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腔调就像从地狱深处传来,令人浑身寒毛直竖,蒋思因跟小田面露骇然,得亏是意志力勉强控制住身体,没有拔腿就跑。
但眼前场景,也委实太过瘆人了。
要说蒋思因刚才死里逃生,感觉自己胆量因此锻炼得大了不少,但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
这样的景象,是阳间那些最惊悚的恐怖片,也比不上的。
“我们跑,跑吧?”
蒋思因从牙缝里迸出字来,他知道自己的牙齿都在微微打颤,可就是没法掌控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来不及了。”回答他的是奈温法师,对方还顺带冷哼一下,似乎不满何疏连累他们。
可奈温也很清楚,自己跟何疏他们现在同在一条船,非但不能搞小动作,还要同心协力想办法出去。
周卅沉下脸色。
“陈乙,今天让他们走,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可以问我索要。”
鬼差的人情,对一般鬼来说,不可谓不珍贵。
但饭店老板陈乙却阴惨惨笑起来,愣是不肯松口。
“鬼差大人,不是我不肯给面子,是他打扰客人用饭,坏了规矩啊——”
周卅冷笑:“少拿这套来糊弄我,这几个人都是活人,阳寿未尽,吃了你那碗面条,就再也走不了,他们跟我有点渊源,你最好掂量掂量,别为了这么几个人,跟整个地府为敌!”
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对方居然还半步不退。
“我们这可是很久没有新鲜面孔了,最近我缺人,客人们也总抱怨吃不到新鲜食材——”
他慢悠悠说着,提到食材的时候,两只眼白居多的眼睛还朝蒋思因他们这瞟了一眼。
连降头师奈温这样阴沉惯了的人,都禁不住被他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快把我的罗盘和朱砂笔还我!”
何疏突然冲奈温法师伸手,小声快速道。
奈温一愣:“凭什么说东西在我这?”
何疏:“少废话,这东西对你来说没什么用,对我来说却是法器,跟你的降头术差不多,你再墨迹,我们今天谁都出不去了!”
奈温权衡利弊,确实如此,只得不情不愿将东西掏出来塞给何疏。
何疏:“还有一盒朱砂!”
奈温:……
东西拿到手,何疏感觉顿时有了不少底气。
但周卅那边,却意识到今天恐怕很难善了了。
他要么跟何疏他们共进退,要么认怂自己走。
可要是后者,鬼差的脸就都被他丢光了。
是人是鬼,可都是要脸面的!
周卅冷笑:“看来你今天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陈乙也笑眯眯,语气几近谦卑:“看您说的——”
话音未落,身形却已经飘过来,速度极快,眨眼就到眼前!
他的第一个目标,不是鬼差周卅,也不是何疏,而是人群中最弱的小田!
小田是女生,阴气本来就重,在这种地方,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只觉面前一股磁铁般的吸力涌来,她整个身躯就不由自主往前飘去,主动送入陈乙手里。
蒋思因眼明手快要拉住她,却根本拉不住,反而被一起拖走!
“朱砂为火,火破万邪!”
说时迟,那时快,何疏笔尖蘸了朱砂,在小田肩膀上一点。
这一点红色忽然发亮,亮光如一簇火苗,从肩膀蔓延到胳膊,再到手背,正好烧在饭店老板陈乙伸过来的手上。
哗的一下,火苗在他手上点燃,他蓦地缩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与此同时,周卅也出手了!
他直接将手里钩锁甩向对方!
这是鬼差的勾魂索,鬼差必备,有些人为了行走阳间方便,会用障眼法替换成腰带皮带之类,但说到底,这铁索的本质就是用来勾魂的,但凡孤魂野鬼,看见这勾魂索,就没有不害怕的。
饭店老板自然也不例外,他刚拍灭手上的火苗,又瞧见勾魂索过来勾自己,不由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抓过旁边凑来的一名“客人”,后者猝不及防,被他塞到前面,胸口直接被勾魂索勾中,当即惨叫一声,身体软绵绵瘫倒。
周卅还未来得及将钩子从此鬼身上拔出,饭店里就有蜂拥而出的众鬼朝他们扑来,有些抓向何疏跟小田等人,有些竟还胆大包天想对鬼差下手,直接扑向周卅!
只因这些孤魂野鬼流落混沌之地,早就不受阴间管辖,又是饥饿已久,早就想要饱餐一顿增强力量,而鬼差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珍馐美食,如果能把鬼差吃了,将周卅的勾魂索据为己有,那他们不也可以横着走了?
周卅将手中勾魂索甩出去,却只能勾住其中一名恶鬼,很快就有更多恶鬼左右拉住他的手脚,开始啃噬。
“啊!!!”
周卅只觉肩膀剧痛,扭头一看,竟已被啃去一大块皮肉!
还有的朝他的手腕下口,直接咔擦一声,将他半边手掌啃去,连皮带骨含在嘴里咀嚼,面露陶醉享受。
周卅又气又恨,万万没想到这些恶鬼的真正目标竟是自己,想来刚才他们如果没想撤退,反倒进去休息的话,他可能会死得更快更惨!
