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是黑色,为了防止透光,像俄罗斯套娃,连罩三层。
叶流西问阿禾:“江斩就在里头?”
阿禾点头。
叶流西伸手去掀第一道门帘。
阿禾有点担心:“西姐,你一个人进去,真没关系吗?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
叶流西看了她一眼:“怎么着,难道我会自杀?”
阿禾不吭声了。
不过,有个温柔贴心的小丫头在身边操持一切,的确是让日子熨帖了不少,叶流西似乎也有点理解,江斩当初为什么会被龙芝吸引了。
门帘上都有朱砂画就的符咒,每掀开一层,就更冷一分,关内关外,很多事倒是共通的:想保存尸体,总得降低温度。
终于进到内帐,帐里铺了地毡,地毡中央摆了口母胎木的棺材,棺盖掀在一边。
母胎木是关内最好的寿材,极其少见,传说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密林深处,跟一般的树木外形没两样,只有最资深的采木人知道怎么去找:夜最深的时候,树干上会隐约现出一幅图像,前后只延续数秒,轮廓像个怀胎十月的女人。
用母胎木做棺材,可保尸身不腐不坏,百年千年,容貌一样栩栩如生。
叶流西在棺材边慢慢坐下,江斩像是睡着了,面色平静,再也无忧无扰。
这张脸,熟悉而又陌生,叶流西有点恍惚,黄金矿山的日子,忽然潮水样涌来。
——青芝青芝,这个饼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的,你摸,还有点热呢。
——青芝,这个枕头好用,头一挨就睡着了,不硌人……
——青芝,咱们跑的时候,金羽卫如果放狗,你就先跑,我帮你挡着!
……
眼泪从脸庞上无声滑落,叶流西轻声说了句:“江斩,是我不好……”
她从来也不知道江斩想要什么,她以为把他从黄金矿山带出来了,其实他从来也没出来过,他一直眷念和向往的,始终是那段窘迫却柔软时光。
昌东说得对,只有被人善待,才会去善待别人,曾经的她,只有心计,没有柔肠。
救江斩,不过是为了收个人为己所用,顺带着混两口饭吃。
习惯性地提防和怀疑每一个人,因为幼时被眼冢屠村——眼冢凶悍吗?并不,它素日里和颜悦色,还给过她糖吃,谁能知道它包藏祸心,深夜里咀嚼人骨?
所以她固执地觉得,谁都不值得相信,秘密藏在自己心里,才最稳妥。
待到出了黄金矿山,天大地大,雄心勃勃,眼睛始终看着远处高处,看不到江斩的失落和不适应,也看不到他那么积极地想要表现——一有不如意,就严词厉色,以至于江斩到后来都怕了她。
如果她性子能软些,对他能多推心置腹些,后来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叶流西抬起手,慢慢把江斩的衣领抚平:“我有时候想想,龙芝给我种了吞睽,让我忘记很多事情,也未必没有好处,如果不是因为这失忆,我也不可能去信任昌东他们……”
吞睽上身,等同再世为人,在那旗镇醒转的时候,记忆里没有悲惨,没有怨气,只有空白。
所以她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做很多工,随着心意挣钱,不慌不忙地找记忆,遇到昌东、肥唐、小柳儿、高深,互相磨合,彼此照应,被善待,也开始善待别人,被爱,也开始去爱……
在这样的青芝面前,江斩也许就不会那么陪着小心了,那些不愉快总会过去的,那些隔阂和裂缝,总会抚平的,只要有时间,只要给彼此时间。
叶流西含泪笑起来:“我没想到,你再也没时间了。没错,我从前想出人头地,想有权势,想要黑石城,可是江斩,人是会变的,黑石城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黑石城,也只不过是一座城,用料来自黑石山的条石,里头住无数她不认识的人,一座收拢这些陌生人喜怒哀乐的城池而已,她何必为了得到这座城,去牺牲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呢?
一百年,两百年,只要没有大灾大难,黑石城都还会屹立在那儿,换另一群人,上演另一出故事,但那个时候,她早就成了朽烂的尸骨了。
谁能百世拥有?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她的有生之年,不想再执着这些无尽之物,身边的人、物,渐渐胜过云巅浮华。
她没有鲜衣怒马少年时,她的少年时代充斥了肮脏、饥饿、阴暗、潮湿,但她依然怀念,因为那段时光永不再来,还因为那段时光里有江斩这抹温柔亮色。
不管前路如何,不管世事怎样纷乱,你永远不可替代,昌东是爱人,但昌东也代替不了你。
她伸手抚去颊上滑落的泪。
李金鳌跟她说,没法救江斩了,她也理解,关内再怎么离奇,也总还是有度的,就好像昌东的命,她也只能三年三年地去挣,没法一劳永逸。
但李金鳌还是给想了个法子,说,流西小姐,我也看过关外的小电影,知道起死回生这种事,暂时连关外都做不了,但是有些人,会把自己冰冻起来,冻个两百年、三百年,兴许到那个时候,医术发达了,就有法子了,要么用母胎木把斩爷给保存起来,找个冰洞封起来吧。
对啊,也许后来人有办法呢,曾经云端之上只有飞鸟,但现在,无数人的行迹都已划过长空。
叶流西微笑。
江斩,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早就死了吧,龙芝也死了,这些你不喜欢的争斗,也早就偃息了。
希望你能有一世新生,简单纯粹,爱自己想爱的人,也被她善待。
——
回到帐篷,叶流西小睡了会。
本以为战事已歇,尘埃初定,可以睡个好觉了,但还是不行,思虑过多,连梦都是忧心忡忡:总怕心弦中断,牢狱崩破,蝎眼复又一败涂地……
她从床上坐起来,拿手摁了摁太阳穴,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门帘处有什么东西,一撮一弄。
叶流西喝了句:“谁?”
