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犯事这下场好不了,可不是普通人要是犯事了,这下场,就更难堪了……
只见得简副组长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位身着警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本该意气风发的脸色稍显几分苍白,看样是刚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过,简凡眼见着有好几次,这人都像万分痛苦般地低头着,双手抓着头发。老话说这叫:没地儿买后悔药给愁的呗。
是龚文军,刚刚被支队长、陆队长和胡组长三堂会审过,好歹还给这位同行留了点面子,把询问的地点放在了重案队办公室。有冯梅梅和小表弟冯可沁俩人相互印证的指证,连一点抵赖机会都没给这位龚所长,不过让简凡大跌眼镜的是,看上去倒也像个铁警的龚文军,感情一点不比冯梅梅差,三个回合下来,又是愧对组织培养、又是愧对领导教诲,再加上愧对党和人民的哺育,直把龚文军愧对得哭得稀里哗拉,看得简凡心里直疹得慌。
这个人简凡多少有点印象,一个多月前到南宫街上的走访的时候,还到过派出所里了解情况,那时候见龚所长还多多少少有几分官派头,眨眼间一大老爷们落到了这等境地,让观者真说不出那一种什么样难受感觉。
叫兔死狐悲?太难听了吧!?
不过和那种感觉倒差不多。简凡只做一个动作,轻轻地掩上了门,不忍再看。
隔着一间办公室,胡丽君翻着笔记本汇报着情况:“……冯梅梅这个表弟冯可沁也是个有盗窃前科的劳教分子,根据他刚刚的交待,11月6日早晨七时四十分,也就是薛建庭自杀后七个小时左右,龚文军找到了他的住所,把其表姐夫薛建庭的死讯告知后,并出了这么一个聚集家属围攻支队的主意,允诺事成之后可以从政府赔偿中拿一部分作为报酬,随后冯可沁便邀了平时一起的几个朋友扮作薛建庭的亲属来围攻我们刑侦支队,造大声势……事后,冯梅梅依照龚文军的安排,把赔付的十二万拿出两万来给了这位小表弟作为酬谢,基本和龚文军所说能相互印证……”
说这话的时候,胡丽君几次看支队长的脸色,这脸色不太好,阴得厉害,查来查去最后还是查到了自己人身上,谁的脸色怕也好不了。龚文军的消息来源更让人吃惊,居然不是被隔离审查的看守,而是预审员许立明。刚刚支队长关着门用内线电话通话,估计是向市局领导请示,不过依照胡丽君的估计,怕是又要把俩个人送进去了。
“丢人……穿着警服,给一帮子奸商办事,啊,丢人……这人丢到家了。”
支队长听完,啪得一声合上了笔记本,敲着桌子几分冒火地说道:“还有这个什么李三柱啊,一个二劳分子,居然指挥得动我们基层的一个派出所长,居然就藏在我们眼皮底下闹事……啊!?居然就在大原,我们居然毫不知情……哎……外头传说,咱们这派出所小查小问题,大查大问题,我都不相信,现在看来呀,说得都有点轻了,这不查他们,他们自己的问题都找上门来了……”
伍辰光支队长看样真被这事气着了,而且是越说越来气,胡丽君和陆坚定暗暗互视了一眼,谁也没敢说话,没有线索没有消息的时候牙疼,这消息查实了,却是头疼,看样让支队长也是头疼的紧。
“伍支,市局督察来人了……”
陆坚定轻轻提醒了一句,隔着门看着窗外,驶进来一辆标着督察标识的警车,下来了仨位戴着白盔的督察,正朝着重案队的楼门进来。
“哎,带走吧……暂且不要通知他的家属。”
伍辰光轻摆了摆手,惋惜有之、忿意有之,比惋惜更复杂的无奈也有之。
人走了,一前两后围着龚文军,出得门来,低着头的龚文军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简凡,看这个把自己从派出所里诱到支队的简凡,眼神里不知道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意思,不过那眼神真叫一个哀怨,比怨妇还要凄楚几分,直看得简凡心下发毛,浑身起小疙瘩,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车走了。龚文军被带走了。伍支队长出了门,一言不发拍了拍简凡的肩膀,也走了。陆队长跟着出来,看了简凡一眼,也走了,都走了……
咦!?简凡心里有纳闷,今儿这样子,怎么俩领导都像怨妇?怎么还都像在怨我似的?搞得人家好自责嗳。
“简凡……怎么了?有点难受?”
