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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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降生于世,沐浴阳光雨露,日益生长,所为何来?
——我是谁?
——我是女儿?是姐妹?是母亲?还是妻子?
——我是谁?
——如附骨之疽寄生于吾身的又是何物?
——我于人间成长、行走,为何脊梁越来越弯,为何视线停滞不前,为何精神日渐麻木?
——我要如何褪去这一身寄生,回归本我,寻得真我?
——我是谁?
眉心刺痛,在血色锁链的映衬下,女萝眉心的红痣微微发亮,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我”,她们年龄不一,体态各异,有的躺在襁褓,有的咿呀学语,有的少年初长成,有的头盖红布,还有的蹒跚趔趄、踽踽独行。
有的“我”是个贴心懂事的女儿,有的“我”是温柔贤惠的妻子,还有的“我”是慈爱宽容的母亲,被母父夸赞孝顺,被丈夫拥入怀中,被孩子扑到膝头,人生是不停转换身份的过程,娘要“我”听话,我就不会吵闹,爹要“我”乖巧,我就会为他捏肩,丈夫要“我”美丽,我就尽情妆点自己,孩子要“我”付出,我就以刀撕裂皮肉哺育骨血。
换来“爱”。
“爱”是怪物赖以为生的食物,而“我”确实也是一个怪物,“我”不能离开任何需要我的人,因为我可以失去一切,惟独不能不被爱。怪物不会思考也不会反抗,更不可能离开,怪物只需要不停地、不停地坚定一个信念:他一定爱我,而我也应当爱他。
也不是没有不爱他的时候,但往往需要先受伤,才开始清醒,那么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呢?
眉心的痛感愈发强烈,恍惚间,那短暂的四次人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转过,女萝意识到自己曾经有很多次机会终止那无理由的宿命,但她沉浸于爱情之中——她当然能够以没有灵魂,或是受到控制来为自己开脱,然而她在意识到些许微妙时,往往第一时间率先说服自己要信任夫君。
就连奋起反抗,也要由她人引导。
濯霜的帮助,镜子中另一个自己的警告,复一次仇才能消去的一颗红痣,女萝第一次这样问自己: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吗?如果没有杀死第四个人,就要一直忍受最后这颗红痣吗?
它们不是四个丈夫的化身,它们是她身体里的寄生,是软弱,是自我欺骗,是麻木,是以爱为名的剥削。
等待寄生自我脱落与求佛拜神毫无区别,意识到这一点的女萝在虚无之中伸出双手,她看见自己的十指微微颤抖,很久没有变化的修为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眉心的最后一颗红痣像烈焰烧得她不得安宁!
她咬紧牙关,右手二指并立,略作弯曲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畏地刺入眉心——
这颗红痣是这样深,仿佛在她的身体里扎了根,她像挖一个烂疮一样,不顾剥离所带来的痛苦,坚定不移地要将其剜去,自己的寄生,本就应当自我去除,不需要任何帮助。
“啊————”
女萝发出痛苦的咆哮,被锁在太阳中的身体依旧毫无动静,锁链却在不停震动,随时都会断裂,她的疼痛与决心传达到了每一位同伴的心中,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将所有寄生祛除,去追求崭新的明天!
神罚彻底消失了,只有大荒之海上的天空偶尔还会划过几道雷电,人间的灾难已经停止,众神俯瞰着不屈的女人们。
与神躯相比,她们渺小如蜉蝣,不仔细看会当作一粒一粒小小的黑点,如此卑微平凡,可她们拥有无与伦比的勇气,胆敢仰头直视神明。
在这一瞬间,神和人的位置似乎对调了过来。
高大的才是渺小的,渺小的才是伟岸的,尊贵的才是卑贱的,卑贱的才是无畏的。
在所有人的齐心协力下,最后那座怎么劈砍都没有倒下的不周山终于出现了无法挽救的巨大裂痕,大家发自内心地吼叫出声,用尽全力、同一时间!用武器,用手掌甚至是用脑袋!去砍去推去撞!
大荒之海上再度开始波涛汹涌,但这一次再没有坠落的天火能将海面点燃,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响声从海上传递到人间,被每个活着的人听见,如同敲响神明的丧钟,深沉而悠远。
不周山倒了!代表了神君的不周山倒了!
不周山的倒塌,象征着全面反击的开始,神明们已经彻底去掉了神秘面纱,他们现在只是试图破坏人间的巨型怪物。
神躯的特殊性随着不周山的倒塌消失无踪,女萝身上的锁链正在逐根断裂,她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用力握着拳头,她是面对悲剧过往的勇者,也是反抗宿命的战士,再不会成为可供利用的器皿!
