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西反手一握,用力一拉,居然没拉动。
她眉毛一挑:“看来是不想起啊?”
昌东笑:“腿有点僵,三天没用它,它大概是忘了自己该怎么动。”
他借她的力,撑着地起来,叶流西也笑,俯身扶了他一把。
她知道他还是会难受的,只是小孩子难受,只会东西一扔哇哇大哭,成年人难受,依着性格不同,捶胸顿足,买醉哽咽,沉默寡言,或者淡淡一抹笑。
昌东沉默了两年,笑是知道一切无济于事,跟生活讲和,掩上伤口,不为难自己,不麻烦别人。
叶流西说:“走吧。”
她牵着昌东出来,肥唐服务到位,倒扣的水缸底当洗漱台,牙膏挤上刷头,毛巾搭好了放洗脸盆沿,就是看到昌东没挨打,心头略失落。
叶流西推昌东到台前,指指牙杯:“刷牙。”
昌东端起了牙杯刷牙,牙膏是带点劲辣的薄荷味,呛人的眼睛,刷完了想缓一缓,叶流西指脸盆:“洗脸。”
看来是有安排,昌东好奇她会管到哪一步,洗完脸转头看她,她说:“刮胡子。”
刮完了吃饭,吃完饭,碗刚搁下,她又指示:“走,散步。”
昌东忍不住:“散完步呢?”
“散完步了,你就去睡觉。”
懂了,刚吃完饭就睡觉不好,她倒是还挺讲究的。
昌东跟着她走出院子。
她带人散步还提刀,刀刃亮白,又新磨过,不知道的,大概以为她带他出来正法。
昌东想笑,抬头看,阳光正好,一样云天,其实也分不出什么关内关外。
走了没多久,看到孔央的那座小坟包,昌东走过去,捡了些石块,在坟周围缀一圈,可惜的是这里草木贫瘠,想送朵花都办不到。
叶流西想把眼冢的事告诉他,话到嘴边改了主意,觉得睡完觉再提不迟,她自己找了处矮墙,盘腿坐上去等他,低头拿刀刃刮擦墙皮,黄土夯的墙,又风化多年,刀刃一擦就是黄灰簌簌。
这也是在刮沙尘暴,刮给虫蚁的。
玩得正兴起,身体笼进一片影子里,是昌东过来叫她:“走吧。”
她不抬头,只抬手:“扶一把。”
昌东扶住她手,觉得她手腕纤细,真是稍微用力就能拗折了。
两人绕着村子走了一圈,谁也没说话,昌东偶尔低头看两人的影子,有时离得远,有时离得近,有一次,他落后了些,叶流西走到他斜前,影子若即若离,交叠在一起,像是温柔轻拥。
昌东愣了一下,觉得日光凌厉,堪透一切,让人好不自在,他叫住叶流西说:“回去吧。”
——
叶流西送他进到地窖,光热还没渗进来,里头有些阴凉。
候着他躺下,叶流西提醒他珍惜眼前:“昌东,我对你的额外照顾,就到这里了。你睡醒之后,可别想着自己还会有优待。”
原来过去几天已经是优待。
能独处一隅、餐饭有继、取食随意、不被打扰不被追问,的确已经是莫大优待,他是成年人,不需要别人在耳边唠叨“逝者已矣生者坚强”,这道理,读过书的人,都一说一箩筐。
昌东说:“这话你应该等我睡醒了再讲,现在就说,我受了刺激,会睡不好的。”
他闭上眼睛,把帽檐压下,听到她离开的细碎步声,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
那天,不知道小何怎么售的票,她第一次进戏场,买了票却没座位,昌东在幕布后看到,有点担心,怕她计较。
她却完全无所谓,抱着胳膊倚着墙,墙上挂满各色皮影,都是历朝历代的戏里人,幕布后的光透打出去,整面墙写满悲欢兴亡,光转影踱,她是最漫不经心的看戏人,却比幕布上闹闹嘈嘈的一切更耐人寻味。
……
昌东做了个梦,梦见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沙漠公路,沙流如雾,孔央穿着绯红色的长裙,在沙流里越走越远,而他坐在越野车顶,一路目送。
愿你从此安宁,再无俗事惊扰。
丁州很疼他这个外甥,临死时握着他的手说:“昌东,把这事忘掉吧,忘掉了,一身轻松,才好重新开始。”
昌东说:“忘不掉……不过你放心吧。”
怎么会忘掉呢?就像不会忘掉丁州这个舅舅,不会忘掉初学皮影的笨拙,不会忘掉昏昏欲睡的中学课堂上,同桌暗搓搓塞过来一张性感的女模照片时,他的心跳如鼓和脸颊火烫。
人的一生是万里山河,来往无数客,有人给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无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大限到时,不过是立在山巅,江河回望。
孔央是浓重一抹色,他从来没打算忘掉,就像心里始终有一隅地,种黑色山茶。
这又怎么样呢,谁能真正一身轻松?婴儿呱呱落地,还得学说话走路,人长肩膀,是要负重,长腿脚,是要前行。
他可以停,但不会瘫。
——
这一觉睡了很久,一个白天过去,又搭一个长夜,醒得也出奇困难,像有无数手脚勾腿抱腰,不让他起身。
直到身周有絮絮声响,昌东才强迫自己睁眼:做不了第一个,也不能做最后一个。
他在铺位上坐了会醒神,然后低头叠盖毯,叠到中途,突然心里一动。
抬眼去看,果然是叶流西醒了,目光从他溜到盖毯,又溜回他。
昌东故作镇定,把盖毯叠好,放到距离她足够远:“醒了?”