但他手里的钩锁已经被牢牢牵制住,根本抽不出手,四肢手脚也都被众鬼围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连腰间令牌都被抽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啃噬。
“朱砂为火,火破万邪!”
正当周卅想要咬破舌尖祭出以命换命的法咒通知阴间同僚时,何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的声音如平地惊雷,比刚才还要响亮更多,周卅耳膜微微鼓震起来,紧接着周身被压制囚困的所有感觉不翼而飞,只有躯体被啃咬的痛楚,在提醒他刚才发生过的一切。
“快走,别回头!”
何疏一声断喝,所有人立马扭头就跑。
蒋思因先前一通狂跑,已经没有力气再搀扶小田,但小田也用不着他搀扶了,
奈温法师不知道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往半空一扬,乌泱泱的一片灰雾朝众鬼飘过去。
何疏扭头看去,正想说降头术对鬼魂无用,就看见那些灰雾过处,众鬼一点点被吞噬进去,转眼间已经有几个恶鬼彻底消失在灰雾中。
后面其他鬼知道厉害,赶紧远远避开,不敢再上前追他们。
他们暂时解除危险,但也不算完全脱险,因为灰雾很快散尽,众鬼不甘心,肯定又会追上来。
何疏倒是对奈温法师有些另眼相看,后者似乎察觉他的眼神,很快望过来,并且回之冷冷一笑,只不过奈温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威慑力在何疏那里是不起作用的,因为刚才要不是何疏在,光凭他那一手灰雾,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众人仓皇出逃,周卅受伤最重,还是何疏搀扶他,才能跟上大部队的脚步。
“我的令牌,令牌被拿走了……”
周卅喘息,压低了声音对何疏道。
但这里四野空旷,他又受了伤,再压低声量,离得近也能听见。
何疏眼角余光往后瞥了一眼,刚才跟着他们的一男一女,陆珉和黄松两人,一直还默默跟在后面,从头到尾似乎毫无存在感,却始终没有被落下。
此时黄松微垂着头,还是那副提不起劲的颓丧模样,陆珉则忧心忡忡,心事重重,眉间愁容不展,也不知道他们听见了周卅的话没有。
没了令牌的鬼差,就像没了工作证和通行证的公务人员,就算黄松他们现在跑掉,周卅也奈何不了他们的。
“先去奈河吧,只要到那里,你能找到同僚就没事,令牌以后再想办法拿回来。”何疏安慰道。
周卅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面色消极惨淡,已经做好回去要受重罚的准备了,但再想想,能保住一条命已经不错,他本身就是鬼,若再死了,便死无可死,只能魂魄四散,流落混沌蛮荒之地,凄惨到无以复加。
一行人半是逃命地走了大半天,途中任谁也辨不清方向,只有周卅一直在指路。
众人谁都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不是正确的路,别无选择,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直到有人小声喊起来。
“前边,好像有人!”
说话的是蒋思因,但他说完就反应过来,自己的话里有语法错误。
这里哪来的人?有的也多是鬼,但总不能说“前边有鬼”吧,毕竟现在跟自己同行的也有鬼,好像显得很不礼貌。
就在他有些思维凌乱之际,周卅的声音也响起来。
“太好了,终于到奈河了,我们果然没走错!”
过了奈河,意味着他们就远离混沌,来到阴间的地界了。
但周卅随即又咦了一声。
“不对!”
“怎么了?”何疏问道。
他对这里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梦里他好似曾坐在河边石头上,与某人说话。
画面一闪而过,恍如流水浣纱,雾里看花,很快被何疏抛诸脑后。
周卅面色凝重:“这里本来没有这么多人的,法镜也被推到这来了。”
法镜?
众人展目望去,果然看见河边立着块一人半高的石头,一面削平,光滑如镜,幽光浮现,荧火飞舞,若蓝似绿,周围游荡的孤魂新鬼,都不由自主受其吸引,朝镜子走去。
奈河对面,灯光点点,隐约还能看见屋舍起伏,比这边的冷清寂寥,不知道好上多少倍,所以许多鬼都争相恐后想往河对岸去,但他们得先照了镜子,获准过桥,才能抵达对岸。
镜子旁边还有个守镜人,一旦有鬼想插队,就会被他挥舞鞭子赶走,有些凶神恶煞想破坏队形秩序的,还会被一鞭子抽到河里去,直接就浮不起来了。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其他人都得老老实实排队,那队伍从镜子前蜿蜒排到何疏他们这里来,起码有几百米,蔚为壮观。
蒋思因从小到大,影视剧或小说里描绘的阴间场景看得多了,哪里见过真正的阴间?
别说蒋思因他们了,就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也没那机会,此时个个见状都看得目不转睛。
奈温忍不住低声问:“世上信仰众多,不说东西方了,就连东南亚各地的信仰也不一样,难道他们死了,个个都会来到这里吗?”