濯霜一剑刺中了一位神明的小腿,原本无法碰触对方的剑技,由于神明体型过大也不再落空,满身血污的剑修粲然一笑:“终于到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一声龙吟响彻天际,应龙一族愈战愈勇,不知疲倦,哪怕鳞片脱落遍体鳞伤,依旧锐气不减,神明们被“虫子”所干扰,不得不停止灭世的行为。
他们没来得及护住不周山,到底是让这些女人给劈断了,最后一根天柱倒塌,意味着天地之间再无支撑,这怎能不令众神愤怒?
奇怪得是,本来漠然以对的神君,在不周山断裂后却突然有了点鲜活气,能很清楚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怒火,在这之前,他真跟块石头似的一心只想灭世。
起初神们完全没有将这群女人当回事,即便天柱断裂,神明不得不露出真容,神躯也化为实体,但只要属于神明的力量还存在,摧毁这群蝼蚁便轻而易举。
事情却没有像神明们预见的那样发展,修炼生息的女人不仅能够伤到他们,所留下的伤口还无法恢复!
不对,不止是天柱断裂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神君朝太阳看去,他无心恋战,大步奔向太阳,如果说有什么是只有他知道的,那就是一旦出现连神都无法解决的困境,只要杀死最关键的女萝,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她本来就不是应该存活的人!
神们的双脚踩在地上,走动一步便是地震,呼吸即是狂风,言语咆哮化作闪电奔雷,残酷地向世间铺开。
仙境般的蓬莱已是遍地疮痍,再不见往日的祥和美丽,大荒之海上依旧大浪翻腾,但生死关头,谁会顾及这些?失去的家园可以重建,只要活着!只要能活下去!没有什么比这条正在抗争的性命更重要的存在了!
“一起活下去!”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这么一声,因为所有人都满头满脸的血,浑身脏得不像样,但从没有哪一刻,感觉希望如此强烈!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望超越了一切,连神都要为之震撼。
这是连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神明也会感到陌生的“女人”。
她们褪去了被强制赋予的美丽和柔弱,露出了雌性的凶残爪牙,是没有被驯化没有被寄生的最真实的模样,她们会抓住敌人,如同猫捉老鼠一般狠狠撕咬他们的皮肉,再一口咬掉头颅,用鲜血来祭奠被偷走的过往。
有一位高耸入云的神不知为何往后退了一步。
他打心眼里感到了难以言说的恐惧,就像弱小的动物在面对天敌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但他不解自己为何会如此,神不会输给凡人,这是没有疑问的吧?
太阳上的锁链还在持续断裂,万一女萝脱困,神们必然穷途末路,必须在锁链全部断开之前快刀斩乱麻解决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濯霜单膝跪在龙主头上,强大的应龙在神明们的气息间行动自如,避开了所有攻击,濯霜握紧手中的修罗重剑,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不会再输。
雷鸣电光络绎不绝,应龙之身却每每精准避开,有好多次都是擦身而过,濯霜表情凝重,将生息汇聚于修罗重剑之上,她郑重地说:“龙主,我想试着斩断他的脖颈。”
没有人知道要如何杀死神,所以濯霜想要试试看砍头效果如何,龙主嗯了一声,随即如光如电自下而上,须臾间已至一位神的面前,濯霜自她头顶一跃而起,高举重剑,对准神的脖子砍了下去!
好坚硬的皮肤!
这是濯霜的第一感觉,剑刃砍在神的脖子上简直像在给他挠痒痒,因为与神相比,连应龙都显得格外矮小,何况濯霜?
体型差距太大,造成的真实伤害很受限,这样下去,神们只需要跟她们耗时间就能打赢,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人神之战已经打响,她们不能接受除了赢以外的第二种结果!
怎么办?要怎么办才能弑神?
就在濯霜逼迫自己冷静之时,面前的神也意识到她异想天开想要砍下自己头颅的攻击,这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径,凡人们因身体渺小,造成的伤害在神明看来就像是大象身边的蚊子,叮了这一口确实会痒会疼,蚊子也很灵活不好捕捉,但它们却很难以一己之力击杀大象。
这位神高高扬起手掌,他的指缝中缠绕着绿色的雾气,眼见就要将濯霜与龙主挥落,如若真的笔直落地,恐怕不死也得残。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神之一手击中两人之前,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巨大的巴掌,“啪”的一声甩在了神的脸上。
……神被打了个嘴巴子,原来脸也会像凡人一样肿成猪头。
挥掌的这人力气一定很大。
一人一龙顺着这只手掌往后看去,不由得往后看去,然后双双震惊,连喜怒不形于色的龙主瞳孔都收缩了好几下,因为甩出这个巴掌的人她们都认识,甚至还很熟悉!
一个从体型上甚至比神们还要高大一些的金色轮廓,完完全全就是濯霜曾见过的太玄真我的模样,但这熟悉的长相……
“阿刃!”
惊呆了的剑修险些没握稳修罗重剑,她惊叹地望着展露出真我的阿刃,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你这副模样看起来太强大了!怎么做到的?”
