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里笼罩着悲观的气氛,有气无力的保安、面带忧色的服务员、一脸哭丧的中层,反正就是不见几个客人,据张凯说,这事已经一周了,现在这社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那么一群爷们堵在门口逼钱要债,怕是等闲不敢有客上门了,即便有估计也要被吓跑。
从电梯到楼层,张凯喋喋不休地说上了,好像还有搏取简凡同情的意思一般:“哎,你看这事弄得,法院告了不说,媒体跟着瞎掺合,一调解吧,他们就狮子大开口,恨不得让九鼎关门他们才罢休,挣钱的时候都不吭声,稍赔了一点,就都打上门来了……哎,你看这事闹得,当初我就和蒋总说,咱们把配方藏着掖着,细水长流,可他不听,非要铺大摊子赚大钱……哎,你看这事闹得,收拾不住了吧,人都躺医院里,钱算个啥,老董事长也被气病了,可知道后悔了吧,三天两头催着我们找你,说这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都没办法伸着脸去见你去,见了也是自取其辱……哎,你看这事闹得,怎么就没有相信你的话呢,要是早听你一句,也不至于这个样子嘛……”
“你看这事闹得”一句话重复了不下五六遍,脸上和话里懊悔听得真切、看得仔细。
可对象错了,这个半吊子系铃人光会系,不会解。简凡悻悻地看着张凯,先前几分怨念已无,只是觉得这个胖子比想像中要脆弱得多。像这么大年龄,像这种中层干部,遇着类似的事,不被炒也好过不了哪儿,相比之下,这等可怜兮兮的惨相,甚至于比自己还有几分不如。
一路都没有说话,张凯以为简凡尚有怨念,不敢再问。而简凡的脑子里一直想着的是门口遇到了那俩位熟悉的人,一个地雷,这小屁孩怎么也来大原,怎么来出现在九鼎,而且对这帮子无利不起早的协警得性他是最为清楚,如果没什么好处,难道他会来这儿站岗?还有那位在盛唐见过小保安迷糊,现在都不知道这货叫什么名字,怎么着也会出现在这里?
莫非?莫非还不仅仅是配方的事,还要有其他的事?简凡摇摇头,有点不敢确定,听了张凯一番话,看来这事已经进入了司法程序,应该不像是唐大头的那种流氓办法,打人那事倒是像,可张凯唠唠叨叨地说着,又好像不是。
搞迷糊了,简凡干脆不去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事,简凡知道不是自己解决得了的,何况就解决得了,也未必愿意替姓蒋的担这些事。
十七层办公区,来了若干次的地方,张凯轻叩着总经理办的门,里面,传来了一句熟悉的声音:请进。
俩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蒋总的办公室,桌后坐着的却已不见的蒋九鼎,而是蒋迪佳越俎代庖了,款款地站起身来,看着张凯和背后站的简凡,只是微微示意了一下,张凯看了简凡一眼,叹着气出去了。
洁白的裙衫、半露着小臂像裙衫一样白,额前飘着几缕乱发、蒋迪佳的脸憔悴之色更甚了几分,两眼红红的,桌上放着纸巾盒,估计是方便哭鼻子用的。一想到这儿,简凡不知道为何觉得有可笑,脸上微微露着笑意,虽然坐在总经理办公室,可怎么看都像受了委曲的大姑娘小媳妇,丝毫没有那怕一点女强人的气质和魄力。
“你来干什么?可怜我、同情我,还是嗤笑我。就为看笑话还用跑这么远的路吗?”蒋迪佳看着简凡脸色笑意,有点不太高兴,讪讪地坐下来,掩饰似地把纸盒收起来,说着话,这话里质问成份重了点。
“我……咂……我那个……”简凡有点语结,斜着眼瞥着蒋姐楚楚可怜的样子,自己还真带不来惊喜,既然不是惊喜,那只会让蒋迪佳更失望,可是想安慰,又觉得无从出口。
“你说得很对,这是一个死局,谁也解不开,我们也怨不着你。如果你只是想可怜我、同情我,不需要这样;如果你是想嗤笑我,你已经看到了,我家里四个人,已经俩个因为这事躺进了医院,没有比这种惩罚更重的了……你走吧……你不是不想见到我吗?”蒋迪佳说着,怕是想起了家人,一语出口,泪水涟涟,又抽着纸巾拭着眼睛。
“我……我其实就路过,进来看看你。”简凡挠挠腮边,半晌说了句不伦不类的话。
正哭着的蒋迪佳蓦地被逗得哭笑不得,一怔之下,没好气地盯着简凡:“撒谎,你路过什么地方?这里靠近郊区了,就回乌龙你也不路过这里,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撒谎。”
简凡不羞不糗更不着急,反而换着语气嘿嘿笑道:“那……那我是故意路过总行吧?”
