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她又待了两天,那两天都不错。杰克和我送她去机场时,她脸上、手臂上都有些晒痕,像是释放活力的可爱证据:她是那么年轻,健康,幸福。
杰克找来一个旅行用的圆形画筒,给她装新画用。
“爹地,你要保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她说。
“收到。”我笑着说。
“还要保证,你会去找谁来评评那些画。得是个内行人。”
“好吧——”
她沉下脸,皱着眉头瞅我。她这样子又像是帕姆了,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你最好向我保证,否则别的免谈。”
鉴于她眉宇间的直纹确证了她是当真的,我便许下了诺言。
竖直的皱纹这才松开。“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哦。你知道的,你真该过得好些。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一点。”
“我当然相信。”我说。
伊瑟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因为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我要热泪盈眶了。自己以前也明白这一点,但听到别人大声说出来,那真的感觉很好。别人,是说除了卡曼之外的人,他的工作就是清除潜意识中的伪饰,就像洗衣服时剥除那些顽固结块的讨厌污渍。
她朝我点点头。“你会好起来的。我说啥就是啥,因为我是大老板。”
广播里已反复播报:三角洲航空公司飞往辛辛那提和克利夫兰的559号航班即将登机。那是伊瑟回家的第一程。
“去吧,甜心,过安检吧,让他们检查你鞋子里有没有炸弹。”
“还有句话要说。”
我扬了扬仅剩的那只手,“又怎么了,公主大人?”
她笑了笑:每当我对女儿们的耐心快用完时,总会有这种动作。
“谢谢你没有对我说,卡森和我还太年轻,不宜订婚。”
“这么说有用吗?”
“没用。”
“没错。况且,你妈妈会给你们俩做足思想工作的,我想。”
伊瑟假装痛叫一声,扮了个鬼脸,再大笑起来。“琳也会啊……不过她是因为我好歹有一次比她抢先一步了。”
她又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我深深闻着她发丝的香味,既有香波的芳香,也是年轻健康的女孩儿特有的芳香。放开我后,她后退一步,看着我的全能兼差,他很识趣地站在一旁。“你要好好照顾他,杰克。他人很好。”
他们没有一见钟情——不来电,姑娘——但他还是热络地朝她一笑,“我会竭尽全力的。”
“他还对我保证了,要找个人看看画。你就能作证。”
杰克笑着点点头。
“好了。”她再亲了我一下,这次吻在鼻尖。“老爸,乖乖的哦。把自个儿养好。”然后走进了门,身上挂着大包小袋却依然步伐轻盈。门关上前,她恰好扭头喊:“再多画些画!”
“我会的!”我喊回去,但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在佛罗里达,门快开快关是为了节省空调。顷刻间,世界万物都模糊了,也变得更明亮;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鼻尖发酸。趁杰克再次假装观赏天空中的有趣物事时,我低下头去,用拇指和食指飞快地抹了下眼睛。有个词徘徊在嘴边却不跑出来。我先想到借(borrow),再想到明天(tomorrow)。
不要着急,不要心焦,告诉自己能办得到,那些滑在嘴边的词语通常都会听话地出来。有时你不想要它们,可它们却非要钻出来。其实这次我要的词语是悲伤(sorrow)。
杰克说,“你想在这儿等我把车开来,还是——”
“不用,我可以走。”我把手指紧紧扣在拐杖手柄上。“只要看好来往车辆就行。我可不想过马路时再被撞一下。那种苦头,我吃过。”
回家时,我们到萨拉索塔艺术品和手工艺品商店弯了一趟,路上,我问杰克是否认识一些萨拉索塔画廊的人。
“问对人啦,老板。我老妈以前就在一家画廊工作过,叫斯高图画廊,在棕榈大道上。”
“这消息准是对我很有用吧?”
“那可是这儿的艺术界里大名鼎鼎的画廊啊。”他说着,又想了想,“我说的是褒义词的大名鼎鼎。经营者很不错……至少对我妈是不错,不过……你知道……”
“是间大名鼎鼎的画廊。”
“对喽。”
“言下之意,价位很高?”
“那是精英荟萃之地。”他说得很严肃,但当我放声大笑时,他也没忍住。我想,就是那天,杰克?坎托里从我的兼职跑腿儿成了我的朋友。
“那就说定了,”我说,“因为我是如假包换的精英。孩子,来一下。”
我抬起手,杰克便和我击掌为盟。
回到浓粉屋,他帮我把新买的战利品搬进屋——五个包,两个盒子,还有一摞共九张绷好的油画布。这些东西就值一千美元。我对他说,明天再把它们搬上楼也不迟。那天晚上,我最不想干的事就是画画。
我不用拐杖,慢慢从起居室走向厨房,本想拼凑个三明治了事,却看到电话答录机上的灯在闪。我想,那一定是伊瑟,说航班刚刚因天气问题或机械故障而取消。
但不是。传出来的声音和蔼可亲,但年事已高,我一听那沙哑的嗓音便知是谁。那双大大的蓝色运动鞋支在她轮椅明晃晃的踏脚板上,这幅图景似乎又浮现在我眼前。
“您好,弗里曼特先生,欢迎来到杜马岛。那天虽很仓促,但能见到您我深感荣幸。我猜想,和您同行的年轻女士一定是令嫒吧,我注意到你俩面容的相似之处。您把她送回机场了吗?但愿如此。”
这里有了一段停顿。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很大声,但又不像是常年烟不离手的人会有的气管堵塞。然后她又开口了。
“全面权衡地来看,杜马岛历来不是女孩们的幸运地。”
我发现自己想到了瑞芭,穿着不像是真的网球裙,脚边聚满了毛绒绒的小球,随着下一浪扑来,还会有更多球。
“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面。再见,弗里曼特先生。”
滴答一声。然后便只有我,以及屋下永不停歇的海贝摩擦声。
涨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