背后有人轻喊了句,正被这尴尬情景搞得无所适从的简凡回头一看,是胡丽君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看看简凡脸色有点难堪,胡丽君笑着安慰道:“我几年前办过个案子,亲手把一位同行抓起来的时候,也和你现在的感觉一样,有点于心不忍、有点为其不值,还有点说不出来的那种郁闷……而且连着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温文软语讲来,倒让简凡心里稍稍放宽了些,再看这位有过一夜露水之缘的胡姐,看来胡姐把世事看得比男人还淡,怪怪地看了一眼,弱弱地问了句:“我怎么觉得就像我办了件什么坏事似的。胡姐,那……那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现在嘛……”胡丽君侧头笑着道:“没什么感觉,嫌疑人是个宽泛的概念,我只把他看成嫌疑人,不带任何私人感情色彩……有些事真是匪夷所思啊,这个维持治安的派出所长,居然和南宫街头的混混薛建庭是莫逆之交……生前遮掩形迹,死后还帮着讨回公道,在钱的面前呀,怕是没几个人高尚得起来,这和一个人的职业没有什么关系……”
俩个人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抬步便即进了大办公室,时继红和郭元俩人也听到了这句话,不过今天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让这俩位也是有点高兴不起来。看着胡丽君和简凡俩副组长刚刚落坐,郭元倒像想起什么事来一般喊着:“哎,胡姐、时阿姨,我发现简副组长一个问题啊,你们发现了没有?”
“我……我有什么问题。”简凡纳闷地问着。
郭元很诧异、很不解的看看众人,狐疑地指着简凡说道:“你们发现了没有,简凡只要一动脑筋,一准就有警察倒霉……啊!?不相信呀?你们算算啊,上次是吴镝一干人,四五个处分,三个清退,还有四个被督察扣着,刚安生了两天,这不,又把龚文军送进去了……光煽动家属闹事这一件,八成这警服就没得穿了。”
此言说得简凡猛地皱眉呲脸蛋,一时间无言以对。时继红怪怪地看看郭元,又看看胡丽君,眯着眼谑笑着倒附合上了:“哎哟……好像就是这样啊?都说简凡乌鸦哟,挺灵的嘛。”一句话逗得胡丽君也忍不住笑了。
“嘿……这这这……你们……这赖我什么事呀?好像我教唆的似的?”简凡看着时继红和郭元都捉狭似地看着自己,无奈地撇撇嘴道:“行了、行了,我天生异秉啊,沾谁谁倒霉啊,你们离我远点。”
这俩人开惯了玩笑倒没觉乎出什么来,胡丽君圆着场说着:“好了好了,这个线索冒头了,有了冯梅梅这儿的突破,龚文军和许立明估计扛不住,我们稍等等督察的进一步调查结果,不过初步可以认定,这次事件是十四年前3·23文物走私案涉案人李三柱所为。但问题是,这个长年不露面的李三柱和齐援民之间又有什么瓜葛?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树民,在这次事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行为?还有,齐援民就在南宫街上,理论上他和龚文军说话要比其弟齐树民容易得多,为什么会假手李三柱来办这事呢?……快下班了啊,一会简凡你和郭元去接替肖成钢,给你们俩带个问题去,路上考虑考虑,咱们组就你们四个年轻小伙,多劳累点了啊,明儿咱们碰头商量一下下步怎么走……”
“等等……胡姐,你刚才说了一堆什么什么?我还没整明白呢?”郭元听得胡丽君语速很快,一下子还真没有反应过来。
“都这会了还没看明白,笨死你呀。”简凡按捺不住说话了,解释着:“李三柱行踪不定,连人都没地儿找,齐树民是外籍,别说找不着这人,就找着了想控制得通过省厅外事办,他要藏到国外,你拿他还没治;现在又查到咱们自己头上,只能秘而不宣暗地里进行,这个消息能包多长时间谁也没谱,偏偏所有的线索好像都看似和咱们的目标人物、在办案件无关……摸田鸡摸了一窝癞蛤蟆,领导正烦躁着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呢?”
“哦……这样啊……”郭元和时继红恍然大悟,虽然是从另一个角度解释出来了,不过更浅显易懂了几分。胡丽君却是暗暗心惊,这个连会审也没参与的简凡,一语却道破了此时的难点,兴致一上来,随口问着:“那你说,从什么地方下手?”
