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长清河,长尾山。
院外益发闹哄哄的,是要开午席了,不过仿佛不与这屋里相干,西屏只管端着碗听,时修只管毫无道理地猜测着。
“要说识几个字,那赶车的倒认出字条的落款上写着‘父女’二字。我回去琢磨了一夜,到底是哪家父女二人都同姜俞生认得呢?你猜我想到了谁?”
他又转到她身后去,西屏没动脑袋,眼梢向后斜了一斜,“还能有谁,是不是焦盈盈父女?”
“对!我所知道的人中,父女二人同时和姜俞生来往的,就是这焦家父女。我想,那个穿蓑衣的男人,是不是焦老爹?”
西屏搁下碗来点头,“这也不无道理,那焦家父女因五妹妹之事,被大爷赶出了泰兴。也许他们在路上一想,有些不划算,所以又回来找大爷多讨些银子。大爷当日接了那条子,怕他们给五妹妹的案子作证,所以原想去打发了他们。可路上权衡一番,还是觉得捉奸的事要紧,所以先回了家。”
时修埋头沉默一阵,又摇撼着手,“也不对,要是焦老爹,他何必大费周章叫人传话,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典当行找姜俞生。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有人假借他们父女的名目。”
西屏心中震荡,一向喜欢他如此聪明,此刻也怨怪他如此聪明。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听他自言自语道:“单凭‘父女’二字也难断论,兴许只是我无端猜测罢了。”
一时裘妈妈进来回,石涧轩午席散了,许多客人要走,西屏不得不去送一送,因说换了衣裳就过去,先打发了裘妈妈,趁势与时修转了谈锋,“这回大爷一死,太太和丁家的主意我看就打不成了。”
可不!险些把这要紧的事情忘了。时修见嫣儿收拾残桌出去了,西屏又要漱口,便忙去倒了水来,殷勤地替她捧着痰盂,“丁家是不是被这案子给吓住了?”
西屏笑道:“吓着了也有,还有一则,大爷一死,热孝又多添了一年,丁家太太哪还等得起?那丁大官人年纪可不小了,又是二婚。况且太太眼下得了失心疯,她和谁商议去?又不是非我不可,所以早上丁家太太来吊唁,我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倒省了时修许多麻烦,他想着高兴起来,趁着嫣儿不在,去拉她的手,“你们这里乱得很,人多眼杂的也不方便,何况我也不想应酬那些人,这两日我就不过来了。你得空到庆丰街去,衙门里没什么事,我多半在家。”
西屏把手抽出来,转过一边,“我去做什么?”
时修看她那样子是在装傻,怄道:“去玩过家家!我扮爹,你扮娘!”
她又臊又笑,正听见嫣儿的脚步声,她忙推他走,“快去吧,净在这里说些没皮没脸的话!”
嫣儿进来,时修咳了两声,装模作势地打躬作揖,告辞而去。
因天时尚早,没别处可逛,便往衙门里去转了圈,恰好工房里负责修缮堤口的两位主事也在,时修就问了问长清河修缮河堤的进程,那杨主事道:“还得有个把月才能竣工呢。”
时修点头道:“那两处堤岸正在长清河急流之处,近来下雨下得多起来了,可不要延误。”
“大人说得是,小的们也不敢延宕,看样子今年会有大汛,怎么也得赶在秋收前竣工,免得地里的粮食遭了灾,那些地有一多半都是京中几位王公贵族家的。”
时修瞥着他,“听杨主事的意思,要是百姓家的地,就不急了是么?”
“不敢不敢,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时修放心不下,待要亲自去瞧瞧,原想请周大人同去,谁知到内堂一问,那范文吏笑着周旋道:“周大人一早打发了个家下人来衙里问有没有什么要紧事,小的说没有,他就没来坐衙。想是阴天下雨,他老人家的膝盖又疼起来了。”
自从姜俞生案后,周大人见时修上呈刑部的案卷上也写了他的名字,自以为劳苦功高,少不得要慰劳自己。何况今日阴雨绵绵,衙中又无紧急要务,哪是什么膝盖疼,无非是乐得在家躲懒呢。
因想着已上本参他,朝廷处置他的公文还未下达,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冲突的好,因此时修也不理论,只带着臧志和并工房的人自往长清河去。
那两处堤皆在芙蓉庄附近,相隔不远,正是急流弯道的险要,因此遇大汛之年,常遇决口之灾。时修记得县志上说,正是这几场陆陆续续的水灾,百姓颗粒无收,不能担负各项赋税,才在十年间递嬗将田地贱卖给了姜家,而后姜家又巧立名目,将地投献给了好些朝廷要员或是王孙贵胄,再后来,田地换了主人就跟换了运道似的,后头些年决口之事竟少发了。
时修虽涉足官场不多久,只是个推官,可最擅长联系推论。这些事情的先后顺序不得不使他想到,只怕那十年间的水灾并不全是天灾,因想着,这些猜测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定要写信告知他爹才是,他爹毕竟是一府长官。
忖度间,已走到下面个堤口来了,一望修堤的工人只二十来个,便攒眉,“人手不够,多请些人来,务必要抢在十月前完工。”
杨主事凑上来,“是有些人手不够,咱们县上大大小小工程诸多,小的正要请示大人,是不是到别县抽调些役犯?”
