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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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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第22章不情之请。

    “你听过这池子的传说吗?”皇帝问她。

    苏月这回学聪明了,绝不能承认听说过,就装糊涂,敷衍了事,免得他又想出什么新招式来对付她。

    “没有,”她连看都不去看他,只顾望着翻滚的泉眼东拉西扯,“陛下,您说这是不是天降祥瑞?堵了多年的泉眼又活起来了,说明陛下神功圣化,敏妙自然。大梁在陛下的护佑下,必定国祚稳固,国运昌盛啊。”

    虽然这些奉承拍马的话很顺耳,但皇帝眼下要听的不是这个。

    “辜娘子,朕问的是琉璃池的传说,你在这里一口一个祥瑞,难道是在糊弄朕吗?”

    “卑下哪儿敢呢。”苏月道,“是真的没有听说过什么传说。只知道这方池子里有泉眼,等闲看不见,要是能遇上,那就说明运气奇好。”

    她这么说,皇帝就放心了,夷然道:“魏朝寿阳公主和驸马羽化登仙前,传说就是在琉璃亭池边相遇的。那时池中忽现泉眼,二人一见钟情,后世传闻,但凡有情的男女站在池边,泉眼就会显现。若对着泉眼许愿,能保一世恩爱,不离不弃。”

    他言之凿凿,苏月则在庆幸,还好自己早就从春潮那里听来了准确的细节,否则就被他忽悠了。

    泉眼显现确实有几分说头,但不是单眼泉,是双眼才灵验。单眼奔突,不算两情相悦,充其量是单相思罢了。都单相思了,还有什么可许愿的。

    然而皇帝还在着力诱拐她,“你说消失多年的泉眼忽然重现,而池边只有朕和你,这其中是不是蕴含了某种预兆?”

    苏月想了想道:“当年太后向辜家提亲,卑下与陛下也曾近在咫尺,说明多少有些缘分。可惜后来亲事没成,有缘无分,所以这泉眼虽然出现了,但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确实算是一种预兆。”

    皇帝蹙起眉,复仔细看了看泉眼,“哪里断断续续了,朕看平稳得很。”

    “再平稳也只有一眼。”苏月单纯地笑了笑,“一眼孤单,要是有两眼多好。天天咕咚咕咚翻涌,扭头就能看见同伴,那才热闹。”

    然后皇帝就不说话了,分明从她的话里察觉出,她是知道双眼泉的典故的。

    自己同她费了半天口舌,结果她就这么笑吟吟看你胡扯。他从未感觉如此难堪过,眼神不由闪烁,清了清嗓子,把视线调转向了别处。

    苏月望望天上的月亮,适时提醒他:“陛下,时候不早了。”

    皇帝说怎么,“你困了?”

    苏月说没有,“卑下是怕您辛劳一天,乏累了。要不您回去歇息吧,卑下也该向太乐令复命了。”

    皇帝听后失望,悄然回头又看了看池子,心里有些烦闷,怨怪为什么不来双泉,只蹦出一股,简直现眼。

    今天这场相见,似乎什么目的都没有达成,反倒弄明白了一点,她再一次婉拒了他的美意,嘴上说着有眼无珠,其实从未后悔推辞这门亲事。所以他身边人的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即便他已经君临天下了,在她眼中他还是那个遭拒的权家大郎。

    固有的印象形成了,似乎就难以打破了,很奇怪,自己在面对她时,也摆不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如平常的相亲,家世人才考量一番,成不成的,慢慢再议吧。

    擡了擡手,远处候命的内侍疾步上前来,俯身道:“听陛下的指派。”

    皇帝淡声吩咐:“辜娘子要回梨园,夜深了,挑灯仔细护送。”

    内侍道是,错眼发现池子里泉眼涌现,分明惊讶了下。但也不敢多嘴,小心翼翼比着手引领,轻声道:“请娘子随奴婢来。”

