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头却又硬。
眼前的小娘子瑟瑟发抖,可丝毫没有减少吴英心中的杀意,他匪夷所思,“你怎么敢的?”
丁女已经死了,这女子,怎么敢的?
谁给她的狗胆!
吴英擡脚转身就走。
“公公!”佩梅追了上去,扑通跪在他身前,擡起小脸,小脸上皆是惊惧骇怕,可嘴间这时尤自道:“梅娘掌管内宫杂务,这是梅娘职责所在,我无法明知内宫百弊丛生,已近极重难返,为着不惹怒陛下,就当视而不见!”
好一个极重难返,难为她还看得懂,吴英气极反笑,低头看着这当真愚蠢至极的小娘子,“就你刚才这两句话,陛下杀了你你也不冤。”
“梅娘想过,动了宫女的住处,必会影响内侍监,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梅娘保证,若是您愿意……”说到此处,佩梅咬紧了牙关,止住了不禁瑟瑟发颤的牙齿,方才止住内心的恐惧,不过等她再行说话,她声音到底还是弱了,“梅娘也能在一定的财钱内,修缮内宫公公们的住处。”
她这话,让吴英内心的火熄了。
她说到了实处。
内宫不是不修屋子,是没钱修。
没钱的时候,陛下甚至想把整个内宫都宰了,就留二三人足以。
可二三人的皇宫哪里是皇宫,百官会不服,天下会不服,无人会敬一个只有两三个人侍候的皇帝,哪怕这个皇帝再为他们死而后己心中只装着他们也不行。
当个昏君容易,只图自己享乐,休管死后他人洪水滔天便成,可当个好皇帝,哪怕只当个好一点的皇帝,其步履维艰,艰难竭蹶,难于登天。
这更是加重了皇帝的火气。
他火气之大,连吴英的胆也杀破了。
有句话,这小娘子也说得对,那是钦天监的老人们这几年时不时就要跟陛下说道几句的,那便是,时节不一样了,万象更新,不能杀人了。
陛下原本是不听的,他杀惯了手,他甚至杀破了吴英这个年少时陪伴他至今的老人的胆,杀得吴英想搭上禄衣侯的路子,做梦都想在临死之前出宫过上几年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这样的皇帝,把所有人的胆皆杀破了的皇帝,怎可能轻易收得住他那颗杀戮的心?
是澜亭澜圣医突然回都,救了皇帝一命,缓解了他身子的疼痛与衰败,让未来可期,那个想要杀光整个天下的官吏陪他进土的皇帝,才有了这近几年慈蔼可亲的模样。
时也,势也,势在皇帝这边,皇帝身子好了,这几年的天气也是有了些许变化,虽说冬春还是寒冷多雨,可这两年夏秋两个耕耘收获的季节要比往年的这个时候的节气好太多了,南北雨水皆均,此时钦天监老人的话,皇帝就听得进去了,心中欢喜得紧,精神更是振作。
要是往年,哪怕得佩兴楠这种如今看来算是符合他心意的大才子,在陛下看来,这又是一个居心叵测妄自猜测君心的世家子,可杀,不可留。
可“势”走至此,当真是于佩家有利。
禄衣侯府那神奇的运势,也是笼罩在他家这门亲戚家了。
吴英回过身,再行坐下,“过来说话。”
“是。”佩梅起身之时,发现自己身软,她深呼了一口气,吐气之际,方才得力起身。
吴英冷眼看着她举止。
比上次强,上次这女子吓得两眼惊慌,求救求饶的眼睛一直粘在丁姑姑身上,全然乱了方寸。
如今这光景,说得出话,站得起身,倒也算是有些有勇有谋在身了。
佩子得皇帝的喜爱,到底是让吴英对此女多了两分宽容之心,他冷眼看着那天纵奇才的佩子之妹缓步过来,朝他一福身,弯腰摸着矮板凳坐了下来,小娘子那虚弱又强撑的样子令他嘴角往上一哂,讥嘲道:“没那胆子,就莫行那胆大包天之事,别以为什么时候都有人救你。”
佩梅苦笑,坐正之后,擡头看向公公,轻声道:“您还喝茶吗?”
“喝个屁,快说。”
佩梅咽了口口水,轻声道:“我表姐夫您是知道的,家里做的最大的就是木材生意,我们木材可以跟他要。”
吴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缓缓道:“你打你表姐夫的秋风?你知会过你表姐了?”
