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长冬过后,春天来了呢。
佩梅接过信,按在胸口片刻,便放下,朝表姐看去,又是破啼而笑。
“可要看信?”侯夫人问道。
“我想和姐姐先说说话。”这点礼数,佩梅还是要做的。
虽和表姐亲近,可表姐好不容易来宫里一趟,拿姐妹俩说话的时间去看信,也是有些耽误了。
闻言,侯夫人颔首,拿过茶慢慢地吹过喝了一口,又等候半时,道:“你想要说什么?”
这当真是她的好姐姐。
佩梅以前只觉表姐这性子温婉之余有些慢,如今再隔一段时日见着,却觉表姐这慢悠悠的性子,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闲情逸致。
再是慢,每一桩事,她表姐皆是做了的。
“我爹爹,不会有事罢?”佩梅眼带希翼,看向表姐。
侯夫人似是困了一般,这厢她的头颅微微低垂着,眼皮往下闪了闪。
饭饱神虚,是打盹的好时候,正当佩梅寻思着想请她入殿内假寐片刻时,又见侯夫人擡起了眼睛,眼睛上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就像两只在飞走的黑蝴蝶。
侯夫人眼睛清亮,如同清水般望着佩梅,道:“不知呢,我还没问过我夫君。”
佩梅提起的心又放下,这厢又提起,“爹爹现在在工部?”
侯夫人颔首,道:“是,这是好事。”
“姐姐?”佩梅看她半晌,见她不语,便喊了一声。
“陛下在外面要银子。”侯夫人说罢,见表妹还在望着她,侯夫人略有些不解地看着表妹,对妹妹的意思稍作理解之后,便道:“舅舅藏在里头是好事,外头抄家的人便打不到他了。”
皇帝是在保舅舅。
怕外祖出事,把外祖也请进来了。
女眷不好进宫,且表妹在宫里也只是个会省钱的打杂的,只有招人眼红嫉妒的份,没有护住人的能耐,外祖便把外祖母和舅母送到了她父母家里。
她父兄官职不大,可父兄不好惹,没人惹他们,这些人还要担心被他们找上门去,自行找上门的跟父兄作对的人,甚少。
去她娘家找事,那是连着衣侯府一起惹。
她夫君常年在外奔波,身心疲惫,脾气不好,外面害怕他的人似是许多,他去邻国请了一个老打铁师回来,朝廷前天才将将有人参他通敌叛国,昨儿他就起了个大早,去皇帝面前讨了禁卫军,带着人去抄那位御史家的家了。
皇帝的银子又多了一笔。
她夫君是个好狗腿子,被皇帝喜,被百官厌。
许有一天,皇帝一死,那时他们若是还没逃离都城,且用不着半炷香的功夫,她定会要跟着夫君被他们家不计其数的仇家砍掉脑袋,他们还是需早一些儿把儿女送出都城去呀,侯夫人常苏氏脑子里慢慢想着这些个事儿,嘴间不紧不慢地与表妹道:“外头在找银子,风头一过,便会好一些。”
“在找银子啊?”表姐的话,还是让佩梅不知说什么才好,又重复了喃喃。
侯夫人闻言道:“陛下穷。”
穷到她如今带菜进宫,依然还是个好孝敬。
皇帝的穷,影响了侯夫人自身的过日子,她的锦衣玉食自进都后,颇受皇帝穷的影响,她还得从日常用度当中省些银子来给皇帝用,时而手上还没钱顶上府中的开支用度,这给从未缺过银子花的侯夫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不过,她素来不与人说这等让她不开心又无可奈何的事,便和表妹道:“家里的事你且放心,刀打够了就好了。”
“打够了?”佩梅又喃喃。
打够了?
多少才是够?
得花多少银子?
她惊了,侯夫人却是想早早把事儿说罢回家去,让表妹安心看信,是以她转头看了四周一眼,见阳光下的宫墙甚是好看,天边儿的白云在慢慢地飘,从小飞鸟变成了大鲲鹏,她分了神,多看了片刻,方回过神。
她一回过神,见表妹在看着宫坪当中,脸上似若有所思,侯夫人便陪着她看,等了一阵,等到表妹回过神来和她说话,她便把眼睛从宫墙上收了回来。
宫墙涂了新漆,朱红色的光芒上闪着点点的金光,两辉相应,煞是好看。
这凤栖宫,与她在皇后娘娘在世那时来时有些不一样了,这宫里,有了光芒,有了色彩,细看很耀眼。
长冬过后,春天来了呢。
“苑娘姐姐。”
小表妹清雅明朗的声音响起,侯夫人掉过头去,看向她。
“陛下还是很缺银子吗?”
“缺的,”侯夫人回道,看她一眼,又觉宫墙的辉彩没看够,便又掉头转向那处,嘴里道:“可你手里的银子莫要送过去了,省着花些,这外面里面,短时间内是找不着银子了,边关那边即将有大战。”
佩梅又是大惊,讷讷言:“为何?”