嗤……的一声音,蒋迪佳掩着鼻子又差点从泪相被逗到笑脸。再看简凡的时候,简凡却是一副很诚恳,并无恶意的样子,让蒋迪佳蓦地心动,蓦地想起了初见之时,那个殷勤笑脸相迎的小跑堂,也是现在这种表情,那表情里或许有捉狭,但对于自己绝对不会有恶意。看着简凡依然站着,蒋迪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着:“你坐吧,喝水自己倒。”
俩个人这才说起了话,一说起来不可避免地谈到了现在的情况,这件事已经由来已久,半个月前就初现端倪了,从云城、吕梁、大同各地先后有十几家找上门来,九鼎以技术缺陷的原因本来已经和几家达成了协议,谁知道随后发生的事让人大跌眼镜,上门的一夜之间又反悔了,提出了巨额赔偿,跟着又联合新进的几家以商业欺诈把九鼎告上了法院。庭未开事未了,又在家门口被一干销售商围着砸车打人,脑袋中招了,被人砸了一砖。老董事长,也就是蒋九鼎的妈妈,一气之下,也被送进医院了,儿媳妇和父亲在医院照顾,唯一的女儿,只得勉为其难在这里坐镇了。
蒋迪佳说到母亲住院、哥哥被打,先是淅淅沥沥泪如春雨、接着是潸潸而下状如泉涌、到了最后却已经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纸巾盒里的纸巾一张张被抽着,挹着泪水,扔进了废纸篓。这番一袭梨花春带雨的楚楚之相,即便是铁石心肠怕是也要被哭化三分。
哭是女人最犀利的武器、最遏斯底里的发泄,或许蒋迪佳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期待着他能给几安慰和劝慰。不过等得蒋迪佳哭完了偶而看了简凡一眼,却是几分忿意直上心头,静静地坐着的简凡像旁观者在看一场演戏一般,眼神里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而是多了几分玩味,于是,感情变了,哭声刚歇,一双被泪水洗过的明眸瞪着简凡,不无埋怨地说道:“看够了么?别人的痛苦,让你觉得很好笑,是吗?”
“那你要我怎么样,陪着你哭呀?”简凡噎了句。一句话憋得蒋迪佳再也按捺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瞪着简凡,口气非常非常之严肃且正色地道:“你走吧,我也不想见到你了。”
“我也没想见你,是你叫我上来的。”简凡不客气地噎了句。
“你……嗯……”蒋迪佳气得说不上话来,一指门的方向命令道:“你走不走?不走我马上叫保安。”
“嘿嘿……你们九鼎的保安管用,还至于现在这个样子么?”简凡蓦地笑了。
这一句让蒋迪佳颓然而坐了,大门厅口每天三班倒也似地来人,最多的时候能聚上百人,就是逼着要赔偿,个个提的都是天文数字,根本不可能满足。而且对于这个民事类的债务赔偿纠纷,连派出所也懒得管你,至于保安么,本来工资就不高,谁愿意给你承担那么多责任。
人情冷暖此时方知,蒋迪佳想想每日东奔西走找父母曾经的友人和九鼎有过恩惠的,不是袖手旁观就是一筹莫展,一想想前途渺茫,又来了个泪水涟涟。
“蒋姐。”简凡很诚恳地说了句,坐着身也未动,看着引起蒋迪佳注意,这才缓缓说道:“我不是来看笑话的,这个笑话已经是预料中的,看不看没有什么意思;同情和可怜你呢,也没必要,你们家就是全赔了,也比一般家庭强,最起码也比我强,要同情可怜吗,应该是你们同情我的遭遇;解决问题么,我也不行,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们了,这是死局,除了罗家人,没有人解决得了。”
这话说得中肯兼无奈,而蒋迪佳也知道是这样一种结果,有点伤感地说道:“这事怨不着你,你不用安慰我。”
简凡可没准备走,突然就着话题说道:“蒋姐,经历过挫折和危难的人,应该对生活有一种豁达的态度,我就问你一句,要是那天在五洲没有走出火场,还会有今天的烦恼么?……那么这句话再倒过来,那天走出来了,还有什么可以成为烦恼的呢?”
这个怪怪的声调和话让蒋迪佳心中一凛,猛然省悟到了其中的含义,眨着眼,诧异地看着简凡,这一句话,好似直触动了心底最深的感觉。这个道理很简单,差点送命的那一次都躲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难道还有什么比那一次还难吗?
目的达到了,简凡看着蒋迪佳哭停了,那双被泪洗浸地眼,此时才发现是如此地美,不过此时也没有绮念的成份,只是觉得蒋姐如同那晚所见一般,楚楚可怜,让人不忍拂了她的好意。
俩个人看着,仿佛又回复了曾经拥有过的默契,蒋迪佳想说什么,却是隐隐地抓住了大概,没有开口,不无期待和渴求的目光看简凡,似乎在等着这个救过自己,帮过自己的人,再说出点什么来。简凡一笑置之,只是不无自嘲地道:“我从小就在那种比较挫的环境里生活着,在农村,因为淘气我奶奶经常揍我;回到县城,因为不好好学习我妈又经常揍我;上学了吧,那更不用说,简直就是老师的出气筒。到了社会上吧,也是处处不顺心、不如意,经常被人瞧不起。我就觉得你再差,也差不到我这种份上吧?你有什么可哭的?谁一辈能没点不顺心的事?过去当皇帝还有跳楼上吊的主呢。”
蒋迪佳几分释然了,颇有力有不逮的意思喟叹了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其实不如你,从小被父母惯着、被哥哥宠着,一出事了,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他们在你眼里也许有不齿,可是我家人,我能放弃他们吗?”