一头拱进来的是镇山河,后头跟着阿禾,脸上笑嘻嘻的:“西姐,我带山河来给你解闷呢。”
叶流西瞪了她一眼,却没绷住笑,手指朝镇山河勾了勾:“过来。”
镇山河屁颠屁颠凑上来。
叶流西摘下腕上的银链心弦,让镇山河衔上,然后拍拍它脑袋:“去。”
镇山河叼上了就跑,到了门帘处,屁股对着她,像在做准备动作,阿禾清了清嗓子,给它做倒计时:“3,2,1,预备……跑!”
镇山河倏地转身,满脸坚毅,撒丫子往叶流西的方向跑,银链子从鸡喙处挂下,一荡一晃,偶尔还扇两下翅膀。
那天,在尸堆雅丹找到叶流西她们时,它也是这么跑的,步伐矫健,身后冉冉升起一轮红日,别提多拉风了。
叶流西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把它拉出来跑一趟,久而久之,镇山河也意会了,愈发得自觉和熟练。
跑完一趟,叶流西把银链收回,撵它:“去,朝李金鳌要小米去吧。”
镇山河听懂了,激动地转身就跑,吃小米了,又可以看四海嫉妒的小眼神了:谁让哥立了功呢?李金鳌说过,鸡跟鸡是不能比的,命好,没办法,它可以在这功劳簿上躺一辈子呢……
它像一阵风样冲出了门帘。
阿禾没走,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叶流西看了她一眼:“有事?”
阿禾说:“西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去找东哥,以前是被围剿,不能走,然后是战事紧,心弦的事又迟迟没着落,走不开,你现在可以去了,真的。”
叶流西沉默了一下,过了会说:“再说吧……”
阿禾说得没错,她一直都想去。
从前是不能去,现在时机终于到了,她却犹豫不决,患得患失起来。
也许是怕见面吧。
怕什么呢?怕世事不尽如人意,怕像那天傍晚等待江斩一样,笃笃定定的满腔欢喜,末了变成了大雪落下……
阿禾说了句什么,叶流西没听清:“什么?”
“西姐,我是说,李金鳌在外头,等着见你呢。”
李金鳌?这些日子,他见她,总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想方设法绕着道走,生怕她问起高深的事情。
难得主动上门,居然还“等着”要见她。
——
李金鳌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
这人也姓李,名叫李伏,年纪不大,只二十来岁,举止却已经很有气度,世代居住在黑石城,而且是方士城。
叶流西心里一动:“老李家的?”
李金鳌抢着答话,且一脸荣幸:“是,是,流西小姐,咱们不是筑墙为牢吗,不许人进,但能放人出。”
这话没错,叶流西的指示是:一粒米一口水都别放进去,但如果里头有人想投降,或者要拿值钱的玩意抑或稀奇的咒术什么的来换大米白面,咱们也要热情接待、分人刁难。
叶流西看了李伏一眼:“我和黑石城那头打过不少交道,还真没接触过老李家的人,按说你们该地位显赫才对,怎么这么低调啊?”
李伏有点尴尬:“是这样的西主,二十多年前日现南斗之后,老李家的皮影秘术就失灵了,关内再没有一个皮影人能站得起来,世人一贯跟红顶白,李家跟龙家也一直有争斗,管事的长老说,现在形势不如人,与其等人来拉来踩,不如自己先让一步,还能落个清静,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叶流西嗯了一声。
这老李家似乎还是有点脑子的。
李伏继续说下去:“这一趟西主画地为牢,1/3的黑石城里人心惶惶,也不瞒西主,大难临头,当然要顾着自己,我们多加打听,才知道西主这边的得力干将是我们老李家的人……”
叶流西懂了。
这是千方百计攀关系拉人脉来了。
李金鳌这没出息的,怪不得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原来是被老李家认了亲戚了,这李伏口口声声的“我们”,大概也是“故意”忘了之前瞧不起李金鳌这种旁系支脉的陈年旧事了。
叶流西很给李金鳌面子:“既然是一家人,那你就酌情照应一下吧。”
李金鳌忙不迭点头:“是,是,不过流西小姐,我带他来,不是讲这事……是这样的,每次有方士投奔过来,我们不都会安排询问一下博古妖架的事吗?这次李伏小兄弟过来,我也和他聊了,还聊到了金爷……”
叶流西心里一动,不知不觉就坐直了身子:“怎么说?”
