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东觉得,自己离一些真相只一步之遥了:“我听人说,人被尸堆雅丹的活坟吞进去之后,并不都会变成人架子,十个里面出一个,是吗?”
肥唐有点纳闷,不明白昌东怎么计较上这个了,只叶流西清楚端倪,心里五味杂陈:既想他知道真相,又担心他面对时,要又揭一重疮疤。
赵观寿觉得好笑:“十个出一个,这比例这么精确吗?方士都不敢这么说吧,说这话的人,是蹲在活坟边上,一个个数的吗?”
昌东沉默,这话是阿禾还是老签说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但确实都不是方士,地位也都边缘。
赵观寿说:“我不知道比例是多少,但这就像养花,花种埋进去,能不能出芽、出多少,是个运气问题,说不定全死,说不定全出,也说不定出个三五成,没有定数。”
“再说了,计较这个有意义吗?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为人架子,同样悲惨,我觉得没什么分别。”
“那你怎么知道,最后一批人架子的数量是十八个?”
昌东刚进来时,话不是很多,现在忽然一再追问,赵观寿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们的探子回报,蝎眼最后一批投喂眼冢,人数就是十八个,所以我觉得,最后一批人架子,最多也就这么多了,有问题吗?”
昌东手脚发凉。
投喂、两年前、最后一批、十八个人。
所有事情,好像都能精确地契合上了。
他一直奇怪:刚进关,在荒村遭遇第一批人架子,孔央就恰好在其中,未免也太巧合了。
现在明白了。
如果最后一批被投喂的,全是山茶的人,那说明进关时车子撞到的、后来在荒村杀掉的,都是他当初带线时的队友。
他只是没认出来,因为临时结队,彼此没那么熟悉,也因为他们外形变化太大,连孔央,他都要凭项链去认。
他端枪瞄准,他指导叶流西他们配合抵御,他敦促肥唐和丁柳补刀,对付的,都是他两年来一直想为其收尸的人。
他脑子几乎僵住,声音干涩到自己听着都陌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赵观寿有些不耐烦:“我没那么多时间去答你的……”
叶流西厉声说了句:“让他问,你要答。”
赵观寿看了叶流西一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卖了她这个面子。
昌东说:“两年前,我带队到鹅头沙坡子……用你们关内的地理来说,就是尸堆雅丹以南的一片沙漠。”
“在那里,遭遇了很大的沙暴,很突然,气象预报没有预见到,后来的搜救人员也说,从来没见过破坏力那么强的沙暴……我带的队员,还有我当时的未婚妻孔央,都遇难了,尸骨没找到,车子不见了,营地也整个儿消失了。”
丁柳脱口说了句:“什么?我东哥还有未婚妻?”
叶流西回头瞪了她一眼,高深有点尴尬,拉了拉丁柳衣角,小声提醒了句:“遇难了。”
丁柳吁了口气,为自己的冒失感到脸红:她光听见未婚妻三个字了。
昌东完全没留意到这些插曲:“然后,前一阵子,我们进关,在尸堆雅丹附近的荒村,我遇到了已经成为人架子的孔央,还有其它人……”
这一下,不止是丁柳了,肥唐和高深都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明白那两天昌东情绪异常是为了什么了。
“后来在小扬州城门口,我看到一辆蝎眼废弃的车,车上有山茶标记,是当初我带队时的座驾……”
赵观寿打断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走吧,待会你就知道了。”
两侧的流光暗下去,像是知道他们将略过这里,那些玻璃展柜,还有墙上的挂画,都隐入一片暗沉,肥唐没有看过瘾,走到尽头时,心有不甘地回望。
那面挂在墙上的黄金盖板,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肥唐忽然深刻地领会了一句老话——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
走过昏暗的展厅接合地带,流光乍然亮起,眼前出现的,是庞大的关城复原模型。
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玉门关了。
形制上,很有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的风采,护翼长城往两边延展,中间城楼层层高起飞檐翘角,门洞森然,一团漆黑。
赵观寿回头看昌东:“你觉得,这玉门关城,是不是差了点什么?”