“你又错了,现在的情况,就像你被困在火场里一样,四处都是黑暗和浓烟,你根本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哭呀、喊呀,哭喊完了没有救你,然后你就认命了,等死了,对么?那你还不如直接打开窗门,从十七层跳下去,那不一了百了吗?”简凡干脆来了个反其道而为,劝坏不劝好,瞪着大眼分外无辜,好似这话非常诚实一般。
“你……”蒋迪佳抿着嘴,想要生气,却被气笑了。简凡迎着这笑容也是傻呵呵一副没心没肺地样子傻笑着。蒋迪佳有火倒发不出来了,喟叹了句:“要是跳楼能解决这些问题,说不定我会考虑的。”
“这就更丧气了……嘿嘿,在出路未明的时候,盲目地乱冲乱撞只能是徒劳。你现在安静都安静不下来,怎么去处理这些事。其实很多事你不放到心上,它就不是什么事了,明天,明天或许就会有什么转机。即便是没有转机,即便是全部赔偿了损失,那又如何,什么东西都有价,唯有人无价,人在,什么都在;像你现在,把自己哭坏了、哭晕了,要不干脆哭得闭气了,谁理你呀?”简凡支着脖子劝慰道,话虽难听,可句句入耳。
蒋迪佳听得这侃侃劝慰,眉里的烦忧稍稍化去了一部分,长舒了一口气,无奈中透着释然地说道:“你说得对,现在的一切都是徒劳,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嘛……”简凡笑着,又是一副天下大事,全说吃字的得性建议着:“我虽然帮不了你,可我建议你,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再好好睡上一觉,人的心力是有限的,可烦恼的事是无限的,熬得过份了,把自己耗出毛病来那可就划不来了。”
这是唯一一句像样的劝慰话,有了前面的铺垫,倒显得更有效力,蒋迪佳讪讪把纸盒收了起来,双手交叉着支着肘,眼睛闪烁着,几次扫过来,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谢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似乎和他之间,不需要再说谢字。
简凡也乐了,好在不再哭了,或许今天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正要说话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老三的电话,这才省得还有正经事要办,接了电话应了声,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一告辞蒋迪佳也紧张地站起来了,有点不依了,讪讪地说道:“你……不能多待一会吗?”
“嗯!?”简凡回头看看,蒋迪佳眼神里俱是期待,这倒让简凡瞬间想到了在五洲死拽着自己衣角的样子,笑了笑,再看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环境,想想还是决定放弃了,正色说道:“咱们都有自己的事,我真得走了。”
“哼,借口,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么?”蒋迪佳蓦地有点小脾气了,嗔怒地道了句。
简凡呵呵地笑着,很随意地说着:“冲你这句话就有点,蒋姐,这不是借口,真有事,我和同学在夜市摆了个摊,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真得走了。”
“摆摊?你撒谎吧?摆什么摊?”蒋迪佳的脸侧过一边,明显不相信。
“嘿嘿……老本行,搭灶开火、坐锅卖饭。”简凡笑着,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笑着说了句,招着手,不理会蒋迪佳此时非常不悦的神情,直出门去了。
有点不太相信、有点哑然失笑、还有几分忿忿之意的蒋迪佳仅仅想了片刻,蓦地做了一个决定,提了坤包蹬蹬蹬奔出去锁上门,招着手喊着:“简凡,等等。”
说着就奔上前来,抢着摁了电梯,进了电梯,回头却是努力笑笑,解释了句:“我饿了。我去吃饭。”
“噢,那就好。”
“你刚才说你们那什么摊?在什么地方?”
“中西广场,啤酒摊,杂碎面。”
“那好。”蒋迪佳笑着说:“我就去那儿吃。”
简凡一愣神,却不知道这大小姐所为何来,讶色道:“喂,我得干活,顾不上陪你。”
“我吃我的饭,谁稀罕你陪了?”
“嘿嘿……那可是杂碎面啊,你吃得下去么?”
“有什么吃不下去的?……你敢做我就敢吃。”
“我可不请你啊,一碗四块,照价付钱。”
“刷卡行么?”
几句互相调侃,相视一笑,俩个人,淡淡地说了几句,仿佛重新找回了彼此的默契,简凡看着眼睛红红的蒋姐,却是不忍拂了她的意思,张凯和何秘书出门送着,俩人的眼里俱是怪怪的,好像生怕简凡把蒋迪佳拐走了一般。不过此时的简凡很坦然,蒋迪佳却要比简凡还坦然,款款地随在简凡的身侧,自然而然的挽上了简凡的胳膊,看也不看门口围攻的这群爷们,任凭艳羡和嫉妒的眼光直射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