时修回头看他一眼,侧身望向远处那些豆子大小的村舍,“何必舍近求远,这时候离秋收还有个把月,想必芙蓉庄的农户们都闲着,就在里头请些懂修筑的壮力,每日算钱给他们。”
“这,这可有些花费了。”杨主事勉强笑道:“放着不要钱的役犯不用——”
“役犯虽不要钱,难道就不用管吃喝?何况从别县借来,你有那么多牢房预备给他们住么?别处征集屋舍,又要派差役看守,这些本钱你怎么不算?我看不单是请那些农户,就连每日的饭食也包给他们家里,自家人做给自家人吃,才不会克扣工人的粮米,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这道理你懂不懂?”
那杨主事不住点头称事,心下却替衙内一干管事的道声不好,头一个就属周大人,这下可少了个盘剥进项。
一行说着,一行沿着堤岸往上走,见对岸地势渐渐拔高,相连着一座石壁山崖,倒是个天然屏障。臧志和因问:“对面那山可有路?”
“那山叫长尾山,连着河堤,自然有路。”杨主事指着对面石壁上头,“那崖上就是路,只是咱们在矮处看不见,长尾山不高,不过长,绵延十几里,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前面半山腰有条下路下来,过河到这岸,可以到陆三集。”
“陆三集?”
杨主事收回胳膊,又向这岸右前方指去,“就是前面陆三山里头,给三座大山围着,那集上有二百多户人家,有一二千人口,多是姓陆,所以山叫陆三山,集叫陆三集,城外七.八个集市,就属这陆三集最繁盛,和城里差不多。”
臧志和笑道:“那这河堤还方便城内城外走动的百姓了。”
“是这话。”杨主事点点头,“就是下雨时候路滑,就这里,十数丈高二三里长的山崖,底下又是河流,所以雨天走起来,要格外小心。姜家的姜二爷就是去年秋天从这一处摔下来淹死的,尸首冲到下游才被人打捞起来。”
时修不由得回首,“你是说姜潮平?”
“对,就是他,大人不是在他们府上住过些日子嚜,不知道这事?”
“知道他是意外死的,竟不知他是死在了这里。”
臧志和知道他的性格,凑来问:“大人可要过去看看?”
时修没作声,那杨主事又赶着道:“过去也不难,前头有座石桥,可以涉到对岸,有条小路可以爬到山路上去。”
既然机缘巧合走到了这里,就是眼前了,不去瞧又忍不得,时修便点点头,“那就逛逛去。”
再往前走二里,果然看见处可以过河的地方,却不是什么石桥,不过是一块一块的大石头连接成了条可行之路,大约是附近百姓为方便过河搬运过来的。不知搬来多久了,石头底下那一半早是浓苔遍布。
涉过石桥,时修回首道:“既然百姓在这里搬设了这些大石用于过河,想必此处过河的人最多。”
杨主事道:“正是,芙蓉庄和陆三集的人,多半都由此过,下头七.八里处也有一座桥,不过他们嫌远。”
“既如此,我看不如趁这次修堤,就在此处搭一座桥。”
杨主事面上一惊,“这,这还待商议吧?”
“商议什么?你看这些石头,若遇湍水急流,如何过得?那边又有市集,又有村庄,加起来四五百户人家数千人口,难道修座桥还不值当?”
臧志和接嘴道:“就是,衙门公人不就是为百姓民生?何况此处河道又不宽,桥建在这里最便宜不过。”说着向身后一徐徐攀高的蜿蜒小路一指,“顺便把这条路也好好挖一挖,挖得宽些,能走驴车走马车,更好。”
时修回头一看,这小路正是爬到上头半山腰去的,很是赞同,“臧班头这话不错。”
那杨主事忙道:“这可得花费好几千银子呢,咱们衙门今年可没这些钱了,姜家的粮米钱都是拖着年关底下才能结。何况,何况这事还得周大人做主,我说句话大人可别生气,您到底是推官,府里派您来,只叫您管那两处河堤,别的——”
臧志和一把揪住他的襟口,向上一提,“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大人多管闲事囖?”