李金鳌赶紧推了李伏一下,想给“一家人”表现的机会,同时也为自己能在叶流西面前讲得上话而沾沾自喜。
李伏刚刚说他是叶流西面前的“得力干将”呢,风水轮流转啊,也有你们老李家上巴着我的一天。
李伏很是礼貌客气:“西主,我们从小精研《博古妖架》,学习的版本是关内最完善的。鳌叔给我讲了你朋友高深的事了,恕我直言,高深现在还能活着,多亏了那层蛇鳞,金池水的腐蚀性极强,没有那层蛇鳞,他的身体,早就被蚀没了,所以蛇鳞没法揭,也揭不得。”
叶流西静静听着。
“也无药可治,下一步侵魂蚀魄,很快会变成人蛇,听说西主见过人架子,人蛇跟人架子也没什么区别,都不再是人,跟畜生没两样……”
叶流西打断他:“说重点。”
李伏有点窘,白净面皮上立时泛起了红:“鳌叔跟我说了之后,我想了个法子,虽然不是尽善尽美,但聊胜于无——西主应该知道,我们老李家有皮影秘术,当年皮影人可以进出关时,关内都是靠他们买货议价,运送物资吧?”
叶流西点头:“知道。”
“关外情况复杂,需要皮影人有一定的应变脱身能力,所以,皮影人绝不是简单的提线木偶,我也不怕把这秘密在西主面前说出来……”
“那些其实都是赤胆忠心甘愿舍去身体的死士,我们用秘术,最多可以引九个人的魂魄意识与皮影人合为一体,出关一步血流干,这些人出关时,他们的身体血液干涸,风干成尸,再也不能用了,从此就以这张牛皮为身,牛皮耗损到无法挽回时,就是自然死亡。”
叶流西喉咙有些发干:“说下去。”
“西主没见过活的皮影人,他们跟人没什么两样,有自主意识,所以才能在关外经商易货,高深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魂魄尽销之后,他就不是人了,西主如果考虑让他做皮影人的话,我们老李家可以帮忙移魂转魄,这样,总比让他做人蛇的好。”
叶流西沉默了一会。
她之前给李金鳌下达死命令的时候,要求他必须提供一个解决的法子,多大胆多逆天都好,但李伏的想法一出,她还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皮影人?
有些荒诞,有些黑色幽默,确实不完美,但她得承认,比起人蛇,这个要更好些。
她抬眼看李伏:“不是说,皮影秘术已经失灵,关内再没有一个皮影人可以站得起来了吗?”
李伏早就在等她问这句话了:“是没错,皮影人想站起来,想再次进出关,得等西主死了,还骨皮影人……但西主可能没意识到,你身体有一部分的骨,已经死了,也就等同于已经还了。”
说到这,他的目光落在了叶流西左腕的钢筋铁骨之上:“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想为一个皮影人立骨,我们老李家咬牙拼一拼,付出点大的牺牲,还是办得到的。”
帐内安静极了。
李伏有点紧张,胸口起伏得厉害:只要叶流西点头,老李家就是立了一大功,将来,不管那1/3的黑石城命运如何,老李家都可以安坐不倒。
叶流西终于大笑起来。
她说:“好,这也算是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是不是只要我点头,高深也愿意,就可以实施了?”
李伏赶紧摇头:“也不是,还有一个难点。”
叶流西眉头皱起,笑意立收:“说。”
“想把人的魂魄引到皮影人身上,凿刻的皮影面貌必须惟妙惟肖,否则魂魄是不会过身的——早些年,老李家施皮影秘术之前,要把死士请来当样版,刻画‘喜怒哀乐悲愁惊’,各种面部表情神态,不一而足,有时候要筹备几个月之久,出上百张雕凿图。现在难就难在,高深的容貌已经毁了,提供几张照片,远不够完成雕凿出图的活。西主或许见过他,对他面目熟悉,但西主你刻不了这皮影……”
叶流西没说话。
过了一会,她轻轻咬住下唇,唇角微微弯起。
真巧,她恰好就认识这么个……老艺术家。
黄金矿山大概是风闻了黑石城的变故,不战而降。
反正里头矿工多,而金羽卫少,想战都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
叶流西再次进了金爷脸。
短短几天不见,高深蛇化的迹象更明显了:眸光散焦,头会像摆锤样下意识地晃动,也很容易受惊,明明说着话,会突然间身子一凛,像是随时准备逃窜。
叶流西本来是想跟他说,有了个保底的法子,如果能再耐心等一等,兴许会有更好的出路也不定——但看到高深这状况,就知道他是等不起了。
她把李伏的建议说了,才说到一半,高深就拼命点头:“好,好,西小姐,好。”
又急切地转头看四周:“来了吗?他们来了吗?那个什么移魂转魄,可以现在就做吗?”
