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他好痛啊。
皇帝今日分外恩慈。
他不是个慈祥的皇帝,卫诩跟随他读书学习,老皇帝也是不声不响,很少言语,一日下来,便是连多看卫诩两眼也不曾。
他眼里有卫诩,也没有卫诩,皇太孙于他,可有可无。
哪像今日,不道太孙软弱,还宽慰太孙,卫诩鼻孔一酸,又把酸意从鼻尖勾去,朝皇帝温驯道:“谢皇祖父恩典,诩儿起来了。”
他心内感激舅兄,感激陈世兄,却一眼也未朝陈无鑫看去,而是起身去拿了炭桶,给炭盆添炭,做着这一些小事。
这厢,顺安帝眼睛带过他,看向吴英,和吴英温和道:“人不错,小小年纪时,就见地不错了,还猜出朕私下养了几个军队,知道朕的钱去哪了。”
邻国多天灾,人祸也不少,没遗祸到卫国来,只因边关守着大军。
皇帝跟朝臣两个心,站在朝廷里的兵部尚书就是一尊皇帝供着的泥菩萨。
泥菩萨只要好好站着就好,哪怕稍微动一动,顺安帝也会砸碎杀掉,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朝廷的兵部尚书,是皇帝养给文武百官看的。
真正掌握大军的,皆是皇帝自己从小养的人,极少有人在朝廷露面,露面了的武官将领,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底细。
年轻的将军,饿着肚子长大,跟年轻的官员一样,来不及腐朽,来不及把自己的家族养成吸血的世家,他们还有志向,还有同情心,还愿意以性命保家卫国,顺安帝便以最小的钱财,养了一个最庞大的军队。
民间多子,家里养不活的孩子,还可以送到军队,每年还能从军队手里领个百贯钱回家添补家用。
就这一百个子,民间生生不息,今年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来年再多开垦几块荒地,再多种些粮食,再多生几个儿女作活,日子多少会好起来一些。
皇帝这些年杀的人太多了,新的年轻的官员下了地方,真真正正出自贫寒的学子能过苦日子,百姓有了事,多有空闲余力去办理。
哪怕他们才华不甚出众,一点一滴地去办事,而不是上一任就寻思着如何搜刮民脂民刮,填补买官用的钱,满足奢侈糜烂的生活,也是能解决民间的大问题的。
如此日子当真是好起来了,尤其到了近来年,人群熙熙攘攘,穿县过州,跨过军队荡平的平安道,走到都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告知了皇帝,他们从何而来,经过了什么地方,途中看到了什么人物,吃过什么样的菜,还有喝过什么样的好酒,家里还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带什么好东西回去。
都城因他们而热闹,皇帝因他们,看到了他的江山,他苦苦经营支撑的江山。
可就算如此,顺安帝还是孤独。
他后继无人。
太子想君临天下,他想的是做那个挥霍无度,内宫嫔妃三千的君,就如世家想做那个富贵繁华,醉生梦死的世家主一样,他们想当的是那个趴在无数百姓身上吸血的奴隶主,且还是趴在顺安帝一手养出来的百姓们的身上,吸顺安帝的百姓们的血的奴隶主。
这跟吸顺安帝的血又有何区别?
