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要钱吗?
儿子一走,佩圻对着他找出来的一段小小的记载,怔忡半晌。
卫国其实在先帝手里已经有末日之相。
先帝非明君,也非暴君,他是庸君。
民众平庸,尚且无法裹腹,何况一介天下至尊帝王。
卫国当时被各地世家门阀瓜分把持,那是皇室末日之相,只待有一日,时机一到,各地掀竿而起,又是生灵涂炭,天下英雄逐鹿之时。
千百年来,历史便是如此重复上演。
大厦将顷,等到顺安帝上任,佩圻看皇帝力挽狂澜,手中剑从不息,佩圻也曾为之心焦,不断在心中演练卫国未来,可他算来算去,还是觉得皇帝没有丝毫胜算。
皇帝在做困兽之斗,佩圻便一如既往,作壁上观。
家中孙儿小时也曾质问他,为何吃着天子给的饭,不为天子解忧愁。
佩家仅是小史之家,他们是历史的奴役,是文字的奴仆,他们必须置身事外,才有佩门的千年传承。
孙儿说无视黎民的性命,忽视君王的困境,佩家跟那夹着尾巴求生存的狗又有何区别,这传承要了有何用?
当时,他与他儿,对着如此发问的孙儿,皆一言不发,沉默如石。
佩门三代,佩圻小时如此问过父亲。
佩准小时也曾如此问过佩圻。
换到如今,换孙儿如此朝他们发出他稚童的不解。
佩圻与儿子,一如当年自己的父辈一般,对提出问题的后代,沉默相对。
人生,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
人性,是一只只阴暗的爬虫,爬在历史的各个角落,告知后来者,我曾杀人无数,吃人无数,我视他人如草芥,我视百姓如蝼蚁,我吞掉了无数条性命,而他们连名字也不配有。
比如,史记上,周顺帝三年,南方雨三月,死五十万。
佩家的秘史上,那一年,顺帝上位三年,南方下了三个月的暴雨,瘟疫暴发,涉及周都,有大臣上书屠城,顺帝屠一城,可周都还是有瘟疫者频频发生,顺帝又屠一城。这时,周都内宫出现了瘟疫者,顺帝清空后宫,杀五千余人,连带下令,屠尽南方六城,计二百九十万人。
屠城的将军及士兵,分瓜了这些屠光了百姓的城池,拥城池为王。此次封赏,乃周王朝十六年后灭亡的主要原因,其中最大城池的城主,成了郑王朝的开国皇帝。
最大的刽子手成了开国皇帝,在史书里没有留下片刻痕迹,史记上写的是周顺帝后期各地民不聊生,有城邦城主不忍黎民百姓受罪,揭竿而起。
这便是历史。
由强者书写。
佩门的传承,便是给历史写出另一道样子,有些历史,他们的后来人在当时可以改写,更多的,正史还是会只字不变,佩门没有做出改变历史的能耐。
佩门也是一个需要继承者认同先辈理念,方才能继续传承下去的人家,他们随时都会消失在历史从不会提及的小小角落里,不予人而知。
他们也活在风雨飘摇之中,只是心性让他们沉默不语罢了。
稚子尚小,无法明白世事的复杂,人性的肮脏,他赤诚善良,他想为每一个他看到有困境的人排忧解难,皇帝和百姓在他眼里,是一样的,是有困难就要帮助的人。
等他像他父亲一样的年纪,身边皆是一些搜刮百姓的钱财拼命往上爬的同僚,等他朝人伸出援手,那受助之人却想砍掉他的手,甚至要杀掉他的命,霸占他的钱财,凌辱他的妻女,高高在上,洋洋得意,庆祝自身的强大时,兴许那一日,他会明白,这世间事,从来不如人所向往那般美好。
孙儿没有等到为官时,就明白了。
他十来岁在书院那等争锋不断的地方就懂了不少事,等到妹妹进宫,一朝梦碎,小小儿郎终长大,也成了那心思深沉的筹谋者。
长大的孙儿不开心,佩圻知晓。
可世道便是如此。
人生在世,能够实现自己梦想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皆还沉醉在梦里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便好似,毕竟几人能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不用父爷解说,稚子便明白了小时那日父爷的沉默为哪般。
父爷心痛,无奈,沉默,一如当年他们的父爷对他们一般。
这便是佩门,随时有消失的危险,可每一任佩氏继承者,皆会接受现况,负重前行,绝不让自己断根,哪怕需为此殊死一博,拼尽全力。
就如此时,他儿,他孙,还有他。
佩家没有束手就擒的儿女,也没有原地等死的老不死。
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又绵,佩圻看着先辈所写的那一排家族绝地求生的记载,老迈的脸上,笑容清淡。
