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过年的气氛稍稍淡了一些。
有些百姓已经开始准备侍弄庄稼了。
有些商徒开始备货,准备仗剑行商。
银枪军开始了新年过后的首次操练。再过旬日,牙门军也会恢复训练。
官员们还没上直,但他们征辟的属吏已经离家,准备前往各个衙门。
去年年底新收拢的洛阳八期一百多名少年已经住进了梁县武学,即将开始决定他们人生中的学习生涯。
汝阳那边的工匠营地内,则开始准备木炭、铁料,打制武器、农具,新一年的生产要开始了。
吴前、庾亮、陈金根、何离四人告别家小,北上荥阳、陈留、汲郡等地募兵——这次要招募一千五百余人,编为银枪军第十三、十四两幢,剩下的补充缺额。
所有人都有事,都开始了新的一年。
正月二十,崆峒山下的新修驿道上,一位满面风尘的中年人举着一根竹杖,慢慢前行。
中年人没带任何行囊,身后跟着一辆牛车,车旁边还有十余名车夫、护卫之流,很显然是他的随从。
过路之人看到他,哂笑不已。
见过遛犬、遛鹰、遛马的,没见过遛牛车的。好好的车不坐,非要下来自己走路是么?
中年人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继续走着。
走着走着,兴致起来了,还放声高歌一番,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中年人一曲歌罢,手搭凉棚,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间酒肆,大喜。
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后,面对着出来相迎的店家,他晃了晃竹杖,道:“君自取一串钱,看着上点酒菜。”
店家应下了,并将中年人客气地迎人店内。
做生意的,一定要会察言观色,眼光一定要准。
客人这副做派,摆明了是士人,说不定还是名士。普通百姓是不会这么特立独行的,也很难做到不顾旁人的眼光放浪形骸。
奇装异服、特立独行、言语怪异者,这几年他见得多了,十之七八是士人,不能怠慢。
店家自竹杖顶部取下了一串钱,仔细数了数后,便去厨房忙活了。
“这不是彦国吗?”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胡毋辅之扭头一看,原来是羊曼,顿时笑道:“祖延来得正巧。春寒料峭,不如坐下喝一杯?”
“正要与彦国共饮。”羊曼大笑着走了过来。
“祖延不是在顺阳当太守么?”
“彦国不是在兖州当中正么?”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然后又大笑,端起酒碗互相示意,一饮而尽。
“兖州大中正,我已弃之。”胡毋辅之叹道:“就在过年前后,石勒于兖州掳掠一番而去。”
“石勒既走,为何还要辞官?”羊曼好奇地问道。
“我喜饮酒,经常浑浑噩噩,但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好使的。”胡毋辅之苦笑道:“石勒在河北攻城略地,多有斩获。匈奴又遣宗王领兵,屯于魏郡,眼见着要大打出手,我又怎会看不到?石勒能过一次河,就能过第二次。从今往后,兖州愈发危险,不如早早离去。”
“君之家人呢?还在濮阳?”羊曼问道。
“送回奉高了。”胡毋辅之给两人倒了一碗酒,说道。
羊氏、胡毋氏都是泰山郡的士族。
羊氏主支在南城县(今新泰市羊流镇),胡毋氏则在奉高县(今泰安、莱芜之间)。
南城是泰山郡最南端的一个属县,乃泰山、鲁、琅琊、兰陵四郡国交界处,同时还是豫、徐、兖三州交汇之所,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非常多,故商业十分繁盛,亦从侧面助推了汉、魏、晋三朝泰山羊氏的辉煌。
所以,羊曼说族里要在鲁国发力,拿下鲁国相之职,并非吹嘘。
南城羊氏的位置太关键了,三州、四郡交界,辐射能力很广,门生故吏众多。
“你来此处是……”店家送来了一些酒菜,羊曼便闭口不言,待其离去后,方道:“莫不是来陈侯府上任职?”
胡毋辅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王太尉荐我而来,说陈侯身边缺少笔杆子。嘿嘿,我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羊曼恍然。
“祖延你在这是……”胡毋辅之问道。
“去见陈侯。”羊曼坦然道:“族里来了不少人,以宏远叔为首。”
羊宏远就是羊冏之,羊玄之的弟弟、羊献容的叔叔。
故尚书右仆射羊瑾就玄之、冏之两個儿子。
羊冏之带队而来,足见泰山羊氏的重视,毕竟羊家“董事会”的高层都来了。
当然,他们不重视也不行了。
在尚书右仆射羊玄之被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点名,长沙王司马乂动手,“忧死”之前,泰山羊氏已经累世二千石、九卿、校尉,比一般的“世二千石”强太多了,持续时间也长,更与天家联姻,辉煌一时。
羊玄之死后,羊家一时间没人能顶上中枢核心位置,至今已五年有余。
五年没有中枢高官遮风挡雨,对底蕴深厚的泰山羊氏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如果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呢?羊氏就要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尤其是在这么个激烈洗牌的时间段,一步慢步步慢,负面影响比太平时节的五年大多了。
羊家现在是有相当的焦虑感的。
凡事就怕对比,隔壁琅琊国的老王家现在多风光?
羊家要知耻啊!
“宏远公一来,那我……”胡毋辅之一听有点傻。
羊曼脸上露出了点笑意,道:“宏远叔来的路上,就已经与陈侯书信往来。陈侯以侯府文学之职虚位以待。”
胡毋辅之一听,猛灌了一口酒,有些郁闷。
看样子,他要给羊冏之当副手了。或者,给挪到别的什么位置上去。
傅、友、文学是王侯之府的三大清望官,地位尊崇。
其中,文学主要负责给王侯讲史、讲经典,同时负责相当一部分笔杆子的工作。
陈侯府承自原鲁阳县公府,傅是曹馥,友是裴康,文学若给了羊冏之,那这个侯府可不得了。
曹、裴、羊三人是能够影响很大一部分士人选择的标杆人物,在他们的带动下,不知道多少士人会投奔过来,哪怕陈侯的出身不佳——人家是奔着三位清望老壁灯的面子过来的。
陈侯将此三人聘为上佐,真的很有手段,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莫非是钻女人裤裆?
呃,胡毋辅之很快甩掉了这个不太尊敬的想法。
陈侯在洛阳城下大破匈奴,何等英雄人物,何等万丈豪情?这么一个统御骁锐之师、压服虎狼之徒的大将,怎么可能靠女人成事呢?
一定是我想岔了。不然的话,苟晞为什么做不到?
呃,好像苟晞快六十岁了……
悲伤的胡毋辅之又喝了一口酒,决定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转而说道:“我在兖州,听闻刘汉遣曲阳王刘贤率军屯于内黄,王弥、石勒、赵固等皆在,南攻顿丘,北伐邺城。可能还要西攻汲郡,河北大势已去矣。”
羊曼颔首,微微有些担心。
其实,在去年匈奴大军围攻洛阳的时候,石勒就在河北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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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嶷是青州人,其帐下主要将校应该也都是挑选出来的青州本地人,他们还与天师道勾勾搭搭,一旦回去,很可能在短时间内纠集大量人马。
如果再有一些青州本地士族与曹嶷勾结——如东莱刘氏、鞠氏、城阳王氏、长广苏氏、乐安光氏、北海逢氏等——试图赶走苟晞,那局面就更加混乱了。
青州复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