“我那知道?我要知道,没准谁又要倒霉呢?”简凡赌气似地说了句,喊着郭元:“走走,张杰和成钢守了快一天了,换下他们来……怕倒霉别跟着我啊。”
“切……还有比认识你更倒霉的事吗?”
郭元说着,嘻笑着起身来了,俩人一前一后,却替换肖成钢和郭元去了……
……
……
对于冯梅梅住所的蹲守在张杰和肖成钢看来,差不多和脱裤子放屁一个道理,多此一举。
俩人闲谈、淡话、流氓话扯了一下午,直到说得俩人觉得说话都没什么意思了,这时间还不到换班时候。又是交替着下车溜了会,透了透气,买了一堆零食,连吃带抽带喝外加跑了两趟厕所,才见得简凡和郭元来接班来了。
蹲守的地方,离住所的直线距离不到三十米,就和一辆普通的居民用车一样停在路边,重案队的用车倒比普通刑警和派出所的要隐蔽得多,都是民用牌照。冬天里天黑得早,简凡和郭元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晚,路边星星点点的能看到小摊贩,一路上懒得跟郭元闲聊,而是打了一通电话,家里倒还好说,一句执行任务就搪塞过去了,只是一忙起来,难得有空闲和蒋姐花前月下,蒋迪佳倒能理解这份工作性质,只是简凡觉得暗自懊悔,怕是摊上这案子,又得过一段不见天日的日子了。
俩人拍门下了车,这个时候行人渐稀,独幢建筑的民房区里,公共设施并没有那么完善,行车道上连路灯都没有,就有点黑了,循着路上前敲敲车窗,肖成钢的脑袋伸了出来,驾驶座上坐着张杰,简凡随口问了句:“没事吧?”
“没事,真是闲得蛋疼,嫌咱们没事干似的……你们守着啊,饿死我们俩了。”张杰说着,就发动着了车。
“等等……”简凡拍着车窗,一下子发现了不对,指着住所的方向:“家里人呢?”
“一直在呀,下午都见出过门。”肖成钢傻愣了句,也伸着脑袋看着。
“屁话,这么黑了,都没灯,那是有人吗?”简凡斥了句。
“咦!?没见他们出来呀?也没人来呀?”张杰也狐疑了句。
两人忽略了这个常识细节,而简凡不经意提出了这个细节,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时被说愣了,天色已经黑了,薛建庭的住所里,确实没有灯。
“哦哟……”郭元想起什么来了,吓得惊了句,招呼着众人:“快走,看看去……”
这下倒把车里守的俩人也说得心虚了,拍了门下车跟着郭元和简凡,四个人一溜烟奔到了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郭元这经验看样丰富,悄声问张杰:“喂……你确定没人出来,也没人来过?”
“没有,绝对没有……上午你们一走,老太太一关门,就再没有出来过……”张杰心虚地解释道。
“呀!……不会出什么事吧?”肖成钢也看出问题来了,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而院子里静无人声般的死寂,不想不觉得,一想怪吓人滴。
“咋办?”郭元心下没主意的时候,又开始问简凡了。
“敲门。”简凡一言落定,先自咚咚擂了几拳铁门,没有回音。
郭元、肖成钢、张杰都是七手八脚挨个敲了敲门,也是静无人声,这个院子没声,倒把隔壁院子里人惊动了,伸着脑袋出来,四人出声一问,邻居却是没好气地回了句:“上午警察来骚扰,娘仨吓跑了呗。”
四个人面面相觑,有点不详的预兆暗暗涌上了心头。
“成钢,爬上墙,跳进去看看。”简凡说道。
“我靠,干嘛是我?这私闯民宅呀?”肖成钢不乐意地道了句。
“废什么话,赶紧地,私闯民宅算个屁了,要出了其他事,咱们都跟着倒霉……”简凡斥了句。
没人出主意的时候,就馊主意也有人听,肖成钢招呼着张杰,俩人一架人梯,膀上一跃肖成钢长身已经攀上的墙头,一眨眼功夫人就翻着呼咚、哎哟一声跳进了院子,嗒声从里面开了门。
四个人鱼贯而入,正堂门闭着,喊了几声,敲了敲门,不经意一推门却是开着的,蹑手蹑脚一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黑黑的屋子中央影影幢幢躺着一个白影,走在前面的简凡和郭元几乎是同时停步,不迭地向后退出来。
简凡霎时手足瘫软,大口的喘着气,就即便不是警察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歹这当警察一年了,没有被吓得惊叫出来。啪啪两声,郭元朝着肖成钢和张杰一人一耳光,嘴里恶狠狠地骂着:“妈的逼的,第一天当警察呀?守在这儿都守出事了……简凡、简凡……”
