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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二十八年,相当于1939年,那年气候反常,黄河泛滥决口,到处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虫飞进城里,远看如同一朵朵黑云,铺了天盖了地,把太阳都遮住了,见了人也不躲,直接往身上撞,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一抬脚就能踩死好几只,估计是打山东、河南那边飞过来的。黄河流域的蝗灾自古不绝,很多地方为了避免蝗灾保住庄稼,还特地盖了“蚂蚱庙”,里边供上“蚂蚱神”,历来香火不断。可那是在乡下,这种情况在城里太少见了,平时家里的孩子出去逮蚂蚱,一天下来捉上半口袋那就不少了,哪见过这种阵势?有些好事儿的,专门拿麻袋捉蝗虫,根本不用费劲,站到街上随手一兜就是半麻袋,捉完放油锅里炸了,一碗一碗地卖,也不贵,俩大子儿一碗。也真有胆大的人敢吃,别说味道还挺不错,炸得又酥又脆,公的肉嫩母的子满,嚼在嘴里满口留香。穷老百姓肚子里油水少,平常见不着什么荤腥,所以这东西大人孩子都喜欢吃,掏几个大子儿买上两碗当零嘴儿,也算是解了馋。
除了成群的蝗虫遮天蔽日,反常之事还有不少,比如黄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赶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打开门一看,大马路上跑的全是黄鼠狼子,有大有小,神色慌张,净是一家子一家子的。过去那会儿城里的黄鼠狼子不少,可这东西知道躲人,偶尔才能看见一只两只,从未有过成群结队的,看见人也不知道避让,直着眼满处乱窜。你瞧它,它也瞧你,最后拿眼睛一看你,它走了,就跟没事儿人似的,等天光大亮之后就逃得没影儿了。人们议论纷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随后开始下暴雨,那真叫瓢泼大雨,密得看不出雨丝,直接从天上砸下来,下到地上起白烟儿。街上行人稀少,没有天大的事谁也不赶这日子口上出去,各家买卖也都关了门闭了户,窝在家里头不做生意了。有钱人家还好说,家里存了米面油盐,吃什么有什么,个把月不出门也断不了粮。看天儿吃饭的穷人可崴了,每天都得出去挣嚼谷儿喂肚子,出不了门只得瞪眼挨饿。即使顶风冒雨出去了,也没有活儿干挣不到钱。崔老道那会儿租住在南市的一条胡同里,也是个大杂院,从里到外好几十户人家。
崔老道对门这户,是以拉洋车糊口,洋车也有叫黄包车的,一个地方一个叫法,木头车身,胶皮轮带,天津人称之为“胶皮”。这个拉洋车的又膀又壮、高高大大,长得也挺黑,大伙儿给起了个外号叫铁柱子。为人老实本分,什么手艺也没有,但是人长得五大三粗,有膀子力气,只能靠卖力气吃饭,想凑钱买洋车可买不起,只得到车场子里赁一辆,按天给车份儿钱,剩下的才是自己赚的。
要说这拉洋车也能挣钱,干哪一行都有机灵的,那些会拉车的车夫,将洋车收拾得干干净净,用个小垫子铺好了,让人坐上去不硬不凉。自己穿得也利索,专门儿到车站、码头或者大饭庄子门口等客。眼神儿活泛,一般的人他不拉,喊他都不理你,假装听不见,知道你没什么钱,只拣看上去有钱的主儿;或者拉那些刚打乡下进城,不熟悉道路的老客。有钱的高兴了往往多赏几个,要的是这个排场。过去讲究的洋车都带脚铃,擦得锃光瓦亮,摇晃起来“当啷啷”脆响。这脚铃可不是拉车的用,是给坐车的预备的,一般就是一辆车一个脚铃,讲究点儿的一辆车安俩,一脚踩一个,再讲究的安仨,一脚踩一个,手里的文明棍儿杵一个,一路走一路踩脚铃,叮叮当当招摇过市。这一趟车坐下来,比拉车的都累,那也高兴,就为了显示派头儿。除了这种人,还愿意拉外乡老客,初到天津城两眼一抹黑,哪儿也不认识哪儿,要多少他就得给多少,过桥都能卖他个桥票。这一天下来连油灯都不用带,到了饭口就收车,挣上三四块现大洋,交给车场子一块,自己还能落下不少。