    苏月向皇帝欠了欠身,才跟着内侍往长廊另一头去了。

    专事伺候人的,闷葫芦不招人待见,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内侍引她走在夹道里,回头笑道:“池子里冒泉眼啦,小娘子,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苏月含糊应了声,“今天是月望,池子出了清泉,预示大梁物阜民康。”

    内侍“嗐”了声,“那是经国的大道理,奴婢说的是辜娘子身上的好预兆。反正往后娘子要是有什么事儿,或是有什么话要奴婢通传,只管来找奴婢就是了。奴婢叫国用,是陛下身边的内侍班领,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奴婢都在徽猷殿值守,找奴婢不用拐弯,保管眨眼话就递到陛下跟前。”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话需要他传达,但人家既然献殷勤,不能不领人家这个情。苏月向他道了谢,“届时还要麻烦班领。”

    “好说、好说,只怕娘子不来麻烦呢。”谈笑着把人送到了圆璧南门前,国用顿住了步子,“奴婢就不进梨园了,免得招来旁人非议,对小娘子不好。小娘子能自己入内么?可要传个傅姆护送?”

    苏月说不必,“梨园内外我都相熟,班领请回吧,我自己能入园。”

    国用道好,揖了揖手,退回陶光园长廊上了。

    苏月拜别了他,独自返回枕上溪,进门的时候春潮和颜在正要歇下,见她回来忙问:“这回又是谁留你,别不是陛下吧!”

    后知后觉的颜在,到这会儿才有了新发现,“我今日不留神朝御座上看了一眼,虽有些远,看不真切,但御座上的人很眼熟,像正旦日夜里遇见的那位郎君。”

    春潮挑着眉毛,调转视线上下审视苏月,“你看颜在都瞧出来了,还扯谎说是你父亲的故交。不过倒也不算瞒得彻底,确实是姑苏的故人,一点不假。”

    颜在捂嘴惊叹:“果然是吗?这是余情未了啊,苏月你有福了。”

    苏月有点笑不出来,就知道这事早晚会被识破,哪有乐工不认得皇帝的道理。至于有没有福,这个说不好,她抚着额头在桌旁坐了下来,“陛下没定我不识擡举的罪,但我在他跟前时心虚得很,总觉得他要和我过不去。像今日,我见了裴将军的事被他知道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少见裴将军,裴将军是国之栋梁,不叫我带累人家的名声。”

    颜在顿感失望,“那你与裴将军没希望了?”

    春潮仰身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天摇头唏嘘:“还是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啊,你曾拒过他家的婚,要是和裴将军有了首尾,皇帝陛下的脸面就没了,不得事先来警告你一番吗。”

    颜在道:“那怎么办?要是遇见了好的,这辈子也不能嫁人了?”

    春潮怜悯地看看苏月,“权贵得罪不起,尤其你得罪的还是天下第一贵。我看就别想着裴将军了,进宫当娘娘吧,这才是正途。锦衣玉食,不比那些小情小爱实惠?”

    苏月当然不是死心眼,她也懂得斟酌利害,不过终归心有不甘,“我更喜欢裴将军。裴将军忠厚诚恳,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要论过日子这么务实的话题,那裴将军肯定比皇帝强。皇帝有三宫六院,一不高兴诛你九族,古来就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况且以苏月的出身,如今是再也不能做正宫娘娘了,混个小小的嫔妃当当,不如争取和裴将军举案齐眉。

    反正就是人有执念么,惦记起了一个人的好,没被拒绝没被辜负,很难从这个怪圈里出来。

    苏月也不着急,“再等等,说不定过阵子会有新的机遇。”一面又叮嘱她们,“陛下召见我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免得引出麻烦,妨碍我肖想裴将军。”

    春潮和颜在都无话可说了,敢情这就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父母不看好的婚姻,时隔多年也不因人家的发迹而发生改变。但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一样了,心心念念,不忍相忘,即便困难重重,也毫不气馁地想继续试试。