“哎……”两腿在打颤、手不迭地痉挛的简凡说话有点抖,颤声说着:“赶快通知队里……”
慌了、乱了、语不成声了,四个小警被突如其来的事惊得手足无措,张杰和肖成钢俩糊里糊涂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郭元经事多,拔着电话,直拔到了重案队……
警车,呼啸着从支队的大门里驶向了长街,警笛长鸣着,划破了此时平静的夜空。
陆坚定带队赶到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到的时候只见得专案组的四名队员都傻坐在门口,一边排了俩,鉴证的法医打着探灯进了院子。没人理会院门口傻站着的四个人,四人跟着大队伍进了院子。
灯亮了……
隔着门帘一瞥,简凡顿时又是五内翻腾,屋中央躺着的那位正是上午说过话的冯梅梅,身着白色的绒线衣,身畔已经流了一摊血,脖子像折了一样,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只看了一眼简凡便侧过头猛蹲下了身子,喉咙里“呃……呃”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猛地想起件事来了,喊着陆坚定:“陆队……小孩,家里还有个小孩,还有个老人……快找孩子……”
“快……老候,找找,看还有什么人?”陆坚定一听,也急火上了。
“这儿……有个老太太……还有气……送医院。”
屋里有人喊着,两个法医抬着已经昏迷不醒的老太交到了院子里人的手里,直抬着出了大门,上了车。简凡心里一时慌乱的不知所语,声嘶力竭地在院子里喊:“小孩,还有个小孩……快找找,还有个小孩……”
几乎是哭着大喊着,人声乱着,屋里听得外面这么喊,也被惊动了,稍倾片刻,屋里放标识的法医喊着:“这儿……蒙在被子里……还有气,来不及送医院了,谁进来,帮把手……”
简凡一听,想也未想直飞奔进了屋子,身旁的陆坚定和郭元要拉没拉住。卧室里偌大的被子被拉开了,躺着小娃娃被蒙得脸色青紫,候法医指挥着简凡,俩人小心翼翼放平了身子,敲着药支从脑部静脉注射了几个刻度,跟着解开了衣服,两手搭着轻轻在孩子胸前挤压着恢复呼吸……
一次、两次……五次、十次……
脸色有点青紫,看样被捂在被子里的时间不短了,候法医颓然而立,紧张得出汗了。
“叔……叔……再试试……再试试……”
简凡看着候法医停下来了,拉着胳膊说着喊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一个静谧的家霎时又成了一个凶案现场,此刻的简凡愧疚得忘记了害怕。看着孱弱的婴儿,却是束手无策,一点忙也帮不上,只知道哀求着。
“叔,再试试……要不你教我,我试试……”
简凡说着抹了把泪,拉着候法医的胳膊,眼前就躺着孱弱的,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婴儿,闭着眼,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
一次、两次……三次……七次……
石破天惊地一声,像沉睡刚刚被唤醒一般,哇地一声哭闹起来,候法医一脸欣慰,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再看这个不认识的小警察,却是一脸喜极而泣,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或者是和着泪又哭又笑,双手僵在空中,想抱又不敢抱着,只是和孩子一起哭闹着……
知道消息晚了一步的胡丽君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时车人围得水泄不通,重案队、郊区分局和六大队的警车把整个出口排了个遍,粗粗一问,先期的排查已经开始了,好容易挤进了人群,现场围着几个同事正在提取痕迹,小心翼翼地进了现场问着最新情况,死亡时间不到两个小时,一死一重伤,再问孩子如何的时候,候法医指指卧室,胡丽君一看霎时怔住了。
简凡,正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孩子摇着小手在哭闹,摇着襁褓哄着孩子的简凡,也在哭着,伤心欲绝地哭着,边哭边抹着泪,和紧紧地抱在怀里的襁褓里的婴儿一起,在悲痛欲绝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