吓得杨主事连连摇手,“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这个意思!”
时修向臧志和递一眼,示意他撒开手,笑道:“杨主事说得不错,这本不是我分内之责,不过既然为官,看不见就罢了,看见了,少不得要说两句。皇上在朝中还不拘何官何职广纳良策呢,我出个主意,不为过吧?还是我这个主意出得不好?”
杨主事陪尽笑脸,“好是好,只是还是得请周大人示下。”
“那是自然,周大人才是一县之长嘛。”时修领头朝那小路上攀去,“此事回头再议,先去上头路上看看去。”
未几爬到半山腰来,这路也有半丈宽,车轿虽不能通,牵驴走马却不成问题。时修反剪着手往回的方向走,“那姜潮平当日是骑马?”
杨主事道:“是骑的马,人和马都跌到河里去了,不过马没事,马天生会水,那马自己游上了岸,自己跑回了姜家,要不然还不知姜二爷出了事。可惜姜二爷不会水,而且人从上面跌下去,撞到了石壁,身上好些伤,所以没能游上岸。”
“那时也是汛期?”
“还未到汛期,要是汛期,只怕连尸首也捞不上来,那时水流就和现在一样。”说着,前方正是个拐弯之处,杨主事指去,“姜二爷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
时修走过去查看,虽是个急弯,却不窄,只要稍加小心就能避免那场意外。往底下一瞧,河虽宽阔,水深无底,却无湍流激浪,静得像湖泊。
“那天是下着雨么?”
杨主事尴尬笑道:“卑职不大记得了,卑职本不管这些事,只是听衙门里的人议论。”
时修点点头,往弯前弯后看,临崖接长着好些树木,唯独这一块地方没有树,只有些杂草。他特地往崖前走去,臧志和谨慎地拉了他一下,“大人小心,早上下过雨,恐怕地滑。”
“不妨碍。”他跺了跺脚,土地因下过雨的缘故,有些松软。蹲下来细看,路就是路,草便是草,并没什么不妥,大概当日那姜潮平急着赶路,快马加鞭,马拐弯的时候太急,蹄子打了滑才摔下去的。
他站起身来拍手,“走吧,回头移几棵树到这路旁来,当个栅栏,免得将来再生什么意外。”
这都是现成的,不是什么难事,杨主事便连声答应着下来。
转眼三日已过,姜俞生下了葬,姜家总算清静下来。得了闲,便又忙着遍寻大夫给卢氏医治,一日进来两三个大夫,都拿卢氏的疯症没办法,不过还是吃些安神静气的药罢了,由西屏与袖蕊每日替换早晚服侍汤药。
这日早上轮到西屏,因昨夜睡得早,便起来得早些,不等嫣儿裘妈妈进来,自己梳洗了过那边屋里,没曾想这屋里的门还未开。
想必是她来早了,卢氏和值夜的丫头都还没起,就要去那隔间外头敲窗户,一向值夜的丫头都是睡在着榻上。谁知走近了,隔着窗只听见里头两个值夜的丫头在相互推诿着。这一个说:“她醒了,你去,我再睡会。”
那一个道:“我也还要睡会,怎么不是你去?回回都推我。”
这一个说:“小蹄子,你再不起去,一会端水的人来,看见咱们在这里你推我我推你的,少不得告诉于妈妈卖好,到时候咱俩都得倒霉!”
那一个道:“你既知道,怎么你不去?”
二人还在说,就听见卧房倒盅摔壶的声音。这一个丫头说:“又把茶壶摔了,你快进去看看。”
那一个道:“摔就摔了吧,一个茶壶值什么?”
这一个没办法,只得嘀咕着起来,“要是她割破了手,给于妈妈或是四姑娘瞧见,那还得了。”
那一个也不耐烦地爬起来,“真是烦人!大清早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再听,好像两个人都进去了,不知怎的,却听见卢氏叫唤了两声,那声音显然是吃着了疼。西屏站在窗户外头微笑起来,看来自从卢氏疯了,连这屋里的丫头都不耐烦,暗里造了反,如今只怕只有于妈妈和袖蕊两个还待她和从前一样。
不知她们怎样折磨卢氏呢,想必专挑些看不见摸不到的地方撮弄,只听见她闷闷的哭声,大概给她们捂住了嘴。西屏一面想,一面走出院外去,心道可别不识趣地撞破了她们,难得不费吹灰就合了她的心。
只好打着灯笼先到园中来逛逛,等那些打水洗漱的丫头进去了她再去。走着走着,走到南台院前来了,可巧南台也打着灯笼正要出门,迎面碰上,都道彼此起得好早。
西屏道:“原是要去太太屋里请安,可太太还没起来呢,我就在外头逛逛再进去。三叔呢,这么早做什么去?”