差了什么吗?叶流西挺纳闷的:看起来正常啊,有屋顶有门洞,砖瓦也没见缺角。
昌东回答:“少了大门。”
赵观寿很满意:“不错,观察得很细致。”
他走到墙边,扳住壁嵌的金雕首,往边上用力一转。
辄辄声响,门洞的环壁上有钢板不断伸出、拗转、拼接,自由排列组合,发出铿锵撞击之声,又有各色光影烁动不定,刺得人眼花。
待到声响静息,光影停定……
肥唐失声叫出来:“博古妖架?”
门洞里架出的,是层层叠叠的博古架,也说不清那些“多宝格”到底有多少个,半数格子里,都有全息投影一样的物件,肥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无风自动的萋娘草,妖娆如同水蛇,弯弯绕绕。
另外一半的格子,都是黑漆漆的,像分布凌乱的黑色补丁。
昌东喃喃:“所以玉门关的大门,其实就是博古妖架?”
难怪“出关一步血流干”,想东归,根本就是要穿过重重妖鬼之阵。
赵观寿点头:“进关也有两千多年了,万物都有寿数,妖鬼也灭绝了许多,这些黑下来的,就是已经灭绝了的,哪一天,这些妖鬼都死绝了,玉门关的大门,也就自然打开了。”
“南斗破玉门,厉望东是想借外头的助力,解封玉门关,最终没有成功,也算是关内关外,度过一劫。”
“有了厉望东的教训,蝎眼的人学乖了,改换了策略,知道外界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妖鬼入世,索性不找外援,决定内部攻破,强开博古妖架。”
“而眼冢,是从博古妖架里逃出来的,当然,这倒也歪打正着了——博古妖架是禁地,我们不希望任何人去,眼冢盘踞了尸堆雅丹,等于是架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蝎眼的人为了从眼冢这里拿到消息,想办法讨好它,而投喂,是最有效的法子。”
“两年前,蝎眼做了充足的自我防护之后,以为准备万全,强开了博古妖架。”
肥唐瞪大眼睛:“开博古妖架?这一开,那些妖鬼不就祸害到我们了吗?”
赵观寿看着他,意味深长:“你这个‘我们’,指的都是关外人吧。”
肥唐一窘。
是的,虽然止不住同情那些“披枷进关泪潸潸”的人,关键时刻,在他心里,关内关外还是泾渭分明:这博古妖架一开,首当其冲的,就是罗布泊,敦煌离得也近,再往东去,可就到了西安了。
赵观寿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放心吧,哪那么容易打开,就算有裂缝,跑出个一个两个,也是祸害关内百姓,不会往外去。”
肥唐脸颊发烫,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忽而觉得自己自私,忽而又觉得,换了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想法:虽然他平时还挺爱看鬼怪片的,但那毕竟是电影啊。
“但是,那一次,还是后果严重,博古妖架崩塌了一角,整个玉门关城,身魂分离。”
说着,又将金雕首往同一角度旋拧,金属声响里,博古妖架撤去,各色光影混杂流动成一团,很快又渐渐清晰。
这一次,也有类似3d的全息投影,是玉门关的微缩模型,但像是屏幕出了错,总觉得那关城上还罩了层形状相同的影子,模型清楚,但影子如雾,绰约飘渺。
赵观寿很快给出了解释:“看到了吧,我们认为,一座城池,也有自己的魂魄,玉门关城的身体是固定的,不能动,但魂可以——之前龙家大小姐强挪玉门关的大门,挪的就是魂门。而极偶尔的时候,沙暴很大,这魂城也会挪飘出一段距离。”
说话间,那重魂城往左侧飘了一段距离,真像是魂要离身。
赵观寿指向魂城新覆盖过的那部分:“这部分,原本该是关外,但因为魂城覆盖住了,所以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出关,也就是说,是极少有的灰色地带。”
电光石火间,叶流西忽然想起了什么。
在白龙堆的时候,几次三番,以血唤风头,然后雅丹深处,频频出现奇怪的异象,当时昌东的解释是:像两张透明胶片,叠合在了一起。
再然后,支撑不了太多时日,那些异象又会消失。
她问:“这个灰色地带,关内人可以到达,因为不算真正的出关,是吗?”