    好在春潮和颜在是能谨守秘密的人,青龙直道的大乐场上时时有排演,也从来没从她们口中,宣扬出半点关于苏月的闲言碎语。

    乐工们练乐器,并不拘泥于单件,苏月渐渐学会了箜篌、筚篥,还有双云锣。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颜在找来青崖击鼓,他们能组成一个热闹的小乐团,激昂地奏《大罗音》、《破阵曲》。那种快乐,是以乐会友的快乐,常会引来乐工们围观。苏月偶尔也会在人群中发现苏意,见她眼神楚楚,自己便先移开了目光。

    反正茂侯府上的那次吃亏,就当是给姐妹之情做了了断,质问甚至打骂都没有用,她想祸害你,照旧会想尽办法,除非你一气儿把她弄死了。如今就是敬而远之吧,苏月很庆幸年前当机立断入了宜春院,要是再同她厮混在银台院,不知又要受她多少坑害。而苏意呢,想来也觉得羞愧无趣,后来就不常看见了,也好。

    乐器在手里盘弄,大家奏得高兴了,扬着笑脸对望。苏月发现个怪现象,每每都能看见青崖的目光在颜在身上徘徊萦绕,带着点凄楚,又带着点向往。

    散场后她就同颜在开玩笑,“青崖的眼珠子都快长在你身上了。”

    颜在听了回头望望,小声对她说:“青崖那孩子孤寂得很,你亲近他一些,他就拿你当救命稻草了。”

    青崖的命途坎坷,又因为生得太好,多少会受些排挤。苏月叹了口气,好在她们的小圈子愿意容纳青崖,有什么吃的玩的,常会带着他。只是他仍旧最黏颜在一个,大家开玩笑,让他认颜在做干姐姐,他却摇摇头,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也是,有缘不必生在一家,常聚一聚,就很快乐了。

    宫中近来没有大宴,接下去就等端午正日子。这期间城里勋贵之家的宴饮倒不少,园里的乐工会轮番安排出去助演,白少卿开设家宴的日子,转眼也到了。

    这天通共有六个前头人一同前往,刘善质和苏月坐在一起,暗自看了她好几眼,屡屡欲言又止。

    苏月转头冲她笑了笑,“咱们到了白府上,娘子有什么话,找个机会当面和他说吧。”

    刘善质垂下眼,眼神黯淡,“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再见我,他总让我别胡思乱想。”

    苏月忍不住唏嘘,这种敷衍是最不花力气的,与其让人不要胡思乱想,不如直接把人接出去。不过碍于是人家的私事,她一个外人不便插嘴,唯有垂下脑袋擦拭自己的琵琶。

    刘善质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切切道:“辜娘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求你帮忙。”

    这个不情之请,想必又是一桩棘手的买卖啊。她不想答应,但见刘善质憔悴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下道:“不知我能为娘子做些什么?”

    刘善质道:“帮我试试他……”见苏月大惊,忙又道,“不是让娘子刻意引诱他。他今日邀你,必定会找机会同你说话,娘子只要言语间透露急于离开梨园的意思,看他怎么回答你就行了。”

    苏月纳罕地问她:“你当初就是因这句话栽进去的?”

    刘善质哀致地点头,“越是出挑的前头人,前朝时候越是遭罪。我受够了内敬坊的日子,只想离开这里,他答应替我找出身契,借着离园就医的名头,把我救出去的。”

    然后承诺只是承诺,说过就忘了,目的一旦达到,就开始避而不见,连个交代都没有。可惜刘善质这点上没有春潮洒脱,春潮一旦发现有变,首先是脱身自保,而刘善质显然不死心,还有指望,归根结底是太过相信白少卿对她的感情。

    苏月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她心软,经不得刘善质哀求。斟酌一番后道:“若白少卿当真来找我,我顺口一提倒也不难。但若是试探过后不如娘子所愿,娘子从此能振作起来,别再自苦了吗?”

