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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去的苹果 正文 第59章 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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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荔枝

    一楼有人哭,二楼有人笑。从高处往人间看,处处都是苦难,神之所以慈悲。——尘世修行

    许予华把书翻到封面看,署名是“火心”。没听说过。

    赵平原正坐在他引以为傲的黄花梨木沙发上剪指甲,许予华看见一片指甲弹到木缝里,一片飞进茶几上的果盘里。她收回目光看书,想为了内心的修行忍下去。但那剪指甲的咔嚓声不绝于耳,听得心烦意乱。

    她说:“你怎么说也是个医生吧,卫生习惯这么差?”

    赵平原愣了一下,蹲下去对着垃圾桶剪。

    书看不下去了,许予华合上书,半躺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江望第肚子里的孩子再过两个月就要出生,到那时候不知她又要面对什么样的新困难。她兀自悲伤了一会儿,问赵平原:“老赵,你们医院有没有一个姓丁的医生?”

    “医院那么多人,还能谁都认识啊?”赵平原摇头嗤笑起来,好像她这个问题是白痴才会问的。

    她没有因为被奚落而恼怒:“他年纪比较大了,应该职位比较高,孩子在上大学。”

    “这样的人多了。”

    “那你认识丁闻易吗?”

    这个名字像把赵平原电了一下,他这时候才看向她:“认识,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哦,没事,就是我们学校有个老师的女儿在跟他约会,所以想问一下。”许予华少有需要撒谎的时刻,脸不受控制地热起来。她抓起被扔到一旁的书,把脸埋进去看。

    赵平原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医闹的事吗?那个去世的医生就是丁闻易的爸爸,我是在追悼会上知道他的。”

    许予华:“去世了?是那位姓何的医生吗?”

    “是啊,他很早就离婚了,孩子跟老婆姓……”赵平原摇摇头,回忆追悼会上那个清瘦忧郁的年轻人,“家庭遭遇这种变故,对他来说应该很痛苦。他要是愿意谈恋爱倒好,说明他走出来了。”

    说到这儿,赵平原担心许予华也会给小满改姓。他一来不想离婚,二来不想小满被判给许予华,眼下这两件事的主动权都不在他手里。

    “那他妈妈呢?是什么工作的?”

    “做生意的,听说是开美容院。你那个同事的女儿好看吗?我看那个小伙子挺帅的……”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许予华都没听进去。她有些想不通。丁闻易的父亲不在了,母亲是生意人,他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说到底,又不要他挺着肚子去学校上课,真有必要把江望第像赃物一样藏起来吗?真是个没种的玩意儿。

    她发着愣,一部手机递到眼前,赵平原对她说:“你看看,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追悼会这么严肃的场合,你还拍照?”许予华油然而生一股嫌恶,这时候才恍然想起这个人已经不需要在她面前有所掩饰了。

    “不看算了。”赵平原要把手机拿回去。

    “等等。”许予华拉回手机看,照片里的人似乎和她认识的丁闻易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她凑近了看,发型、衣着和身形如出一辙,但五官神态就是不像。“你确定是这个人吗?”她努力辨认着那些小方格组成的模糊面孔。

    “这还能错?没人会抢着去那种地方认爹吧?”赵平原摇摇头,又笑着说,“也不一定,如果死了还有一堆钱没花完,就会有很多人来认爹。”

    许予华把手机还给他,立刻抓过自己的手机给江望第发短信,让她给自己发一张丁闻易的生活照。第二天中午,照片通过彩信发回来,许予华惴惴不安等到晚上赵平原下班,急匆匆拿过去给他辨认。

    赵平原一看,怪笑起来:“你上哪里找的人?和丁闻易还挺像。”

    “这就是丁闻易。”

    “你少来。”赵平原本想说自己看人体不会有错,话到嘴边又改口了,“你就信我吧,这个人不是丁闻易。”

    他单手撑着墙,左脚踩右脚脱鞋,见许予华呆呆的,问道:“怎么了?你同事的女儿不会被人骗了吧?”

    许予华回过神来:“好像是。”

    赵平原走进屋,去厨房洗手,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那这个人应该认识丁闻易吧,不然怎么会说自己是丁闻易。”

    厨房的灶台还有余热,赵平原掀开锅盖看今天的晚餐,是他喜欢吃的黄焖鸡。一个陌生女孩的不幸遭遇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触动,反正被骗又不会死,死也不会怎样,死人他见得多了。他关掉灶火,兴致勃勃地拿碗盛菜。

    许予华游魂似的飘进来,在他背后说:“你帮我去问一下丁闻易,可以吗?或者把他的联系方式要来。”

    赵平原没回头:“我脑子有病呀,我跟他又不熟,千方百计地去找他的联系方式,万一他其实知道呢?!两个人合起伙来诈骗,我这不是多管闲事吗?”

    许予华语调提高起来:“你就帮一下我不行吗?”

    赵平原没出声,抓着铲子用力往锅里掀,一团闷热的蒸汽堵上心口。如果是从前,痛痛快快地吵一架就好,现在有把柄被她拿捏着,在自己的房子里也像寄人篱下。

    许予华知道他在想什么,拿上碗筷就出去了。

    又过了几天,赵平原下班回家,没等许予华开口问,他就主动说:“你知道那个假丁闻易是谁吗?”