赵观寿点头。
肥唐喃喃了句:“关外人也可以到达,俗称‘见鬼’,或者诡异遭遇,是吧?”
他始终忘不了在白龙堆,自己曾被风沙中迅速聚合的触手拖出数十米远,险些尿了裤子。
赵观寿继续说下去:“博古妖架崩塌,是两千年来头一次,身魂分离的距离之远,空前绝后,激起的沙暴之大,也可想而知,说是天崩地坼也不为过,绝对不是普通的风头可以比的。”
昌东有点恍惚。
是的,山茶出事的那一次,当时的沙浪浪头,卷起有几十米高吧,连越野车都像玩具一样掀翻开去,他一度觉得,那不是沙暴,而是末日。
赵观寿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怜悯:“你说的时间和情形都能对得上,我猜测,很不巧,你当时遭遇的,并不是什么自然沙暴,而恰好是博古妖架崩塌的那一刻。”
洞壁的全息投影又有变换,魂城离模型已经隔了一段距离,昌东想说什么,喉咙粘重得动不了,耳膜处总像有震音,但没漏过赵观寿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那一次,方士城虽然全员出动,力图让魂城归位,但还是花了好几个小时,好在,听说当时魂城覆盖的,都是无人区……我猜测,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你和你的队友,和蝎眼的人遭遇了。”
昌东没有说话。
是的,应该是遭遇了。
开走他们的车子,很合理,因为车子是关内紧缺物资,顺手牵羊,何乐而不为呢。
带走孔央和他的队友,也很合理,既然需要投喂眼冢,谁会放弃眼前现成的食粮呢。
他意识恍惚中看到的那些人影,他曾经以为是孔央和队友们的鬼魂在向他告别。
现在知道想错了,大错特错。
那是蝎眼的人。
……
昌东嘴唇嗫嚅了一下,很久才说了句:“是我运气不好。”
这句话,他被死者家属逼打下跪的时候曾经说过,那时候,他觉得是遇到了百年难遇的沙暴,自己运气不好。
现在真相浮出水面,他能说的,居然还是这几个字。
忽然就觉得有点好笑,他也真的……笑了起来。
顿了顿说:“走吧,去给流西测无字天签吧,别让签家人等太久了。”
赵观寿正想迈步,叶流西说话了。
“不就是算个命吗,迟算早算,都一样,就请签家人等一等吧,很晚了,现在我们想回去休息了。”
赵观寿上下唇抿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喜怒,过了会说:“好,跟着流光出去就可以了,门口有人,会带你们去住处,我过去跟签家老太太讲一声,就不送你们了。”
他目送着叶流西她们往外走。
叶流西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忽然想到什么,又快速折回来。
“能不能问你件事?”
“你说。”
“江斩身边,是不是有个女人,叫青芝?”
不问个清楚,她始终没法心安。
赵观寿点头。
“是有,据说很得江斩宠爱,蝎眼的人都叫她青芝小姐。前两天,她试图混进这里,被人发现,连伤四个羽林卫之后,全身而退,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叶流西心里舒坦了。
舒坦之余,又有点悻悻:看不上她,然后宠别的女人?
这个垃圾!
——
出了博物馆,台阶下果然有人在等,是个年轻的姑娘,穿羽林卫的黑色制服,肩上绣了只展翅白鸽,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皮肤白净,眉清目秀,随意绑了个丸子头,看起来有点面熟。
叶流西还在琢磨着到底在哪儿见过她,肥唐已经失声叫了出来。
“阿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