叶流西说:“高深,你要想清楚了,当了皮影人之后,只是有个人的模样,跟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高深一句话就把她所有的说辞都堵回去了:“但我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西小姐,我很满足了,可以不要这么不人不鬼地活着,可以说话,可以见光,可以有个人的样子在太阳下走,我很满足了,真的。”
叶流西沉默了一会,让阿禾送了大的黑罩布进来,把高深从头到脚裹严实了,才带他出去。
即便有罩布裹着,高深还是有些畏缩,到车边时,几乎是抢着钻了进去。
大概是怕见光,怕见人。
叶流西有点难受,没有立刻上车。
整个矿山闹闹哄哄,是蝎眼在和金羽卫在进行交接,接管人拿着花名册,逐一点算矿工人头,每喊到一个名字,就有人大声地应喝一声“到”。
以前,还在黄金矿山的时候,进洞的矿队上工收工,也要点个卯,江斩应卯的时候,声音总是特别大,她觉得奇怪,有一次问起来,江斩说,因为这样,你就能听见了啊,那是我在跟你打招呼呢。
现在,应声的人里,再也没有江斩了。
少年时代的梦想,她算是实现了吧,但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满足。
这一路,丢得东西多了,心也软了,想笑时,想到那些痛,笑就淡了。
大概是站得太久了,阿禾过来找她:“西姐,咱们得走啦。”
得把高深送到李伏那里去,先行寻找合适的容器,尽快移魂转魄,否则以高深的蛇化速度,撑不到皮影人完工。
叶流西低声说了句:“高深……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他自己都满足了,她反而锱铢必较起来:皮影人,不用吃,也不用睡,牛皮做成的身体,能撑多久呢?他以后怎么生活呢,和小柳儿之间,还有希望吗?
阿禾咬了咬嘴唇:“西姐,你想开一点吧。我知道你觉得这结果不完美,但世上事,本来也没有太完美的。”
“高深得靠皮影人活着,我只能用代舌说话,你失去了一只手,东哥三年一续命,人人都说鳌叔运气好,靠上了西主这棵大树,但你想想看,他都多大年纪了?”
“但凡经历过事的人,谁能没个一星半点的遗憾,谁不抱憾而活啊。”
这小丫头,平时不大吭气的,这个时候,反而一派老成,给她讲起大道理来了。
叶流西笑:“接着说。”
阿禾说:“我刚被割了舌头那会儿,年纪是小,但也懂事了,知道自己从此跟人家不一样了,身上少了块东西,心里难受,整夜整夜地哭。”
“那时候,住集体宿舍,有个老婆子,负责看护我们这些刚割了舌头的娃娃。她见我老哭,就跟我说,阿禾啊,事情已经这样啦,再哭也挽回不了了,想当没发生过呢,也不可能。”
说到这儿,阿禾眼圈微红,抬手抹了抹眼皮,吸了下鼻子,才又继续。
“然后她说,这就是你人生里的遗憾事儿,这些遗憾事儿啊,像台阶,聪明人得蹬住它,去找更好的前路,如果一双眼窄得只能看到这点遗憾,那这只脚也别想迈过去了。”
“西姐,高深不蠢,他会迈过去的,咱们也是。”
——
出关前一晚,叶流西召集金蝎会的人以及李金鳌他们进帐,把手头在做和待做的事都顺了一遍,这几个月来,她逐步分权放权,确保职务在,事就能办,不想再出现从前那样一人倒蝎眼散的局面。
一切都进展顺利,黑石城一出事,外围的大小市集都按兵不动,蝎眼一家独大,关内出现了绝对实力震慑下的暂时和平。
李金鳌开始带领方士一步步“绝妖鬼”:不是灭绝,而是能用的用,不能用且有害的,或封或锁,绝了那些装神弄鬼的“妖风过境”,让红花树都能从地下转到地上,走夜路也用不着再心惊胆战。
蝎眼成员,大都是平民和奴隶,叶流西并不想把他们捧上天去,这样就跟厉望东的做法如出一辙了——兽首入驻黑石城之后,诛杀驱逐方士和羽林卫,趾高气昂,气焰嚣张,结果呢,厉望东一死,一朝颠覆,又反被诛杀和驱逐。
要打破这怪圈,杜绝这种循环反复的对立恶果,先要打破所谓高人一等的身份,但也不能把这些人拉下深渊。
羽林卫只是一种职务,方士也是一种职务,没必要奇货可居家族垄断,未来,所有人都该有选择:符合条件的,就可以去做羽林卫,学识技能过关的,也可以入方士门,那些世袭的方士和羽林卫,对继承父业不感兴趣的,可以做买卖、当个手艺人、或者去黄金矿山做高危但高薪的工作。
这变动会遭受阻力,改制会需要很多时间——慢慢来吧,最顽固的那群人已经被圈在条石大狱里了,用一代人、或者两代人的时间,可以实现和改变很多东西。
等到这转变走上正轨之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除了李金鳌和阿禾,她没对任何人提出关的事,主子在的话,哪怕暂不露面、什么事都不做,对内对外也是一种震慑——只说战事初定,有要紧事要忙,小事各人自定,大事找金蝎会和阿禾商议就好。
散了之后,阿禾帮她收拾行李,很有点意在沛公,收拾到一半,吭哧吭哧往她身边凑,递了封信给她。
叶流西心知肚明,装不知道:“这什么呀?”
