些书?”
“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均有浏览。”
“可考取过功名?”
“时运不济,暂未榜上有名。”许清桉反问:“你呢?”
锦衣男子一脸怅惘,“有是有,去年考上了秀才,止步于此也算圆满。”
“为何是止步?”许清桉道:“纵使会试失意,大不了再多考几次。”
“于你而言是轻巧。”锦衣男子咳嗽几声,自嘲道:“于我而言,弱不胜衣,怎有资格谈雄心壮志。”
许清桉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圈新鲜的瘀痕,却无心打探,“那你便先养好身体,往后总有机会登上新科。”
锦衣男子的脸色愈发惨淡,腕间仍隐隐作痛。脑海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悲鸣,为他的香雪,也为他竭力挣扎却难以逃脱的命运——
他已道尽涂殚,余生竟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