拉车有拉车的门道,首先说技术得好,抄起车把得是阴阳把,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这样既容易转弯,也不容易翻车。拉起车来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勤会说话,见人下菜碟儿,把坐车的主儿说美了,明明是五毛钱的路,能要出一块五来。天天在路上跑,万一赶寸了撞上人,几句话就能把事儿平了,这都是本事。可这几样本事铁柱子身上是一门没有,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闷葫芦嘴,而且他赁来的这辆车也是破破烂烂,车把断了一根还是拿条扁担续上的,成天拉着车满城傻跑就是不上座儿,交车份儿钱都费劲儿,更别说挣钱了。家里老爹老娘都上了年岁,就指着他一个人挣钱吃饭,穷得不像样。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次又赶上连雨天,出不了车就没饭吃,铁柱子的老爹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出气多进气少,这人眼瞅要完。
穷人家没有钱请大夫,铁柱子只得请土郎中过来看了看。什么叫“土郎中”呢?无非打着幌子走街串巷给人看病的江湖郎中。这路人大多是骗吃骗喝的庸才,没什么真本事,可有一点好——胆子大,能治不能治的都敢给瞧,在他嘴里没有看不了的病,万一治好了能挣下钱来,治不好也自有一套江湖话说,至少可以混上一顿吃喝。可铁柱子找来的这位土郎中,进门一摸那老头儿都快没脉了,挺不了多会儿,想骗钱也骗不出来,告诉铁柱子甭费劲儿了,这个人马上就没,赶紧准备后事。趁胳膊腿儿还没僵,该换衣服换衣服,该买棺材买棺材,别等到蹬了腿再抓瞎。铁柱子一听爹不行了,眼泪“哗哗”往下流,一方面是心疼他爹,再一方面是真没钱给老头儿置办装裹棺材。但是人死了也不能扔到大马路上,当时慌了手脚。他也没个主意,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找邻居崔老道商量。周周围围住的全是穷老百姓,也就崔老道见过世面,又认识几个字,懂的事儿多,主意也多,两家当了这么久的邻居,如今只能找他了。
铁柱子跑到崔老道这屋一敲门,崔老道正好在家待着呢。他也没地方去,好几天没出摊儿了,一家老小也吃不上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裤腰带勒在脖子上,坐到屋里大眼瞪小眼,饿得眼珠子直发蓝。听铁柱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这么一说,崔老道心里也挺难受,无奈想帮衬也帮衬不上,便告诉铁柱子:“先别哭,人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光着急没用,还得紧着事儿办。”
铁柱子早蒙了,不蒙又能想出什么法子,便求崔老道给拿个主意。崔老道一想,这三伏天又下那么大的雨,一热一潮屋子里跟蒸笼一样,人死之后搁不了多久就得发臭,到时候招了苍蝇沤了蛆,谁看了不腌心?于是跟这些老邻居老街坊们凑了一点钱。这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苦之人,无多有少,能出点儿的就出点儿,有一个是一个,冒着大雨到棺材铺半赊半买,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说好听了是“薄皮棺材”,其实只是几块破木头板子好歹一钉。老爷子辛苦一辈子,光吃苦了,一天福也没享过,临走不能拿草席裹着,那埋到坟地里等于是喂野狗,有这么口薄皮棺材殓起来,不至于暴尸荒野,大伙儿也都安心了。这叫穷帮穷、富帮富。
崔老道又让铁柱子再想办法找点钱,穷人家办白事儿只能一切从简,什么过场都不走。这么热的天也停不了灵,能有口棺材就不错了,不过人死出殡之前,起码得有个供奉,哪怕半拉烧饼一个窝头也成,否则到了阴间还是饿死鬼。
这可要了铁柱子的短儿,虽说是个孝子,奈何家徒四壁,买棺材都是邻居凑的,哪还有钱啊?但凡有口吃的也留不到现在,五尺多高的汉子,到这时候一个大子儿拿不出来,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这真叫“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只好拉着洋车出去,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拉趟活儿,哪怕挣一毛钱给老头儿买俩烧饼也好。不过外头大雨滂沱,天儿也太早,跑出好几条街别说人,连条狗都没见着。铁柱子心里头难过,脑子里边也乱,不知不觉到了城西。这边本来就比较荒凉,这时候更没有人,急得铁柱子蹲在房檐底下直掉眼泪。
