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那灰黑的天,何时碎掉啊。
“太冷了……”顺安帝仰头,重复着这几个字。
佩氏这又是想显示她的仁慈啊。
冷宫里,住着的又有几个是人呢。
当真是个小皇妃。
皇后的人教佩家的根,教出来的就是这般模样,不谙世事,不识人心,天真有足愚蠢有余。
说来也是好事,皇宫许久没有这等天真了,至少她还能安着心做点事。
“准了。”顺安帝低头,他仰头低头之间,不过片刻,脸色从头至尾稍微未动,语气也同样纹丝不动。
“谢……谢皇帝陛下。”佩梅到底没敢喊出皇祖父,她颤颤巍巍,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背后的冷汗一股接一股地冒出。
“退下罢。”
“是。”丁女漠然接道,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磕谢皇帝陛下今日的仁慈。
随后,她看向身边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眼光如刀。
佩梅只觉浑身如至冰窖,她看着突然对她冒出想置她于死地的眼神的姑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竟无法动弹。
她头上的汗,如同泪滴,一串一串滴落在地。
丁女如同看着死人般,漠然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
这一刻,她竟力大如牛,在佩梅站起又跌倒之际,她那枯瘦如爪子的手纹丝不动地拖着佩梅,脚下步伐未停,拖着佩梅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她那脸,惨白木然如雪后的骷髅。
吴英看着她拖着失魂落魄的太孙妃,仿如拖着一具尸体将人拖了下去,心头窜得老高的怒火熄了一些下来。
凤栖宫没把人教好,凤栖宫当场施了惩戒。
便罢。
他走向顺安帝,低下头,跟顺安帝悄声道:“奴婢等下就去查查小西苑的人怎么还活着。”
当真是可笑至极,皇太孙妃这辈子兴许还没亲手杀过一只鸡,冷宫的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半是亲手染过血的,没杀过鸡的人,去同情杀过人的人,当真是皇后走了,凤栖宫的人成吃斋念佛的菩萨了。
佩氏的天真,每一次都能让吴英吃惊。
这种天真,他只在很多年前,从民间选出来的那那些缺乏家教的美人身上看见过。
可这是佩家女,史学世家佩门之女,他此前还真当以为皇后和前太子妃,给太孙寻摸了一门何等旷世奇才的亲事给太孙助力,如今看来,还是他多想了。
“查一查,她是怎么走去那边的,”这皇宫里的人,顺安帝一个也不信,他甚至不信他眼睛里看到的那些东西,他只信一个,凡是送到他眼前的东西,皆为人为,“不管查不查得到东西,五日之后,斩草除根罢。”
查,就会翻起旧账,随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些不该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就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前朝的手,时时不忘通过后宫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顺安帝知道自己活太久了,没有圣手回京,想必在都城这比往年寒冷太多的冬天里,他已经死了。
他的岁数,早就被人估摸透了。
他什么时候死,某些人摸得很明白,棋已经下了,但谁也没想到,他这般能活,棋,下早了……
唯有他死,他们下的棋才不白费。
“去查一查废太子那边的动静,”想起皇后,顺安帝依稀还记得当年她的样子,说起她的儿子,顺安帝心如古井,“朕最近感觉,朕背后有那么一两双眼睛,在盯着朕,在看着朕什么时候死。”
“皇上!”吴英双腿跪地,他的膝盖猛然着地,发出了“邦”“邦”的声响。
老子活太久,儿子想让老子死的太子历史上多不胜数,只是历史多有粉饰,没成功的写在了史书上以供后人鞭策,成功了的,修改历史。
顺安帝皇子出身,自是知晓他们这些人的门道。
天家无亲情。
皇帝老了,就该昏庸,就该死去,就该给那些等不及的太子皇子臣子们让道。
他前些年杀了很多的人,朝间是有造反的基础在的,再有几个想让老子早点死的太子皇子,里应外合,年老体衰的老皇帝不是病死,就是气死,力竭而亡。
不过顺安帝近来身体不错。
他无视吴安的惶恐,接而发出命令:“你带人杀宫里的,禄衣侯杀宫外的,你传朕指令,禄衣侯要是能帮朕这次杀出几条大鱼来,一条抵一块免死金牌。”
“是!”大敌在前,吴英磕头。
“去吧,把门守好。”
“是!”
这厢,丁女拖出太孙妃,一出门口,她反身一巴掌刮在了佩梅的脸上。
那一掌,撞翻了丁女史背后定住发髻的钗,钗子落地,女使头发在空中胡乱地飞。
女使弯下腰,她低沉地,张牙舞爪问地下被她一掌打出嘴血来的太孙妃:“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提冷宫那边的事!”
她疯狂地低低嚎叫着,就像力竭后凶猛的野兽,就像已落败地的最后那只千钧一发的箭:“你是不是想死啊?你想死别拖累我们!”
说罢,女使方想起,“我们”已没有“我们”了,皇后死了,太子妃死了,她也快要死了,哪还有“我们”……
她们只有这两个孩子了,一个天真愚蠢的孩子,一个心比天高命悬一线的孩子。
丁女漠然,眼泪无知无觉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软弱与力竭令她倒在了地上,她摸着惊恐着张大眼睛不知所措看着她的孩子的脸,淡淡道:“我老夸你,我在心里老夸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识趣也最善良的小娘子,可你再这样下去,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也许早点死,跟着她走,不啻是一条好的归途。
丁女万念俱灰。
“姑姑,姑姑……”佩梅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姑姑竟然如此对她,她不知她犯了什么错,但她知道,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她会改的,她一定会改的,她想活,她用尽她最后的力气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着,她不哭泣了,也不发抖了,她身子趴在地上,头擡着,冷静地、绝望地哀求着道:“不生气了,不生气,梅娘知道错了,您别灰心,梅娘知错就改!梅娘现在就改!您别生气!求求您,别生气了!”
她脸上有血,嘴巴里有血,额头上有血,原本清秀洁白的脸,沾着黑的污垢,混着血红的鲜血,裙子上,沾满了黑雪和污泥,她就像一朵白白净净的山茶花,掉在了肮脏腐烂的污泥里,脏得恶心,白得耀眼。
她就像曾经的皇后,曾经的太子妃,曾经的丁小妹。
丁女累了,她知晓,她太累了,皇宫这般复杂,复杂的人太多了,个个权势薰天,人多势众,身强力壮,不是她这种病身子,和几个看着有权实则不过是皇帝的郐子手的亲戚能对付得了的。
佩家那边出了个禄衣侯府,但那只是个杀手府,只是个新出来的杀人的奴婢,背后根本没有几个人。
佩家还是一个数代只知道躲藏不知道迎战的世家。
他们家,是一个哀兵之家。
这势,起不来的。
她们的挣扎,她们的想望,不过是徒劳。
“去小西苑干什么呢?”可小的想活,丁女悲伤至极,如果要掉她的命,能让这两个孩子活下去,把她这条贱命给谁她都愿意,可她这条贱命不值钱,孩子想活着,只能靠孩子自己,“那里面的人,一个个杀人如魔,那是你皇祖母亲手把她们送进去的!你同情她们,你怎么不同情同情自己?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这是皇宫,不是市井啊,孩子,你这样下去,你让我怎么救你。”
“我不知道,姑姑,我不知道。”佩梅不知所措,她是真真不知道,她只是看到,那些人可怜极了。
“你不知道,是啊,你不知道,所以要是死了,也不冤枉。”女使悲哀一笑,身子向后倒去。
那灰黑的天,何时碎掉啊。
她抗争一生,到底是碎掉了。
未来为何是这般的黑。
她什么希望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