到底是降头师,跟蒋思因这些看热闹的普通人不一样,他一问就问出了些东西来。
周卅正皱着眉头四处观察,根本没闲心跟他解释,何疏倒是从广寒那里知道一些。
“一般来说,各有管辖,但你如果在当地死了,去的自然也是当地的管辖,一般会视情况移交,比如罪大恶极,对方又有要求,有些没有建立移交机制的,就在当地处理了。总的来说,跟阳间差不多,都是办事机构,在制度成熟之后,大差不差。”
奈温:“那镜子是法镜?”
何疏:“不错,法镜,也叫人镜。人镜照形,可以照出生平事迹,作为划分善恶的依据之一,但是对于生前意志坚定的人来说,这面镜子也非万能,只能做初步筛选。”
奈温若有所思:“那非本地之人,也能去照?”
何疏:“自然是可以的,法镜法天地,照世间万物,生死轮回。”
蒋思因:“活人也能照?”
看他样子,居然还跃跃欲试。
何疏摊手:“听说可以,但我也没试过。”
毕竟有哪个活人闲得发慌跑到下面来跟鬼抢着照法镜的?只怕吓都吓死了吧。
何疏见周卅迟迟不吭声,就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周卅缓缓道:“法镜本来应该立在别处,不知怎么会在这里,我看对面的灯好像少了很多,守镜人也不是原来那个,等我喊他来问问。”
他语气里忧虑重重,好似有什么未竟之语,不方便对他们说。
“何哥,劳烦你,跟我到守镜人那里,我去问问。”
何疏自然答应一声,他也看出这里情形有点古怪,跟广寒描述的不太一样。
周卅转头对陆珉和黄松道:“你们俩也去排队,照了法镜才能过河,以你们的资质,恐怕需要先在对岸找个地方住下,继续排队,等十天半月之后点到名字,再去殿前报道。”
小田忍不住问:“那我们呢?”
何疏:“你们在原地等我,不要乱跑。”
他又看了奈温法师一眼:“奈温先生,现在我们同在一条船,希望你能明白,他们出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的,最有希望带你们离开的,不是你那些同伴,而是我。”
这话里暗含警告,何疏知道对方能听懂。
奈温冷哼一声,似乎不想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又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扭开头。
何疏跟着周卅走向法镜。
他发现排队的人,哦不,是鬼,大多不是想象中的神情麻木,而是带着些许生动,与活人无异,只是面色稍显惨白,像抹了一层厚厚的粉,又像戴了个面具,才会乍看起来呆板木讷。
这些鬼与人一样,形形色色,性格各异,生前经历各有不同,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来,衣着光鲜的,肯定家境不错,神情沮丧低落的,很可能是轻生而亡。
许多人簇拥在一块,乱糟糟的,越靠近法镜,队伍秩序就越好,因为有人在监督,但离法镜越远的,秩序就越差。
陆珉跟黄松在队尾排上,但很快又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插到他们前头去。
两人面面相觑,黄松视而不见,继续低下头,陆珉却咬了咬唇,有些不服气。
小田见了,悄声对陆珉道:“前面被插队的肯定有人不满,等他们发作吧,你别去出头了。”
她跟陆珉虽然人鬼有别,但毕竟大家一起走了这么一段路,也算有缘,加上陆珉文雅秀气,有别于一般鬼类,又是女孩子,小田自然而然生出些亲近来。
陆珉冲她感谢笑笑:“我知道,谢谢你,妹子,我这一路都没机会问,你叫什么?”
小田:“我叫田茵,你喊我小田就行了。陆珉姐,我有个问题挺好奇的,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陆珉:“你想问我怎么死的?”
小田忙道:“不是不是,我想知道人的魂魄离体,是什么样一种感觉?没法呼吸,嗯……我想象不来,难受吗?”
陆珉:“生老病死,人总有这么一遭,我说不好,不过人生美好,你还是好好活着,别轻易放弃,有什么困难,努力克服一下,过了那个坎,就又是海阔天空了。”
她谆谆善诱,小田却听得有些难过,心说这位姐姐,可能就是一时想不开走了岔路,可惜人生只有一次,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由始至终,黄松始终没抬过头。
大家都觉得他太阴郁,加上他形容狼狈诡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生前干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像蒋思因就没少跟小田窃窃私语,觉得黄松生前可能是个抢劫犯之类的,说不定还沾过人命官司。
他此刻游离在人群之外,格格不入。
旁人怎么看他,他似也并不在意,只是抬头遥遥看一眼法镜,面色微露迷茫。
何疏跟周卅走到队伍前列,不少人以为他们也是在插队的,表情顿时不太友好。
几个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围过来,语带威胁。
“想干什么,做人不好好做,当鬼了也想插队?!”
鬼魂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换个普通人,估计都立不住。
为首的鬼用鼻子凑近何疏的方向嗅了嗅,忽然露出不一样的神情。
“你身上有活人气息,你是人?!”
“什么,这家伙不是鬼?!”
“有活人?!”
霎时间,周围的鬼闻讯而来,将何疏跟周卅围了个水泄不通。
鬼气阴森逼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何疏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