    许予华严肃地沉默着,只想他尽快说出答案。

    赵平原面露谄媚,想要讨好她:“我跟你说,我不是没上心,我是真的不想这种烂事传得满医院都是,还没想好怎么问,结果今天看见那个骗子了,你猜他是谁的人?他从任院长的汽车里出来的!”

    许予华无法理解赵平原的亢奋:“是任院长的亲戚吗?”

    赵平原揭晓谜底:“是他儿子——私生子,名字叫陆平,大陆、平地的陆平。竟然不姓任,你说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他不忘暗暗提点许予华。

    赵平原本来想追上去和任院长打个招呼,走了几步,觉得太冒失,一转头看到医院两个后勤老职工正在窃窃私语,于是加入他们的阵营,把那年轻人的身份弄清楚了:这个小伙子是任院长在外头和情人生的,一头是计划生育,一头是干部作风,任院长迫于压力,早年一直没向外公开过这个孩子的身份。

    “我就一直觉得任院长挺风流的……”赵平原照旧去厨房找吃的。

    “那丁闻易和陆平的事情你问清楚了吗?”

    又一阵对白痴问题的嗤笑声响过,赵平原端着菜出来:“我明知陆平是院长的儿子,还去揭他的短,我脑子有毛病?”

    外人都说赵平原是侠客心肠,他自己也乐意以此自居。许予华心想“仗义”真是有条件而且灵活多变的,一分都不能损伤他的个人利益。

    赵平原嚼着饭,饶有兴味问:“那女孩是你哪个同事的女儿啊?我认识吗?”

    她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又生气了,总是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气。赵平原盯着她恶狠狠看了一会儿,心里憋闷,端起碟子往自己碗里扒了片菜叶,起身去阳台吃饭。外面蚊子凶,不一会儿他就忍耐不住冲回来了,向她发脾气:“你不就是怨我不帮你吗?我不指望你理解事业对一个男人有多重要,但你起码要有常识,我们那里是成年人的社会,和你们那个教育真善美的象牙塔不共享一套规则。”

    而他这段话每一句都让许予华心惊肉跳。

    她用平静的目光审视赵平原,回想和她朝夕相处的这颗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蛀的,病到了什么程度。

    “懂了。”许予华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那你那些事符合你们的规则吗?会影响你的事业吗?你不也做了吗?”

    赵平原的脸色沉下去:“许予华,你不就是想离婚吗?我答应你。”

    第二年秋天,荔枝快要过季的时候,赵平原忽然想起那一天亡妻带着悲哀的笑意,那时候饭桌上放了一串红绿相间的荔枝,饭后他吃了不少,许予华一颗也没动,径直起身去洗碗了。

    赵平原躺在沙发上说:“好像是从那天开始的。”

    徐安梅裸着上身,跪坐在茶几旁剥荔枝。她问:“什么事情是从那天开始的?”

    赵平原说:“予华彻底停止爱我,对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

    他在回忆那天,眼睛眯着,光滑的腹部在呼吸间缓慢起伏,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似的。徐安梅在一旁看他,口中的荔枝甜得烧嘴:“赵平原,你怎么这么贱?”

    赵平原坐起来,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她背后的硕大幕布还在闪光,方方正正,像连通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底下那具肉体像一块局部腐烂的生姜。白色药片一粒粒滑入他们的喉咙,递到赵平原跟前,他捏在手里,这一次没有吞下去。

    夕阳照在李志远汗津津的背上,他低着头,双手捏住荔枝,拇指交叠按下去,荔枝壳啵的一声在水雾中裂开,湿滑的果肉跌落进白盘子里。

    等剥完一整串,他还要用手术刀剖核。这一盘子切成两半的白色心脏是他炫技的前菜。

    赵平原的思绪在脑海里像一颗摇晃的骰子,他凝视着大快朵颐的人们。

    他说:“你们知道任院长有个儿子叫陆平吗?”

    没人回答他,他们都和药片一起融化了。

    他自顾自说下去:

    8月12日那天凌晨我给任院长打电话,提醒他,许予华掌握了他儿子陆平杀人的秘密,她明天要去报警。

    12日中午我回了趟家,在上班路上遇到陆平。我们分别在小区外同一条马路的对面,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天的陆平很奇怪,他低着头,看起来刚被人殴打过,浮肿,愤怒,非常绝望。

    我没过马路,在原地等他。靠近的时候,我看到他双肩包的拉链裂着一个口子,里面露出榔头的木柄。

    “你的包,没拉拉链。”我对他说。

    他吃了一惊,好像认出我了,有些慌张。

    我帮他拉上拉链。

    “年轻人,别冒冒失失的。”我笑着拍拍他的书包,大步走开,顺便把我的家门钥匙掉在地上,响声好清脆。

    那天晚上回到家,打开衣柜的那一刻,我知道事情成真了。

    意外的是我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我很平静,和现在一样平静。我替他处理他留在尸体上的痕迹,整理了破绽百出的现场,坐在沙发上等待警察到来。茶几上那块咬了一口的芒果干不是予华吃的,因为我认得她带虎牙的牙弓。

    最后我还是把那块果干塞进了口袋里。

    “荔枝剥好了。”李志远提醒赵平原,“你怎么不吃呢?”

    餍足的人们都转过脸注意他,笑着,嘴边晕染了新鲜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