“嗯。”
“我先上去了,看看做什么吃的。”
他起身往通道处走,走到出口,到底是忍不住,回过头看。
叶流西趴在铺上,以手支颐,像是算准了他会回头,专等这一刻——她伸手捻住盖毯一角,往上一提。
盖毯的角昂然翘起,像人脑袋上没有梳顺、压伏不了、倔强的一撮毛。
昌东头皮发麻。
他说服自己:“凌乱美。”
——
在荒村停了几天,也是时候该走了,吃早饭的时候,叶流西把老签他们打发走,说了下市集的情况。
大家都同意往市集走:在那能找到更多的人、套到更多的话,也最可能打听到怎么出这扇“门”。
而且相比出去,丁柳对继续待着的兴趣更大:关内人如果真的有很多旧东西的话,也别旧它上千年了,光解放前的东西,就挺有收藏价值的。
她兴致勃勃:“没准咱们能常来呢,以新换旧呗,绝对不吃亏,转手出去,铁定赚翻了。我干爹开场子、酒楼、棋牌室,那还得算房租人工,比起这个,差远了。”
没找到硬货,带回去一桩买卖,也是件长脸的事,不虚此行。
肥唐眼睛都亮了:“没错啊,到时候大家合作,我有渠道,能出手,西安哈密,各开一个公司,见者有份,闷声发财,怎么样?”
叶流西冷眼看肥唐:“挺兴奋啊,不怕妖魔鬼怪了是吧?”
肥唐不吭声了,过了会嘟嘟嚷嚷:“那这世道,还不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顶多下次来,带几个道士呗。”
……
饭后,昌东开始着手复车,高深帮着上车胎,丁柳和肥唐跑来跑去地往回搬器件,肥唐本来想让老签他们帮忙的,丁柳不让,理由是:万一他们使坏,给我们藏个螺丝什么的呢?
肥唐默默记住了,觉得到处都是生存的知识点。
昌东身下垫了张地垫,钻进车底扳扳弄弄,叶流西坐在车边,手边都是起子、扳手、手锤、钳子,昌东在底下要什么,她就递什么,递出来什么,她就接什么。
顺便把眼冢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说了。
说完了,半天没听到回应,她趴下身去看。
昌东躺在那里,膝盖半屈,一只手握住钳子的把手,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事情是比较蹊跷。”
叶流西叹了口气,觉得该把话题岔开,她爬进车底,问他:“差不多该修好了吧……”
忽然咦了一声,瞪大眼睛看车底,像看到另一个世界。
她自己开车,也修过车,每次车出问题,最烦钻到车底捣鼓,觉得视线逼仄,枯燥压抑,味儿还难闻。
昌东的车底盘升得很高,视线里就能括进好多东西,车底居然有隆起的承重大梁,保险杠粗大结实,抗扭杆、避震杆还有两只手都拗不动的圈状弹簧,硬派的男人风格,粗犷又豪迈,是比她的小面包车强多了。
叶流西心里酸溜溜的,他有而她没有,于是又挑刺:“你这车,这么重,万一砸下来就完了。”
昌东说:“说话有点逻辑……不是有轮胎撑着吗?”
叶流西很有道理:“那关内又不是关外,万一地陷呢,刷得一下,轮子陷下去,车底下的人,是不是就遭殃了?”
昌东提醒她:“你自己现在也躺在下面。”
叶流西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应急反应快,我教你在这种情况下怎么逃生……”
她手攀住车底:“借力,快速滑出去……要用到腰上的巧劲。”
昌东居然认真想了一下,然后纠正她:“不可能,车子有几吨重,真的出事,再快的速度也赶不上下压的速度。”
叶流西觉得他真是刻板:“没见过就觉得不可能吗?能不能有点想象力?”
昌东回答:“我不靠想象力逃生。”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车子忽然一震,整个车底盘瞬间斜压下来。
她脑子一懵,下意识往昌东身边一缩,昌东不及细想,迅速翻身罩护住她。
叶流西没闭眼。
她看到昌东两肘支在她身体两边,手臂上的肌肉透过衣服紧贲,肩背上拱,明显是要用身体去承压,头几乎抵到她额头,双目紧闭。
叶流西头一次注意到,昌东的睫毛密长——真适合跑沙漠,因为可以挡沙子迷眼。
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身子忽然有些软,人懒懒的,朝他眼睛上吹了一下。
车子没有压下来,反而咯吱咯吱,震晃着又恢复了回去,高深抱歉的声音传来:“不好意思,我对升降杆不熟,手滑了。”
昌东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就说他好好的车,怎么可能突然间出状况。
他睁开眼睛。
外头的亮光杂糅进来,穿过车底的昏暗,落在叶流西的眼睛里,她盯着他看,说:“你做人……很绅士啊。”
昌东翻躺回地垫上,后背凉凉的一层汗。
过了会说:“男人保护女人,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