阿禾吞吞吐吐:“你帮我交给肥唐呗,就是……大家好久不见了,问候一下。”
叶流西斜乜了她一眼:“问候这么厚?不带,太重了。”
阿禾急得跺脚:“你是开车出去,我一封信能有多重!”
叶流西把信接过来,故意拿话揶揄她:“真是想不到啊阿禾,蝎眼的男人,高的帅的,随便你挑,你却偏偏喜欢一个脑袋都要秃了的人……”
阿禾气得面红耳赤:“肥唐只是头发少一点,那不叫秃!还有,谁喜欢他了,普通朋友!”
一生气,跑了,也不帮她收拾行李了。
不收拾就不收拾,叶流西无所谓:关外什么东西没有啊,多带几块金砖就行了。
——
从黑石城到尸堆,照旧花了三天。
叶流西开昌东的车,阿禾有点担心,因为让人检修的时候,都说怕这车支撑不了:毕竟曾经补过胎,补后又折腾过很多次,而且这车胎是特制的,关内根本找不到同型号的胎去换。
但叶流西就想开这辆车。
末了找了个签家人来测黄符字签,问的是这车能不能带她见到想见的人。
给出的结果是:称心遂愿。
无可置疑的吉兆、上上签。
……
车过小扬州,叶流西加了油,顺带捎了一桶备用:这量足够她出无人区了,也不知道昌东现在在哪,出了白龙堆之后,她计划沿哈罗公路往北走——反正丁柳是一定会回柳七那儿的,柳七家大业大,不可能挪场子,她从柳七那顺藤摸瓜,应该会有收获,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出玉门关的刹那,起了风沙。
风沙之上,是温柔月色。
只是一道看不见的门槛,只是一个车身的距离,感觉已经截然不同:那一头,她是西主,令行禁止,身周时刻水流暗涌,做什么都要权衡克制;这一头,她谁都不是,芸芸众生间的小人物,干什么都随心自在。
她把车子开到曾经的白龙堆营地。
看得出来,这里似乎成了个常驻的扎营地,地上有火堆烧过的痕迹,还散了些生活垃圾,大风一吹,纸条和塑料袋就乱飘。
没素质,人家昌东带队的时候,都会把这些垃圾收拢了烧掉。
叶流西下了车,把营地的垃圾收拢了一下,找了个背风处点火烧掉,烧到一半,头顶飘过一张漏网的长幅纸条,她伸手一捞,就捞住了。
正要送到火堆里,看到上头有字,还画了两颗丘比特之箭穿就的红心。
凑近一看,上面写“永结同心婚纱摄影”,后头一行小字:孟先生、乔女士百年好合。
现在拍婚纱照的人可真会玩,都拍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叶流西把纸条扔进火里,看火焰蓦地蹿高,忽然有些出神。
这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吧?
怎么烧个垃圾都让她看到人家结婚拍婚纱照呢?
昌东……现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
昌东打了个呵欠。
他有点困,这九个月以来,他的作息控制得很好,晚十一点左右准时上床就寝——现在,都过点快一个小时了。
面前的桌上,摆了个生日蛋糕,据说是丁柳花了大价钱特别定制的:蛋糕正中央立了个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怀里抱一根燃起了焰头的蜡烛,蛋糕的盘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东哥不死”、“菩萨保佑”。
要他说,一个字,丑。
丁柳的审美,菩萨再保佑都没法拯救了。
丁柳和肥唐都在,一左一右,表情都很紧张,丁柳还把手机上秒表的倒计时都调出来了,看上头数字不断变小,大气都没敢喘一下:“东哥,你撑住了啊……”
命在别人手里,可不是他想撑就撑得住的。
“快了快了,马上过十二点了,5,4,3,2,1!”
计时完毕,她和肥唐两个,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昌东。
六目相对,屋子里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昌东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没死,还能喘气呢。”
丁柳和肥唐同时爆发出一阵极度欢欣的尖叫。
昌东无可奈何地伸手抚额:大半夜的,这声音太扰民了,老楼隔音不好,明天可能会被邻居投诉的。
丁柳激动地把蛋糕推到他面前:“东哥,过点了,你还没死呢,这是二世为人……啊不,三世为人,东哥你许个愿呗,这么折腾都没死,有福气啊。”
昌东说:“我希望你俩明天拎包走人,三个月内别再上门了。”
自从两个人以“陪伴他度过最后时日”为借口住进来之后,抢吃抢喝抢床抢洗手间也就算了,隔两天就要倒计时一次,跟高考拉出的倒计时备战条幅似的,他也是怕了这没完没了的“临终关怀”。
丁柳说:“东哥,三世为人的人,许愿肯定贼灵——浪不浪费啊,你就许这愿啊?”
昌东笑笑:“我又不傻,吹了蜡烛才叫许愿。”
他低头吹灭那根蜡烛。
抬眼看时,观音菩萨冲着他乐,头顶上飘袅袅烟气。
丁柳追着问:“许了什么愿啊东哥?”
