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第200章急火攻心
贡院里的号舍越来越空,如同进场那日的电影倒放。
“学生谨对”
林泽在卷纸策问答题区,小心写下最后收尾的四个字。
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但很快他就没心思享受这种快感。值守的官兵已经催促他赶紧交卷,林泽甚至没有时间回头检查一次。
将卷纸妥善放好,林泽转身去收拾考篮,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塞进去。
来不及多想,把‘交卷’的牌挂出去,林泽就跟着士兵疾步向明远楼而去。
收卷房的吏目们将考生的答题纸十人为一卷贴好封条,然后将所有纸卷整齐地放t入木箱之中。
等一箱装满,即刻又在箱子外贴满印有各部门、各职责官员的印鉴。
“大人,考生交卷。”林泽拱手递上。
收卷官看了眼这个将近结束才出来的考生,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卷纸,有些不悦的道,“怎的这么晚。”
“学生惭愧。”林泽只能再次躬身,两手捧着答卷。
后面监察的主考官王廷坚往这边投来目光,却见旁边的陶宏起身过去,径直从林泽手里拿过答卷。
他并不翻开,扫一眼卷首,便看着林泽道,“年纪还小,日后多多历练。”
林泽受宠若惊似,赶忙转身作揖,“多谢大人的勉励,学生铭感于心。定在日后,多加磨砺自己。”
“好了,科考艰苦难熬,你先回去休息吧。”说完,陶宏便将答卷略带了些力道,按在收卷官手上。
收卷官脸上顿生惶恐之意,接过卷纸时,指尖颤了颤。
不远处的王廷坚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含笑不语。
林泽再次向在场的所有人作揖行礼,“诸位大人辛苦了,学生告辞。”
“咚!咚!咚——”
下午四点,也就是申时二刻。
不交卷的人马上会被强制收卷,并且卷首处印上一个代表迟交的印鉴。明日一早,这些人的名字将会出现在贡院外的蓝榜上。
林泽忍不住回头望向号舍的方向,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楚。
但他仍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许多写不完题目的考生,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嚎叫。不甘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被收走的卷纸。
林泽顿生某些感同身受的心酸,加快脚步往外走。
贡院外,此时等候的考生家属已经所剩不多。
在这堪称凉爽的阴天,林郁武手心全是汗,唇齿紧闭,来回踱步,眼睛一直看向贡院门口的方向。
林郁生挨着车厢站立不安,不时还要照看里面昏过去的林郁盛,表情紧绷,五指紧抠着车沿。
贡院里头代表会试彻底结束的鼓声和礼炮先后响起,林郁武猛地回头看向林郁生,近乎绝望地道,“生、生哥!”
这么晚侄子还不出来,一定是出大事了!
贡院里考试还能有什么事?那就是病死或者垂危在号舍里才不能及时出来啊!
林郁生浑身一震,心中悲痛不安,第一时间看向车厢里的林郁盛。
前两场考试,侄子都是早早出来,这次太反常,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本来昏睡中的人,竟然霎时睁开两眼,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泽哥儿呢?”
林郁生顿时红了眼眶,嘴角颤抖,喉间像是塞满了黏糊糊的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郁盛突然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倏地往后倒去。
“盛哥!”林郁生手忙脚乱爬进车厢,竟然看见盛哥嘴角有暗色的血迹
外头的林郁武听得响动,拔腿就跑过来。
“武叔——”
林泽一脚迈出贡院,一眼就看见最前头站着等的族叔,急切地喊道。
林郁武下意识回头看,只见他好大侄手脚有力,飞奔而来。
这精神状态,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简直跟进去时的林泽不是同一人。
“泽哥儿!”林郁武脑子闪过许多诧异和惊喜,赶紧冲过去把人好一顿稀罕。
林泽跑得脸色通红,说话仍中气十足,含着歉意解释道,“叔,我这场写得慢,出来晚了。”
“哎哟,人没事就好。快快快,你爹着急坏了。”林郁武想起车厢里的盛哥,连忙拉着侄子走。
林泽心一紧,边跑边问,“叔,我爹人可还好?”
“没事,累大劲。一直不见你出来,估计有些急火攻心。”林郁武宽慰道,他还来不及去看车厢里的林郁盛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觉得盛哥的情况比这个严重,但人确实好好的出来了。
林泽进了车厢,第一眼就看他爹脸色惨白,没有半点血色,嘴角还有林郁生慌乱间没擦干净的血迹。
眼下乌青,人也憔悴苍老,一股浓烈的恐惧笼罩上来,林泽瞬间落泪,“叔,赶紧去医馆!”