    她说能,那双眼睛渐渐沉寂下来,“若不是图情,我早就出去了,何必苦苦等他。”

    苏月说好,“我只帮娘子这一回,过后你们怎么样,不和我相干。”

    就此说定了,到了白府上,各自抱着乐器,进了早就预备好的茶室内。

    刘善质脸上始终带着一点惆怅,席间雅乐照常演奏,但苏月能听出她琴音里的迷惘。白家的那些族亲面上客气,暗里是瞧不起乐工的,还因他们听腻了雅乐,非在中场的时候要求她们换胡乐。

    大家没办法,只得照着他们的喜好换曲目。事后白溪石来致歉,说族亲不懂梨园的章程,请她们海涵。一面又客套地招呼:“女郎们不是外人,不必拘在小小的茶室里,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树挪死人挪活啊,苏月趁机站起身,赧然笑道:“我坐了半日,确实累了,还请少卿包涵我的失礼。”

    白溪石说哪里,“晚间宴饮还早得很,大家随意就是了。”

    于是苏月就依照和刘善质的约定,将行动的范围圈定在假山附近。没消多久,白溪石安排完了亲友们,果然来寻她说话了。

    他还是很客气,言语也谨慎恭敬,“今日劳烦辜娘子了,好不容易清闲,又被我请到家里来。”

    日光洒在年轻女郎如帛的皮肤上,那肌理剔透莹亮。她说少卿客气了,“您执掌梨园,我们身为园中人,能为少卿效力,是我们的荣耀。”

    白溪石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听过一个传闻,说娘子与陛下曾有牵扯,原本是不敢劳动娘子的。”

    苏月尴尬地“嗳”了声,“到了婚嫁的年纪,寻常提亲议婚而已。这原本是件小事,无端被宣扬了起来,令我很羞惭。如今婚事不成,人又进了梨园,只能感慨世事无常吧。”

    白溪石恍然,顿了顿问:“小J.娘子与陛下,没有再往来吗?”

    苏月料他和众臣一起进退,应当不知道太多内情,便笑道:“当年提亲是太后的主张,我与陛下连面都不曾见过,又何谈往来呢。”

    听者逐渐舒展开了眉目,嗟叹着:“这门婚事,终究是可惜了。我听说辜娘子是姑苏富户出身,在家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你这样的女郎,原本不该进梨园的,可惜天意弄人,到了这地界,想必心气都被磨灭了。新朝的梨园虽相较前朝略有收敛,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始终有鬼魅噬人啊。”

    苏月顺势接过了他的话头,“我也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她拧眉苦笑着,“既来之则安之,只好仔细研习琴技,等着有朝一日朝廷大赦,放我们回去吧。”

    白溪石却一笑,“乐工不是囚徒,就算大赦天下,放归的也只是上了年纪的老乐工罢了,若想出去,得靠自己另想办法。”

    这是要露出獠牙了吗,不知假山后的刘善质听见没有。

    苏月垂首喃喃:“我在上都没有亲故,也没人为我斡旋,要想离开梨园,恐怕很难。”

    白溪石沉默下来,半晌忽然道:“小娘子哪天若想离开,知会我一声就是了。”

    苏月心头雀跃起来,假作诧异地擡起眼,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打量这站在假山阴影下的男子,面孔瘦削,脸色泛出青白,真像戏文里的奸雄模样。

    “少卿能助我出去?”

    白溪石的语调平和,缓声道:“新朝征集的乐工都是良家子,只要梨园弃用,就能回乡。小娘子和刘娘子走得很近,想必从她口中听说过很多不利于我的话,我今日要告诉小娘子,她有病,病得很重,小娘子切勿轻信她。我与她的渊源说来话长,前朝覆灭之前,我从一个参军手里救下她,从此她就到处宣扬我与她有私情,害得我声名狼藉,婚事作罢。年前我已经自请调离太常寺了,在这期间有意避开她,但怕她寻死觅活,又不敢彻底疏远她。好在调令不日就要下发了,恰巧前几日接了一封昔日同窗的书信,信中提及娘子,说令尊正到处托人,想把娘子接出梨园。我反正是要离开太常寺了,离开之前打算行件好事,也算完成了同窗的托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