佩梅苦笑,摇头,“没有,我自己想的。”
吴英笑了,侯府救了她佩氏一门,尚还给她夫君弄了个好差事,她把侯府卖了。
笑罢,他又一哂,笑容淡了些许。
侯府当真还不会怪她。
侯府早就想散尽家财走了。
侯府夫人去意甚浓。
以前是侯爷想走,现眼下是侯夫人,日日等待着离都之日,便连侯府在都城的产业,也是做着随时可撤走的排布。
没人信任皇帝。
曾经的他不信,侯府夫妇,对皇帝也是心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铁墙,从没被削弱过。
吴英因此更是可怜他服侍一生的帝皇,哪怕是陛下的刀,无论是哪柄刀,也是不喜欢陛下的。
“好,有木材,是省些钱,有个事,你有没有想过……”她知道得多,吴英便跟她谈:“你知为何陛下杀了这么多年人,除了些许反叛,朝间还是维持着一定的平衡?”
“因着宫里……穷,”佩梅看着烧得旺旺的火盆,炭火烧成了灰,里面的火芯子炸开的那一瞬间,灰扬了起来,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有坏的一面,说来也有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天下至尊尚且过着这等清茶淡饭,著长碗短,囊空如洗,清廉拮据的苦日子,当臣子的,又怎好意思酒池肉林,穷奢极侈,声色犬马,荒淫无度。”
这镇摄着百官不敢妄为。
是以,卫都的这些年,朴实凋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皆清心寡欲,遵纪守法,至少明面上无一人敢胆大妄为,去触皇帝的逆鳞和霉头。
“呵,”她还懂,吴英笑了笑,“那你为何要改?”
“就几个屋子,能养活一些人,宫里这三四年不进人也是可以的,死得多了,外面又有人要给皇祖父送人了,来一个娘娘,就要送几个女婢,不要的话,塞也会塞进来的,梅娘是觉着维持现状也是需要做些功夫的,”佩梅说至此,轻叹了口气,“将将我揉着面团就一直在想,为着这事,惹怒圣颜,又让您觉得我愚不可及可值当?可思来想去,值当的,这是梅娘职责,也是我能还住在凤栖宫的主因,为主分忧,便是我等下人食君禄的份内之事……”
太孙妃这时嘴角的苦笑更是苦涩了几分,“茍且偷安,忍垢偷生,如无其事固然是生存之道,可梅娘这点还是做不到。”
佩家的风骨,不能在她这里丢尽了。
风骨与生死之间,她徘徊来,徘徊去,还是选择了做个流着佩氏血脉的佩氏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便是父亲是那喜欢藏着掖着的圆滑之人,他在翰林院当值的这些年头也是诚诚恳恳,兢兢业业,格尽职守,一丝不茍,从未在公事之间有过偷懒耍滑,投机取巧之举。
父亲靠这个,让佩家活到了如今。
梅娘不信自己的脑子,但她这时选择了信她父亲的生存之道。
“哼,”吴英这厢冷笑了一声,但心里残留的那丝乍然而起的怒意到底是烟消云散了,皇帝的臣子,要是皆长这个样,陛下这些年也不会如此怒火难消了,他道:“你步子迈得太大了。”
“那先改宫女房?”佩梅怯怯地偷望他。
“这事不是我做得了主的,我还要回去请示圣意。”见她小脸因这话一下子煞白,不见血色,吴英也是被她的变脸弄得啼笑皆非,恼火道:“既然知道怕,你还搞出那么多事情来?”
这般说来,就重复了,佩梅苦笑,起了身子,又俯着身搀扶吴公公,“我带您去看看我修宫人房的打算,地点我已经有了想法了,木头,瓦片,泥浆这些要花费银子的,梅娘想着就找都城里家中有这些门路的大人们打打秋风,就是人工这一块,还得您出着人,银子由梅娘来想办法出,您看如何?”
吴英走了几步,知晓他刚才回身那一刻他崴了脚的事被这小娘子看到了,这下也不装了,一步一步拖着脚往外走,恼火道:“你把洒家气得路都忘好好走了。”
“梅娘的错,请公公谅解。”
“哼!”这小娘子,怕成那个样,还以为她低头,结果她还偷瞄,这心眼,指不定就是跟她爹学的。
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头却又硬。
等吴英坐下喝上新泡的茶水,看着佩梅画的后宫布局,听着佩梅说着她要修的宫女房处,和她想修的太监房处,吴英见她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想标新立异,而是确实只是修几处不透风漏雨的房子让宫人居住,且她的修法是砍掉各宫都要养着的一两个的洒扫女婢,把这些人养在一处,住在一处,由凤栖宫负责安排内宫女眷住处的洒扫,由此一来,居然还能节约不少人手出来。
“这些空下来的功夫也不闲着,”佩梅说完她打算的安排,见吴公公在听着,接道:“就令她们学着去收拾那些闲置溃败的殿堂,一间一间修着过去,不见得能修得多好,可每处看着干净能住人,陛下若是见了,想必心情也是好的,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