林郁生二话不说,等林郁武上车后,马上赶骡子走。
林泽握着他爹发凉的手,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吃安眠药,就算错过这次恩科上榜。为了保命,也不会后悔。
但知道他爹因为担心他,急得直接晕倒,心中早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此刻却在后悔,不应该吃那么多量。
三分之一的话,睡少一点。就算醒来后状态没那么好,至少不让他爹急成这样。
“医馆还有多远?”林泽鼻头发酸,眼圈染上红意,急切地问道。
林郁武本不想泼冷水,但眼下不是说安慰话的时候,忙说道,“会试这些时候,好些举子病重,医馆不见得能马上有大夫诊脉。”
林泽喘着粗气,“叔,去医馆总比在家安心!”
“好!”林郁武咬牙道。
心里想着,一会该怎么让大夫给盛哥瞧瞧。
骡车飞快在街道上行驶。
因着这个点大部分人已经散去,原先临近贡院路边茶馆看热闹的也都寥寥无几。
林泽他们的骡车不像往日那般走得艰难。
“史郎中的医馆!”
林郁武一直注意着帘子外的情形,还不等林郁生把马车停下,他就指挥林泽把林郁盛扶起来。
林郁生一将骡车停在路边,里头的林泽先一步跳下来。两人帮着里面的林郁武,把林郁盛背过去。
“我来背!”林泽话音刚落,就转身把后背露出来,曲着膝盖,两手撑在大腿上。
林郁生沉默地看了一眼侄子高大的身躯,下一刻就帮着把盛哥扶上去。
父亲庞大沉重的力量和温度压在自己身上,是林泽从未有过的心酸、难受和坚毅的勇气。
林郁武和林郁生在后面继续扶着,林泽小步却快速地向着人来人往的医馆里走去。
坊间的人都说,史郎中的祖父曾在宫里当过御医。他老人家子承父业,于内伤外伤上都极有手段。
待人虽不大热情,却是个仁义之士。
林泽满头大汗地四处寻摸人,口中大喊,“郎中——救人——”
“史郎中!史郎中!”林郁生、林郁武跟着呼叫。
“别喊了别喊了,大伙谁不是等着问诊的。”医馆里等着治病的出言阻止道。
林泽红着眼转头看向这个人,见他手臂上有一个血迹凝固的伤口,“您还醒着,我爹生死不知!”
那人见状,闭嘴不言。
“跟我来跟我来!”
医馆里跑出一个药童,林泽的手臂一直是他帮忙给史郎中打下手的,因此认得他。
“多谢小哥!”
“多谢多谢!”
四人跟着药童,一路冲进后堂,那里面是史郎中看病的地方。
后堂里还有五六个病得坐不住的人,看模样很像是考场上下来的。
“你们把病人背到里面的病床上,师傅能看得快些。”药童指点道。
大家都处于病重危急之际,林泽没有办法,只能听药童的,把他爹放到里头木板床大通铺上。
进了里头,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史郎中。他身旁跟着两个徒儿,一人扶着他,一人背药箱。
院子里全是草药的苦味,林泽心里更苦。不敢打扰史郎中,可前面还差五个人才到。
药童已经帮了大忙,让他们一路绿灯进入急诊间。
这里面都是病重的人,他们不可能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撒泼打滚、跪拜求史郎中先救他爹。
就算林泽敢做这种事,那些病人的家属肯定是会竭力阻拦的。
到时候内堂一锅粥,更加影响史郎中救人。
林泽难受得紧,直接跪在地上,一手攥着他爹的衣服,低头念起经文。
原来人最绝望的时候,坚定的唯物主义也会变成虚无神佛的信徒。
林郁武、林郁生两人无声地落泪。
林郁武在药童出去时,眼疾手快,将人拉住,两眼含泪。一个硬挺的汉子就这样跪下去,他也不说话。
药童神色慌乱,手足无措,眼神虚瞟向师傅处,嗫嚅道,“你、你别跪啊……”
林郁武仰头,颤声道,“看看我大哥,他吐血了……”
药童扭头看向史郎中,见他也注意到这边动静,“我去跟师傅说说。”
把林郁武德手掰开,药童三步做俩跑过去,凑到史郎中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不多时,史郎中身旁扶着他的男子便随药童过来。
药童拍打林泽的肩膀,“小林举人,这位是我大师兄,你快让开。”
林泽像个弹簧一样,飞快后退,直到撞上后面的放东西的木柜。
史郎中的大徒弟其实也是他的三儿子,形式做派已经颇有其父风范。
只见他让药童搬来一张椅子,约莫一盏茶t的时间过去后。
史三郎擡眼同林郁生两人道,“心神耗尽,又急火攻心,以致吐血昏迷。等我爹来再细看,人能救。”
林泽三人简直如闻仙语,身上的千斤重担,万道枷锁都在这一刻被解开。
林泽两手合十,给他鞠躬,哽咽着低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