这时,打对面走过来一个学生。那会儿学生都是洋派,出门穿学生服,头上戴学生帽,打着雨伞在街上过。铁柱子一看好容易有个人了,赶紧抹去泪水,上前求那学生:“您行行好坐我这车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凑俩钱给他预备些供奉,让他走在黄泉路上不至于挨饿。”
那学生一听这情况,心里十分同情,但学生是不坐这种车的。您看拉洋车的什么时候拉过穿学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没带钱。可看着铁柱子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戳在这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连着雨水一个劲儿往下流,着实的可怜,实在不忍心扬长而去。正好手上有一包点心是给家里老人带的,就直接给了铁柱子,说:“别的忙我帮不上,你把这个捎回去吧,算是我一点心意。”
铁柱子感激涕零,谢过学生,裹好点心揣在怀里,不让大雨淋着,一路没停脚跑着回到家,他爹这会儿刚咽气。铁柱子跪在床前大哭了一通,然后把那包点心交给崔老道:“道长您看这个行不行?”
崔老道打开油纸包儿一瞧,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铁柱子没吃过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崔老道可知道。这是盛兰斋的点心“鹅油宫饼”,这个要不行就没有再行的了,穷老百姓哪见过这个,崔老道活这么大岁数也只吃过两回。
盛兰斋是嘉庆年间已有的点心铺,百年老字号。以前崔老道的师爷,曾给盛兰斋点心铺看过风水,说这家铺子做买卖能发大财,但是不利人口。因为这整个铺面开在斜街上,从前到后是个喇叭形,前头门脸像扇子面,又宽又大,位置也好,却是越往里走越窄,走到尽头只能站一个人。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叫嘴大嗓子眼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劲儿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后来果应其言,盛兰斋点心铺掌柜家买卖做得很大,钱越赚越多,却经常死人,本来很大家子,到民国时候只剩下一脉单传。
在当时来说,盛兰斋的点心意味着品质,用的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时间越长越黏,怎么放也不硬,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软乎的,做出来的点心不会发干。使用的香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选用上好的板油。当年有个荤油李,炼出来的大油为上等之品,盛兰斋点心铺专用荤油李的大油。鸡蛋、面粉、果料无一不是真东西,诸如什么葡萄干、松子仁、红梅、青梅、桂花、芝麻之类,也是各有各的讲究,不用没来头的原料。不单是点心有名,元宵、蜜饯也称一绝。
铁柱子吃棒子面长大的,能有个饱就不错,这辈子没见过细粮,他哪懂这个,一看崔老道说好,急忙取出一块鹅油宫饼,双手捧着送到老爷子嘴前,一边哭一边喊着:“爹啊!这是盛兰斋的点心,儿子我没本事,活着的时候没让您吃上过,走在黄泉路上垫一口,别饿着肚子投胎。”只见挺尸在床上的老爷子突然动了,这嘴似张似不张,眼皮似睁似不睁,颤颤巍巍想够那块鹅油宫饼。
屋里除了铁柱子一家和崔老道,还有院里来帮忙的邻居,一看死人张了嘴以为诈尸了,全给吓坏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头儿还没死绝,让这点心把那口气又吊回来了。您说这人得馋到什么程度?