“嘶嘶~”
从阿刃肩头冒出一颗同样巨大的金色蛇头的轮廓,定睛细看才会发现阿刃腰上还缠绕着一条隐隐能看出原本鳞片颜色的小蛇。
不过变得如此巨大,应该也不能叫“小”蛇了。
阿刃正要回话,突然一拳向濯霜跟龙主打来,两人丝毫不避,果然拳头擦着她们的头皮,精准击中想要偷袭的一个神,结结实实完美命中,轻轻松松一拳将神轰出千里之外。
“太厉害了!”
濯霜毫不犹豫地夸奖,第二次问:“怎么做到的?”
阿刃的真我弯腰,从地上捧起了本体,粉蓝色的小蛇不知何时缠在阿刃脖子上,她们俩居然能一边亲密无间地配合着痛殴众神,一边用本体跳到龙主背上,阿刃回答的真诚又简单:“我就是想……不停地想,我很难过,也很生气,然后就这样了。”
小蛇的回答也是乱糟糟的:“我想帮忙……可神太高大了,就算我变得再大也比不上他们,于是我想起了阿净煞的无相之身,还有太玄的真我……要是能像他们一样变大就好了,就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们了。”
一人一蛇都心性单纯,鲜少一心二用,因此叙述起这种玄而又玄的感觉时颇有些语无伦次,濯霜跟龙主却福至心灵,茅塞顿开,异口同声道:“我懂了!”
小蛇一尾巴扫开一个又想偷袭的神,本我头上的死神之眼不知何时已彻底睁开,但两只眼睛眨呀眨,还是一脸懵懂:“你们懂什么了?”
她跟阿刃什么都不懂。
不等濯霜回答,一个又一个真我拔地而起,还在不停抗争和战斗的女人们,在阿刃与小蛇率先觉醒真我后,纷纷不甘示弱,束缚着躯体的牢笼已被彻底冲破,眼下正是恣意屠杀的时候!
神明们不敢置信竟会有这种事,这群上一刻在他们眼里还是蝼蚁的凡人,转瞬间便觉醒了真我,竟能与他们平起平坐了!
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准确,因为真我拥有和无相之身与神躯相同的特质,它们是一种“存在”,但不能被触摸,不能被毁灭,战场上的局势完全调转了!
最后一座不周山断裂之后,神躯完成了向血肉之躯的转变,那些在神们看来是蚊子叮咬大象的小打小闹,叠加起来是不小的消耗,他们可没想过该如何应对与自己拥有同等甚至更为强大力量的凡人!
斐斐对这些神早已恨之入骨,她怒火中烧,眼前还回荡着一个又一个倒下去也不肯停止抗争的同伴,这强烈的仇恨像滔天的烈焰,灼烧着心脏,只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消除她心头之恨!
过去斐斐跟人动手,一向喜爱恶作剧,像猫捉老鼠,一定要把猎物玩弄到奄奄一息再了结,再不然就是派出小纸人,懒得弄脏手。
这回却不然,仇恨与怒火令她忘了一切,她只想血债血偿!
被钉死在太阳中的姐姐,从未被善待过的人生,无穷无尽的痛苦,光鲜外表下的鲜血淋漓……斐斐恶狠狠地抓住一位神的手臂,真我像嗜血的野兽,张嘴咬住了神的咽喉!
她希望真我能生出利齿,真我便有了利齿,尖而长的獠牙无情嵌入神的皮肤,恨不得要食其肉寝其皮,用尽全力发疯般撕咬,发泄着内心的怨恨。
斐斐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
所有的真我都像是失去了理智,化身为最原始的凶狠雌性,面对踏足自己领地的敌人,毫不犹豫地给予痛击,勾起他们天性中对雌性的畏惧:看清楚,谁才是世界的主人,谁才是命运的主宰!
无数神明的血肉被撕咬离体,这些血肉落入人间,便化作绿水青山,滋养大地修复生机,落入海面便成为游鱼,净化污浊安抚大海——神的血肉还算有用处。
与之相对的便是神死的哀嚎,他们居然会叫,而且叫得相当古怪诡异,如同拿着手指甲刺挠地面,嘎啦嘎啦响的声音让人寒毛直竖。
真我们以压倒性的优势反制众神,这是迄今为止最酣畅淋漓也最爽快的一次反击,力量上的绝对优越令人沉迷,神明的惨叫是重生的赞歌,忘记一切回归本性,不作为任何人的女儿姐妹妻子或母亲,作为人!作为“我”!
——我是谁?
——我于痛苦中睁开双眼,我于磨难中坚定信念,我摒弃一切虚假的光环,我打破旧世界,我化作灰烬也不断重生,永不屈服。
——我是这千千万万女人中的一个。
——我是我。
最后一根血色锁链应声而断,这一次新生的太阳彻底放出耀眼光辉,被困于太阳中的女人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斗士,在太阳炽热的怀抱中,女萝听见了真诚地几乎要让她落泪的声音。
「欢迎回家,阿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