肥唐鄙夷地看了丁柳一眼:“这还用问啊?无非就是西姐和老高能平安啊,白龙堆起风沙啊,西姐能出关啊,出不了这几条。”
昌东笑起来,过了会,抬头看向窗外。
今晚上,月色很好,不像是会起风沙。
不过他还是希望,白龙堆的腹地深处,能有风沙漫起,而风沙深处,有他牵挂的人,行色匆匆。
——
车出白龙堆,碾上了哈罗公路。
一路向北,风沙被撇在了后头,路况越来越好,照这速度,天不亮就能赶到哈密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爆响,车身一沉,方向立时往一边扯去,叶流西赶紧控住方向盘,减速松油门,车子很快歪斜着靠边——有点没控住,车头歪下了路基。
都不用下车看,她也知道,是爆了胎了。
四野静悄悄的。
叶流西呻吟了一声,身子越滑越低,险些滑到座位底下去:哈罗公路可不是什么来往繁忙的公路,想在这里遇到辆车,车主还恰好能帮上忙,那可真是……挺耗运气的。
过了会,她揿下车窗,脑袋探出去,前看后看。
百里地,半个鬼影都没有。
但她还是心有不甘,大吼了句:“有没有人哪?给我拖个车,送你块金砖啊!”
声音向旷野里飘出去,过了好大一会,还能听见“金砖”的余音悠悠。
叶流西气地一头抵住方向盘。
就在这个时候,车里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叶流西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车上的确有手机,是当初昌东他们丢下的,但早停机了,而且这铃声有点笨重,也不像是手机铃声。
她在车里摸索了好大一会,生怕那铃声停了,但那声音很执拗,一直间断不停,直到她找到。
是在手扶箱里,揿开罩盖,里头有个车载电话,没有手柄,拿起来时,底下连长长的螺圈通话线,式样有点老了,叶流西都没见过。
她接了电话,喂了一声。
那头开始没说话,听筒里传来略显粗重的喘息声,过了会,她听到昌东的声音:“流西,你是不是出关了?”
叶流西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这电话不真实,车子不真实,连带得外头的旷野也像深夜的海市蜃楼,都是假的。
但他的声音,清晰而又真切:“看车辆的GPS定位,你是不是在哈罗公路上?”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说:“车子爆胎了。”
昌东笑了一下,问她:“有人帮忙吗?”
叶流西摇头,忽然反应过来,摇头他是看不见的,正想说话,昌东轻声说了句:“那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叶流西怔愣了好一阵子。
道理想明白了就不玄乎了:昌东的车花大价钱改装过,应该有GPS定位追踪,而车载电话是汽车点火开关打开时自动接通电源的,昌东行事一直缜密,不会不做提醒设置,车出玉门关,进入正常通讯区域时,他就收到了提醒。
叶流西哼了一声,躺倒在车座上。
还以为要花好一阵子才能找到他。
还以为出现在他面前时,能给他个惊喜。
原来一出玉门关,他就知道了。
像孙猴子翻翻翻,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出关后通话的第一个人、遇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他。
躺了会,蓦地想到了什么,飞快地翻身起来,掰下车内的后视镜,照了又照。
糟了,一连几天行车,难免灰头土脸,行李收拾得也潦草,没什么像样的衣服,本来一切都不是问题,到了大城市,金砖换了钞票,想怎么拾掇怎么拾掇……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靠天生丽质来撑场面了,再争分夺秒睡个美容觉吧,昌东没那么巧刚好也在无人区的,他说的“马上”至少要好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足够她养精神了。
叶流西翻出盖毯,赶紧躺下了。
人躺下了,心躺不下来,老琢磨着待会见面了,她应该怎么表现。
说“好久不见”是不是太见外了?
那说“很想你”呢?
太矫情了,不符合她的身份,她现在是西主,得高冷……但高冷的话,昌东不吃这一套的吧。
辗转反侧,古时候小书生面圣大概也没她这么纠结。
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也不安稳:梦见昌东来了,她一个没克制住,飞奔着迎了上去,昌东一直含笑站在原地,温柔看她,就在她快扑进他怀里时,他忽然动作敏捷地往边上一跳,说:“嘿,没扑着!”
她一头就栽地上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醒了,这醒的时间刚好:天将亮而未亮,戈壁还浸在薄凉的灰色里,不远处,一辆小面包车缓缓驶近,两盏晕黄色的车前灯,像两颗睁大的眼睛。
小面包车不停,一直驶到和她的车擦身,驾驶座旁的车窗相对。
有咿咿呀呀的唱曲飘过来。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叶流西说:“听这么老土的歌。”
昌东伸手揿下了DVD机的关机键:“还不是跟你学的。”
叶流西看着他笑,笑着笑着,鼻子忽然有点酸:真好,他还是那样,不颓丧,也没有消沉,眼圈上有些许熬夜行车留下的暗青,目光像梦里一样,明亮而又温柔。
昌东伸手推车门,刚推开一条缝,就意识到自己这车停错了。
车身擦得太近了,这车门其实是推不开的。
叶流西瞥了眼两车间的距离,懒懒往车座里一窝:“傻了吧?”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昌东倒车,让出距离,走到她车前,拉开车门。
叶流西还是大爷一样躺着。
昌东说:“几个月没见,这架子大了不少啊,流西,你就不能动一动?”