崔老道忙让铁柱子给老头儿喂点心,可不能直接给,拿过来咬上一大口,一准儿得噎死。他告诉铁柱子拿勺把点心碾碎了,用热水就着一口一口地喂老爷子。没想到这一块点心下肚,老头儿又睁开眼了,又连着送下几口去,眼睛竟然有了神采,嘴唇哆里哆嗦,似乎有话要说。
铁柱子一看,没想到老爷子临死之前我还能见上一面,这是有话要交代啊!赶忙抹了一把眼泪,将耳朵贴上去问:“爹呀,您想说什么?”老头儿吧嗒吧嗒嘴,吐出一句话来:“点心……还有吗?”大伙儿一听全乐了,这哪是死了,这是让馋虫又给勾回来了!
那么说,这老头儿真死了吗?其实没死,就是几天没吃饭身子太过虚弱,饿晕过去了。要是再没东西吃,那就真死了。如今闻见这点心的香味,再一吃这点心,又把这口气吊回来了。如果说真死了,别说一块鹅油宫饼了,你吃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不过这盛兰斋的点心能把这老头儿这口气给勾回来,也真是名不虚传。不管怎么说人是活过来了,街坊邻居们转悲为喜。
铁柱子见老头儿缓了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救了他爹一命。可他知道自己拙嘴笨舌,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便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心说:外头雨都下冒了烟儿,那个学生还会站在雨地里等你不成?你知道人家住哪儿吗?上哪儿找去啊?
可铁柱子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非求他走一趟,直肠子一根儿筋,说死说活都得去。崔老道也不好推辞,无奈只得跟铁柱子打家里出来,冒着大雨去找那个学生。
两人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往哪儿去了家住何处,能找着那才叫见鬼了。铁柱子这才死了心,不过再想回去可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堤坝崩决,开始发大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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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清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大水如同猛兽一般追逐四散奔逃的老百姓,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蹚着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练,离这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可也看不出水势大小,寻思是否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避过去再说。突然在旁边的草丛中钻出一条大蛇,迅速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崔老道瞅个满眼,心中立时生出不祥之感。蛇是有灵性的东西,位列五仙,能把蛇吓成这样,看来这场大水来得厉害。他连忙拉着铁柱子也往树上爬,刚上树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阴如晦,浊浪翻滚,洪波卷着各种杂物滔滔而至,无非箱子、柜子、桌椅、板凳之类的,河面上还漂着不少被洪水吞没的浮尸,甚至牛羊骡马之类的大牲口也不在少数。
崔老道和铁柱子目睹了这场洪灾,趴在树上不住发抖,尤其是水里的那些浮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肚子圆鼓鼓跟皮球似的,有的还大睁着双眼,随着浪头忽上忽下,从两个人的脚底下漂过。城区的地势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刚没膝盖,有的地方则仅剩个屋顶,简陋一点的民宅已被冲得七零八落。老百姓们纷纷逃到高处,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顶树梢上下不来,只能干等着。
崔老道和铁柱子两人置身的那棵大树,周围有许多房屋,发觉闹大水的居民,背着老的抱着小的爬到屋顶,年轻力壮的手忙脚乱从家里往外搬东西。人们说话相闻,但被洪水困住,谁都不能离开,就看那些落水之后还没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着浪头起伏漂流,在水中浮浮沉沉舍命挣扎,伸着两手想抓住房檐树梢,可水流太急,转眼就被大水卷走了。有人被冲得一脑袋撞在树杈子上,水面上红流一闪,接下来便无影无踪了。后来终于有几个人找来长杆,伸到洪水中将落水之人拖上房顶。
又过了一阵子,水势渐渐平缓下来,人们以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谁承想又下起了大雨。众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分别聚在高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没处躲没处藏,也动不了地方,忍饥挨饿、叫苦连天,却没有任何办法。