“你表姐夫说,邻国过不下去了,我们边上邻着的西南,正西,西北有三个国家已经私底下做好了联盟之约,要尽他们的举国之力,过来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粮,占我们的地,不想让我们活了。”
侯夫人话语淡淡,却惊得佩梅站了起来,失手打掉了手边的茶杯,她也没回过神来,无比震惊看着侯夫人。
她惊了神,在侧侍候的三娘眼眶含泪,跪在地上捡起了碎片。
怎地又要打仗了?
“拿好你手里的银子,把后宫打点好。”侯夫人因着声响掉回了头,眼睛还是有着如孩童般天真清澄的干净,“看看诩儿给你的信,他已经到北疆了,那边也有动静了,那边有很多兵,据说那仅归陛下兵符调动的亲兵便有二十余万。”
那边缺个镇军的人,皇太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身份。
他们小夫妻的时机来了。
真当天命也。
佩家也需得卖命了。
“是,是。”佩梅忍住她那剧烈震荡的心神,克制住这一刻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无数念头,道:“可是,姐姐,冰雪消融,大地复苏,万象更新,气候今年开始就有明显的回暖了,春夏皆可种地,冬天不会有冻死人那般冷了,他们国家也有天师算得到的啊。”
“他们皇室已崩,皇帝被杀,皇子逃命,皇女沦为青楼女,民间早已易子而食,女人也被吃得甚少了,他们要粮食,要女人,他们等不到开春种地收获,抢是最快的。”侯夫人说着,想到那恰逢其时而至的精铁,她朝表妹颔首肯定道:“刀很好。”
刀能保卫国家,也能保下佩家。
侯夫人的话,佩梅已听不进去,这厢,凤栖宫的人已经知道侯夫人在说什么了,十几个宫人挤在廊头,翘足往这边看来。
要开战了,凤栖宫人心慌慌。
“怎地会这般地乱?”佩梅依旧喃喃,不敢置信她所听到的话。
侯夫人这厢偏过头来看她,她盯住表妹半晌,方与表妹道:“我们一直身在乱世。”
不是乱世,整个卫国上下,为何二十年如一日般肃杀冗沉?
这样的担负,也就皇帝能担了。
他保了一个国家的人,没有颠沛流离,丧尽所有。
卫国百姓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可至少大家有命在过着。
侯夫人这世来都,开了窍懂了事的她这世在都城没过多长日子,便日日想着离开这里。
都城太重了,处处皆重,皇帝重,皇后重,后宫前朝,无不一重,处处压得人心发慌,她想跟着夫君带着儿女,到那不会被刀剑抵喉的地方去。
可也去不得。
此前无法逃脱,如今夫君带回军情,更是走不得了。
如此也无事。
人有命数,今生有今生的命数,儿女自有安排,侯夫人对自身的去留不甚在意,她跟着她夫君享了福,这福气太大,用祸来抵也是应当的,她自觉把进宫来要说的事说完了,便站起身,瞧向天空道:“天色不早了。”
她该回去了。
佩梅闻言,看了看天色,不由地苦笑。
此时午时刚过,表姐进宫不到一个时辰,此时离傍晚还隔着些时辰,太阳正是在下午晒得正火的时候。
她上前扶住表姐,和表姐道:“那我送您去大门口。”
侯夫人今日起得早,要回去补觉,与她走着,道:“打仗的事,是你表姐夫才带回来不久,宫里的人听了,等会儿你跟她们说说。”
她说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遮掩,好在凤栖宫里的人,个个皆在佩梅的掌握之中,其中有一两个吴公公的人,想必也知道什么话不该与外人说,佩梅听着便乖顺应道:“是,梅娘等下就和他们说。”
“管好后宫。”侯夫人又道。
“是。”这是表姐第二次说了,佩梅郑重应道。
“屋子修的好,”侯夫人又道:“省着些钱修,修好了,民间修屋子便按这个数去修,我听我爹说,此事定下来后,你有大功。”
佩梅当真是惊愕无比,她不敢置信问道:“按我修缮的银子去修屋子?”
“官府修建的房子便是如此,你居甫表兄往后可能会主掌此事。”
佩梅脚下虚脱,连着头重脚轻走了几步,被她扶着的侯夫人觉察出来,侯夫人这厢走在阴影处止步驻足,转身过来,面对着她。
跟着她们走路的三娘这时跪在地上,侯夫人所带的两个贴身丫鬟见状,也跪在了皇宫的姑姑身后。
“事情便是这些事情,归你的怎么做,你想好了便去做。你只要记着,陛下在世一日,卫国绝不可能有奢迷之时,这条主道不偏,怎么走往哪走皆为生路。”小娘子脸色比去年她见时要好了很多,凤栖宫也变了,这是好事,侯夫人对着一身素净的小娘子,玉容上扬起浅浅的笑,“好娘子,正气内存,邪不可干,你可知你为何能活到今日?心善有心善的命法,老天会想着办法帮着你,切莫为一时的困顿苦愁乱了心神,好运往往皆是带着面具来的,你揭开面具,便能见到它的真容了。”
佩梅朝侯夫人福身,被侯夫人扶起,不等侯夫人说话,她便往侯夫人肩上依去,悄然不语。
她不苦,她当这是她做错了的事,可是一有人懂得她的苦,那眼泪便不听话,想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