叶流西眼皮轻掀了一下:“我又不急着见面……我赶了这么远的路,累着了,谁急着见面谁动。”
也是,她从关内走到这,走的不只是百千公里路,耗的也不止一两桶油,近三百个日夜,无数纷纭人事,是该累了。
昌东俯下身子,伸手环住她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是我急着见面。”
叶流西斜乜了他一眼,说:“是吗?”
那副他百看不厌的小表情又来了,下唇一咬,想笑又不笑,还得作出一副不是很情愿的勉强神气,说:“那我配合你一下吧。”
说完,终于绷不住笑了,伸手勾住他脖子,被他带出车子。
空气微凉,晨曦将出,长长的公路,前后望不到尽头,没有过车,也没有人声。
偌大无人区,此时此刻,也许只有两个人的心跳,两个人的呼吸。
站定时,叶流西揪住他衣领过来闻了闻,煞有介事:“不对啊,有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昌东瞪了她一眼:“能别刚见面就碰我瓷吗?我沾惹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不想要腿了吗我?”
叶流西笑得收不住,埋头蹭住他胸口,右手习惯性在他衣服上摸索,然后抓住摸到的第一颗扣子,死攥了不放。
还以为见面了会生疏,行前那么多的忐忑心思、瞻前顾后,这一刻烟消云散:有些人,见面就好,不需要准备,也不需要安排。
昌东说她:“拽掉了你缝啊。”
叶流西下巴一抬:“我有钱,我赔。”
昌东:“……既然有钱,那您随意吧。”
他搂紧叶流西,习惯性地朝车里扫了一眼,心里微微一沉。
没有高深,她是一个人出关的。
可能是出事了,不然依流西的性子,她不会不带上高深的。
九个月,确实也够发生很多事了。
昌东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我先把车子挪到边上去,省得待会有车来,挡了别人的道。”
***
叶流西站远了些,看昌东挪车。
其实时间还早,而且哈罗公路一天也过不了几辆车,但她还是喜欢他认真仔细,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缺什么补什么的一种:她习惯了大而化之,一切都要为自己的喜好让道,却反而分外吃得下昌东这种事事缜密惠及他人的性子。
两辆车,挪成了个避风的直角,她钻进自己的车里看,这车,她记得是扔在库姆塔格大沙漠里了,难得他居然捡回来了。
非但捡回来了,还做了翻新改装,但有些东西保留了,比如那个她一直嫌弃但一直听的DVD唱机,再比如做饭的那一套锅盆炭柴,壁挂的架子上有米罐油盐,一车的小日子,拥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昌东问她:“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挪车时,他看过她的食品袋,水是冷的,干粮也是冷的,她估计也下不了口。
叶流西指了指米罐:“熬个粥吧。”
……
昌东很快搭好了小灶台,水米下锅,火生起来,铺了地垫在就近坐着,间或往火上添红柳枝。
忘记了是听谁说,煤气电炉子煮出的粥,不如拿木枝烧出来的粥香,哪个更香昌东是没比较过,但他从那以后,总会习惯性地收一些红柳枝放在车上,以备哪次野外做饭时用。
水还没开,火苗在锅底一窜一窜的,想把粒米熬烂煮透需要不少功夫,昌东从车上拿了盖毯下来给她:“还困吗?困就躺会。”
困倒不困,就是累,叶流西裹了盖毯躺下,上身窝进昌东怀里,昌东伸手理了理她头发:“左手上接的,是钢筋铁骨?”
她左手上戴了皮手套,一直没摘过,是阿禾坚持要求的:“西姐,你到了外头,可得注意了。关外人大惊小怪的,会抓你去做研究的。”
小丫头,大概是恐怖小电影看多了。
叶流西嗯了一声,慢慢阖上眼睛:“你都没问我高深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昌东笑笑:“你想说就会说的,我忍不住也当然会问的。”
是想说,但从何说起呢?