佩门,从未畏惧风暴,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也是如此。
他们将生生不息。
佩圻展纸,提笔沾墨,给孔鲁两家背后的当家人写信。
他要为佩门殊死一博,也就意味着,他将带着佩门带起的风,把风探进历史当中,吹散一些本该不被吹散的乌云。
佩家,下场了。
……
深宫不知墙外事。
深宫内,佩梅只知那新来的周公公温文尔雅,便连容貌也与一般公公不同,显得清秀许多。
他对她很是恭敬,却是不卑不亢,言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意。
这瞧得佩梅心中颇有些怔愣。
周二公公如若不是一介公公,他与她尚未出嫁时见过的那些风度翩翩的师兄弟们,还有兄长的同窗们的样子并无二致,相差无几。
他们在各家家里,皆是各家家中的龙凤,佩梅从小见多了他们,来了宫中,威严的,冷酷的,阴鸷的各类长者见了不少,再复见有往日常见仪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心中徒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年少时的简单,已成为了她回不去的梦,家也成了她回不去的家。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此情已成追忆,只是当时她当这是平常。
佩梅也无法回到过去了,她便是心有所感,脸上也是不显,对着周二公公也是温润有礼,客气而又疏离。
不似从前,她还是个羞涩周到的小娘子,眼睛里所看见的每一个人,皆以为是可以亲近的以心相待的好人。
如今,她是一个能从与过往旧人相似的人身上,看出了对方暗中对她多有端视和打量的小妇人了。
周二公公与传闻当中的太孙妃见面,暗中从上到下不着痕迹扫了她几眼,心中已有了对她的印象。
佩家不富,太孙妃穿得也不张杨,鞋是旧鞋。
且她守规矩,皇后娘娘三年丧期将至,她穿得还是很素。
此女没有过于打眼的美貌,但白净清秀,尤其眼睛甚有灵气,符合书香门第家女儿的气质。
此女身上还是有些贵气的,与人告诉他的颇有些小家子气的矜持天真有所出入,他在她眼中,似是看到了一些他从一些老大人眼中才看得出来的沧桑和悲伤。
沧桑?悲伤?一个小太孙妃,眼里透着染着沧桑的悲伤?
周二不解,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着还得再细细看,嘴里对这时中午来查看工时的佩梅道:“殿下但看无妨,奴婢陪您走一遍,有异疑之处,尽管和奴婢说。”
“公公客气。”佩梅一过来,他便在太监下人屋所在的大门口候着她,他有礼,佩梅也客气。
一行人步入了门内。
门内坝坪,堆满了各类料子,却与佩梅第一次来看见的那次颇为不同,这次的物料皆摆放得井井有条,不像上次那般杂乱。
这时,坪中无人,除了佩梅所带来的宫人,便只有周二公公身边所跟着的两个太监,一行人走在颇为空旷的大坪当中,佩梅还听得见不远处树上传来的鸟叫声。
鸟鸣声声,轻脆动听,阳光穿过树叶,在阴影中留下一道道光影,在干净的砖头上闪闪明亮。
佩梅两边皆扫过一眼,目光所及之处,皆如光影那般干净明亮。
她是早间才知会三娘前来通报她午时过来,一早若是能收拾成这样,那就得耽误匠人们做工的工时了。
为了她过来看一眼便花费半天的工夫收拾场面,她倒也不值得费这趟工夫。
大约是平日时就归置得好。
是周二公公的能耐吧。
三娘带着宫女隔开了周二一行三人,让他们离着佩梅远了点。
太监屋之前已经修缮好了两处,这次佩梅还是去看了看,等到了第三处,她发现这间屋子的浆灰和之前的两处有所不同,泥灰看起来更细更白了一些。
“这浆泥是换了吗?”佩梅看出不同,寻思了一下,还是道了出来。
她需知道成本有没有变。
“换了,这次来了几个老砌匠,他们调了调浆,加了点稻灰进去,说是这个更好更便宜一些。”周二隔着几个宫女,没有上前,站在离她尚有六七步远的地方淡淡道。
“稻灰?”
“是。”
“哪来的?”
“找工部要了点。”
“要钱吗?”
周公公语滞片刻,当真是见识到了佩大人的女儿是何等样子,回道:“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