“今日衙门里有集议,所以要去早些。”
西屏并他慢慢往外走着,“又议什么要紧事呢?”
“没什么,是衙里的旧例了,每月这一天上上下下都要集议。不过听说小姚大人想在长清河上修一座石桥,就在芙蓉庄和陆三集中间,大概今日会议这事。”
她稍稍疑惑,“怎么貍奴忽然提这事?又不是他分内之事。”
“小姚大人到泰兴来,原是为长清河水利之事,听臧班头说他们前几日走到长清河去监工,看见那陆三集和芙蓉庄一带要过河只有些巨石可行,小姚大人便起了这个提议。不过还得看周大人的意思,所以今日集议,大概要议这事。”南台睐着她,“怎么这事情小姚大人没跟二嫂说起过?”
昏暝中只见西屏暗暗敛着眉头,勉强笑了笑,“大爷的事前日才完,我还不得空去瞧他呢。”
南台微微一笑,“似乎这几日也不见他来家。”
西屏像是有些出神,南台又喊了一声她才听见,笑道:“是啊,他嫌家里头客人多,咱们家这些亲戚,多半都是生意人势利眼,碰着他就要拉着他不放,他哪里应酬得了他们?所以自那日来吊过一回就没再来了。”
说完便沉默了下去,亏得天色不够亮,她可以放心地出神。
原来他们也有好几日不见了,南台听后不由得隐隐高兴,即便知道这高兴是种自我安慰,也悄无声息地笑着,“小姚大人昨日还问起我二哥的事,他前几日巡长清河河堤的时候,走到了二哥出事的地方。”
还是一阵安静,他不得不睐她,“二嫂在想什么呢?”
西屏回神,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噢没什么,我在想太太现吃的那副药方。”
如今南台对卢氏的病并不大关心,倒觉得她是罪有应得,老天的报应。他顿住脚,“这会想必大伯母起来了,二嫂快进去吧。”
西屏也顿住了脚,“三叔,你二哥的死,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南台别着眼珠子回想一阵,摇摇头,“没有啊,二嫂问这个做什么?”
“噢,我听你说貍奴在问,所以就想是不是你二哥的死有什么蹊跷。”
“没有,小姚大人只是偶然走到了那里,听工房的杨主事说起来,所以问问。”
西屏点点头,特地向他笑笑,把手里的灯笼一并给了他,“三叔把我这盏也拿去,路上不好走。”
言讫折身往回走,路上想着姜潮平去年落水之事。那时候重阳节刚过没几天,姜潮平和人到陆三集去看处房子,原是预备在那里开一家酒楼客店,可那日去后,到傍晚也不见归家,直到二更天过了才见他骑去的那匹白马独自跑回家,家里就猜他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卢氏忙派了二十几个家丁连夜沿途去找,乱忙了一夜也没找着,第二天去报官,下晌才由长清河里打捞起尸首。
后来沿途查访几日,才发现他是从长尾山前段山路上坠河而死。尸首抬回衙门检验,倒是在身上发现了好些伤痕,不过那坠河处有山崖,那些伤是在石壁上跌撞出来的。别的,再没什么可疑之处,就将尸首接回来安葬了。
再过两三月,渐渐就起了谣言,说是西屏那日撺掇奸.夫尾随着姜潮平,等他行经长尾山时趁势将他推下山崖。可笑的是谣言传得风生水起,却说不出个奸夫的姓名来。时日一久,西屏慢慢看穿,那些谣言就是卢氏私下叫于妈妈等人散布的,为的就是断她将来自行改嫁的念头,因为他们替她相中了丁家。
不过卢氏忙来忙去,竟是白忙一场,如今她疯疯癫癫,脑子里什么事都想不起来。
西屏进屋去,就看见她抱着个枕头在榻上拍着摇着,嘴里嘀嘀咕咕,“二哥,你怎么不说话啊?怎么不叫娘啊?你怎么又病了,老天爷,把这些病都过到我身上,叫我儿子早点好起来吧!”
姜潮平自幼体弱多病,大家都说,他后来长不高,就是小时候药吃得太多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