水好像滚了,咕噜咕噜,干燥的空气里逸进带了米香的水汽味,四周那么安静,快日出了,柔和的亮一点点揉进没有边际的灰,她躺得很安稳,前所未有的踏实。
没有纷争,没有厮杀,没有紧锣密鼓的战报,也没有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她从分别的那个晚上说起。
说起戈壁滩上那场飙车,说起叼着银蚕心弦屁颠屁颠跑来的镇山河,说起尸堆雅丹那场漂亮的反击,还有接下来九个月无休无止的苦战。
其实不想打仗,但没有选择,黑石城当然不会理一条死狗,却不能忽视一头战狼,做不到让黑石城颤栗,她就没法得偿所愿。
她想让他活,让江斩平安,让高深归来,但人事尽,就得听天命——她没法向天要东西,天命面前,一次次低头。
叶流西喃喃:“心弦一次只能续三年,我让李金鳌想办法去学,从所有归降的方士那去套话,现在,还是只有龙申父女俩能拨银蚕心弦,金蝎会一直跟我提,不能放过龙芝,要给江斩报仇……但是在你没有完全安全之前,我不准备动龙芝。”
杀一个人多容易,但还不到时候,龙芝的死不值得自己冒险去换——就先让她在牢狱里活着吧,只要龙芝揣着的还是过去的心念,那么自己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越过越好,对她都是抽筋蚀骨的折磨。
昌东将灶底的柴枝抽少些,火头也随之小了,温温偎依着锅底。
“老李家帮高深做了移魂转魄,先暂存起来,等你这里的皮影人完工。一切妥当之后,我就可以带他出关了,他可以去柳七那儿走一走,也可以跟小柳儿见面。但皮影人需要特殊的养护,不能长时间待在关外,他跟我说,想留在关内。关内是个妖鬼世界,他待在关内,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吧。”
“我觉得这样也好,他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他慢慢接管蝎眼的事务,他是在关外长大的,知道我想让关内成为什么样的世界。”
“他让我暂时不要跟小柳儿提起他的事,说有机会见面会自己跟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真怕小柳儿到时候会哭。”
小火也开锅了,白色的蒸汽从颠落不定的锅边往外扑,昌东掀起锅盖去看,浓稠的米油越积越厚,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泛红。
叶流西低声说:“妖鬼短时间内是绝不了了,至少我这辈,应该是看不到了,我的钢筋铁骨,你的心弦,高深的移魂转魄,甚至阿禾的代舌……阿禾说的对,你不能同时依赖着它,又想绝了它。”
心里忽然空落,觉得这九个月奔忙,失去那么多,收获却寥寥。
她睁开眼睛。
空气里有馥郁米香。
原来白粥刚刚熬好吗?她说了那么多,还以为过了很久,谁知像传说里的黄粱一梦:一生的跌宕和荣华过去,一锅黄米饭还没煮熟。
忽然心有不甘,爬起来问昌东:“怎么办呢,还有那么多事,没完没了,都不尽如我的愿。”
昌东笑,拧开矿泉水瓶,拿水泼灭灶下的残火,然后反问她:“有那么多事,不好吗?”
“流西,人活着,本来就是在不断遇事,跟事较劲。不是人放倒了事,就是事放倒了人,被事放倒了的,就没以后了,放倒了事的,还得再去遇新的事。”
什么事到了他这儿,就描得轻,也写得淡了,叶流西恨恨:“还笑,三年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了,万一再起什么波折……”
话没说完,昌东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
为什么不笑呢,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只能活在他的愿望里,现在,已经坐在他身边了。
也许真的还会起波折的,但人的心电图,不也是时刻波折吗?死人才是无浪无折一条直线——这三年里,他们还得携手去遇事,不断放倒事儿不是吗?高深一样,丁柳和肥唐他们也一样,日子还那么长,故事也总会随着日出翻新。
他的希望不算奢侈,只想三年之后,再三年,一次次地迈过坎,看着她平安到老,看着她长出皱纹,在一群小老太太当中气质超群,数一数二。
【全文完】
后记
几年之后的某天晚上,昌东的女儿昌小西爬上他的膝盖,问他:“爸爸,我棍棍叔说,当初是我妈妈向你求的婚,你怎么能这样啊,男人怎么能让女人求婚呢?”
昌东说:“这件事很复杂,你这个年龄和阅历,是不会懂的……”
他陷入了沉思。
那是在哈罗公路上,他和叶流西时隔九个月再相逢,他记得,当时太阳升起,霞光万道,两人刚从一个热吻里分开,灶台上的热粥余温袅袅。
叶流西看着他说:“我昨儿晚上,路过白龙堆的营地,当时刮大风,把一张字幅刮到我头顶上,我手一伸,就捞住了。凑近了一看,是婚纱摄影的字幅,我就觉得,像是什么预兆。”
“而且我出关前,请签家人测过黄符字签,签上说,我这趟出关,会称心遂意的。”
闻弦歌而知雅意,昌东秒懂:“流西……”
叶流西打断他:“没事,你有你的步骤,你计划你的,我执行我的。将来呢,你要觉得你的效果会更好,就再来一次。如果不如我的话,就以我的为准吧。”
说完,站起身,走到越野车边,打开后车厢,从里头用力拽拖下好几个麻袋来。
很重,落地轰然作响,装的肯定不是瓜,瓜这么砸,会开瓢的,而且明显份量也不够。
叶流西解开扎口,开始往地上砌金砖。
不是金店里那种袖珍精致,方方正正的小金条,黄金矿山端得霸气,金砖块块都有盖楼的砖头那么大,且沉且重,落地有声。
她一块块地砌,砌成了小座金山,太阳升得更高了,这金山就在她身侧熠熠生辉。
然后她抬眼看他,问了句话。
“昌东,你要不要……跟了我啊?”
……
昌东低头看昌小西。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有一种求婚,让人很难抗拒,也很难……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