后来人呐,后来人……
他没有后来人,太子也好,骆王也罢,只想当皇帝,不能当建国立业的帝皇。
皇后生的儿子,奴婢生的孩子,一个样,皆只想当一个踩在万千百姓身上的人上人,吸着前人的血,吸着后人的血,吸着百姓的血。
孤独啊,又如何不孤独,朕苦苦撑着朕想要的江山,朕想教会的儿子,根本不管朕怎么想。
佩子在信里与陈子分析的天下与皇帝,和皇帝心目中的自己与天下,大概有个六七成的相似罢。
佩子还在信中说,他怕皇帝死了,卫国的天下坚持不了二十年,是以,他要去办学,他要去民间教书,他要去选那些有志之士,告知他们,朝廷需要更多的为这天下前扑后继的梦想家。
他要去当一个倒逼皇帝去当一个好皇帝的好老师,他想做一个小小的像他自己的小圣人,他要去为卫国去做一个他自己。
朝廷不会因一个佩家子起任何一点涟漪,民间却会因为多了一个有学之士,而多出成百上千的为国解忧的栋梁之材,他们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沿继顺安皇打下的地基,让卫国天下繁荣下去。
而学生会教出更多的学生。
只要人不死,梦想就不息,卫国就会在。
但佩女的进宫,打碎了他的这个梦。
近三年的信,佩子笔峰一转,不再说天下,不再说梦想,只说漠北地下皇宫,言语急躁,粗糙,满篇皆是他的心烦意乱。
他从一个纯粹灵气的少年,似是变成了一个为家里三斗米而心烦意乱的少家主,字里行间尽是算计的市侩,理想皆无。
顺安帝看到了一个经世之才的毁掉。
一个人的毁掉就是这般的容易,一点点的挫折,便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也许没有佩家女的进宫,发生另外一件事,也能让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
皇帝不可惜如今的佩子,却是怜悯那个小小年纪,想为君分忧,为君担忧的佩子……
赤子之心,心澄明镜。
恰如皇帝当年年少,要做一个天下百姓皆欢颜的皇帝。
“佩准没跟我说过他家还有这么个儿子,他时不时见朕,朕以前也时常过问他的家人,是罢?”皇帝不确认,问身边的吴英。
“是极,”佩准是大学士,是皇帝的起居官之一,佩准性情好,家风正,跟皇帝往往聊得来,不过,“奴婢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也就说说家里儿子念书还是不错的,没说过他儿子有何过人之处,陛下,是有过人之处吗?”
吴英收拾信纸,把信纸细心叠好,却是一眼也未多看,问道这话,也是就着皇帝的话锋揣测而出。
“有。”顺安帝捏住他放在手里没给吴英的那一封信,颔首道,转而又道:“他妹妹也是个会算账的,近一年帮朕打理内宫,也是替朕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极,您已经赏过了,还要再赏一次吗?”
“不赏了,朕也没银子了。”说道银子,这几年富有了不少的顺安帝欣慰一笑,朝陈子宽慈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要不要给家族要点赏?给你一道免死的圣旨如何?”
“奴下想要,但想把这道圣旨给佩家。”
顺安帝的笑没了,淡淡道:“是佩家想要,还是你要来给他们的?佩家想要,就让佩家来跟朕要罢的,你的,朕今日给你。”
陈无鑫摇头,“是我想给佩家,古城之功,不够要两道的,陈家的功,奴下再行去挣。”
“挣?怎么挣?”
“奴下想去给禄衣侯当徒弟。”
顺安帝的眼睛眯起,眯成了一条缝,“你们这是……非要绑在一条绳子上啊?”
“请陛下成全。”
“漠北陈家是不想住了?”
“住不下了,那是张将军的地方,是您的另外的将军的地方。”
“你不入朝?”顺安帝闻言笑了笑,又问。
“朝廷里也没有陈家的地方了,您容不下。”
“哼。”陈家这是真的不想当官了,顺安帝冷冷哼笑了一声,却不见生气,似在沉思,过了片晌,他和吴英道:“叫佩准带着他那个儿子给朕滚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请。”
“叫禄衣侯也来一趟,”说道那个敢说皇帝不是的常侯爷,顺安帝到底是心疼宠臣,还有宠臣的义父,道:“叫澜圣医也进来罢,免得朕被他义婿气死了,常府得抄家。”
皇帝心情当真是好极,吴英听罢笑了,道:“是,奴婢这就去请。”
“听闻你妻子身子不好,你去看过了吗?”吴英去了,顺安帝无视打算等下一道处理的陈子,问孙子道。
“还没去看过,正打算去看看。”卫诩从未想过,有关于他生死的惊涛骇浪在他面前发生时,他会如此平静。
他只记住了前两年他母妃死在他面前他那五脏六腑的疼。
那时候的绝望,依然每晚都发生在他的梦里,这梦如此如影随行,削弱了他现在绝处逢生的欣喜。
原来,喜事发生的时候,是没有喜的。
兴许,过往的悲,已把他人生的喜,皆已掩盖,深藏,死埋。
他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