好不容易支撑到中午时分,城里的人组织小船过来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渔船。崔老道和铁柱子趴在树上,望见十几条小船往西驶来,再仔细一瞧,相熟的杨二爷也在其中。
杨二爷这几年混得不错,早就不做狱警了,已经当上了警长,负责这一带的治安。杨二爷厚道耿直、深得人心,连那些摔打叉剌的混混儿也给他面子。自打他当上警长,地面儿上相比以前太平多了。这次遭了大水,杨二爷头一个站出来组织救援,他老远就瞧见崔老道在树上,忙指挥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铁柱子被救到船上,忙着问城里的情形,得知家里头没事,两个人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由于船少人多,每条小船上都挤得满满当当,船本来就不大,此时吃水太深,水流又急,船身晃晃悠悠眼看要翻,掌船的连忙告诉警长杨二爷:“不能再上人了,否则就要翻了。”
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讳说“翻”说“沉”,那掌船的当时是急眼了,这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警长杨二爷一看附近还有很多人让大水困着,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多救一个是一个,想是这么想,不过小船上确实没地方了,根本容不下人落脚,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用手遮雨顺其所指看去,望见远处一道白线,压着水面往这边来了,越来越粗,越来越大,看方向应该是大清河那边来的水。
洪波流速湍急,还没等看清楚,比房顶都高的大浪头已卷至近前,立时打翻了几艘载满了人的小艇。
崔老道和警长杨二爷所乘的小船,侥幸避过了这波洪峰,但是也受到波及,被冲出很远,船身随波逐流起伏摇晃,有几个人被剧烈的晃动甩下了船。杨二爷和铁柱子都会水,同样想着救人要紧,相继跳下船去搭救落水的人。
天津卫当地人会水的不少,都是河边长大的,从小在河里打滚儿,那会儿也没人教给怎么游泳,扑腾扑腾自己就会了。杨二爷和铁柱子不仅会水,水性还都不错,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之间到了三丈开外。
崔老道明白他自己这两下子,下了水也是白给,就别跟着裹乱了。他趴在小艇上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替铁柱子和杨二爷捏了把汗,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涡流,在洪波之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沉到水底下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水面,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渐往这边移来。崔老道不是一般人,他有道眼,看出来这个漩涡来者不善,其中带着一股子黑气。正当诧异之时,猛然想起一件事,心道:糟糕,这是大清河里的河妖啊,这东西竟然趁着洪水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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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很多年以前,天津城外的大清河水患泛滥,河中常有黑色漩涡出现,足有一丈多宽,从高处俯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个头儿很大的东西躲在河底吸水。下河游泳之人或是过往船只,往往来不及防备,一旦被卷进去便下落不明,人们都说那是河妖所为。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官府铸了一尊铁牛镇住河妖。当年把这尊千斤铁牛沉入河道,大清河才变得平静下来,不再有河妖为患。今天这场罕见的大洪水太大了,可能是冲垮了大清河的河道,又让河妖给逃了出来。
崔老道看出情况不对,心里起急,拼命招呼水里的人快游上船来。这时,铁柱子刚把一个落水的人救起搭到船上,而警长杨二爷却越游越远,要救一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孩。忽见洪波中的黑色漩涡迅速逼近,杨二爷和那个落水的小孩,转眼就让漩涡卷走了,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泪、肝胆欲裂,心疼自己这兄弟就这么没了。杨二爷素常人缘不错,别看是穿官衣儿的,平时没有架子,特别热心肠的这么一个人。大伙儿有什么难事找他,他从没拒绝过,总是想方设法帮忙。目睹杨二爷在眼皮子底下被洪流吞没,船上的人无不难过,以为杨二爷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杨二爷的水性绝不会轻易淹死,这洪波之中有河妖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