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三六九等,不分死活。
别不信啊,简凡原来也不信,不过这次目睹新世界创立者楚诚然的葬礼之后,对这话是深信不疑了。
不是清节不是鬼节,下葬地西郊公墓比赶集还热闹几分,鲜花堆积在墓室四周,花圈沿着墓室直摆到墓园之外,足足二三里地长,专业殡葬人员前后有二三十位在忙活着,逢着下车的人就指引到那里那里鞠躬、到那里那里默哀,光这架势就足够彰显死者的身份了。如果这些还不够,看看来送葬宾客座驾就一目了然了,加长的大林肯、宾利、奔驰能数出好几个系列、没有公开销售的甲壳虫概念车、一溜霸气的悍马、还有和悍马长得差别不大的路虎,简直是富人荟萃、名车开会,简凡开着那辆皮卡行驶这里,顿有进入的高档小区不好意思泊车的感觉了。
“耶……看人家的死法,我都不想活了啊……”
简凡下车伊始,千言万语感慨汇聚了一句话,把身后的张芸和许岳山逗笑了,好在脸皮够厚,皮卡和几辆桑塔那和奥迪勉强凑到一起,不过就这车一看带“O”的牌照,那来头恐怕不比豪车差。
一下车,顿被黑白世界淹没了,哀乐阵阵、哭声沥沥、即便是室外也觉得空气顿时沉闷和压抑了不少,待和张芸、许岳山走到墓室的不远处,也不由得咋舌了,这个阴宅和个纪念碑的选址差不多,据说地皮钱花了二十万,连建带装修又花了三十万。算上殡葬费,差不多能在大原置一套活人住的房子了。
据说墓园管理处现在紧跟时代潮流,傍着房价飞涨的春风,把阴宅的价格也炒上来了,坐北朝南靠山的黄金地皮,是埋有钱人的,动辄得十几万几十万的投入;至于地皮不太好的,是给中产阶级准备的,好歹能留块盒子在的地儿和树块碑,至于旮旯犄角呢,就是普通人的了;如果你是真连块阴宅也买不起的穷光蛋,没事,大墓室的骨灰陈列架租个格子放吧,就跟活着时候租一辈子房一个样子。
谁说在巨富中死去是耻辱呢!?真是扯淡。
别置疑国情啊,生前炫富死后摆谱相对于生前穷困死后潦倒,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人分三六九等的,自古至今都如此,生前死后一个样。
简凡和张芸、许岳山一行来得不早不晚,差不多宾客到全时候来的,注意力首先被吸引到了那张大遗像上,心脏衰竭告别人世的楚诚然,享年五十六岁,遗像上一头黑发梳着中分式,悬胆鼻阔叶唇,目含微笑表情亲和,不比那个领导人差了点。
没看头,死人了,简凡心里念叨了句,眼光投向一旁侧立的家属,温婉可人后娘身边站着四五岁的顽童,缟素的后娘看样倒比楚秀女还要有几分风韵。
“那是楚夫人李婉如,楚公子楚继业,楚夫人比楚总只大两岁。”
在简凡一旁站着张芸轻声解释着。
“长得不错啊,老楚挺有艳福的。”简凡回头正色说了句,把张芸下面的话噎回去了,不过话虽流氓,人却装相,领着张芸、许岳山上前给遗像鞠躬,接受家属的鞠躬,路过楚秀女身侧,眼睛有点红肿、一脸凄楚的楚秀女轻声说了句:谢谢,拜托了。
这句话让简凡微微怔了怔,不知道糊里糊涂拜托什么,不过转念一想估计也就生意上的事,点点头,侧立到了一旁不远处。
“这是谁呀?”简凡问着,上前来一位穿着警服的男子,四旬出头,模样还算周正,就即便是不周正,这身衣服也显得周正了。
“三分局分局长候啸勇,楚总的至交……你们系统的,你不认识?”张芸诧异了句。
“穿这身皮的多了,我是谁呀我都认识?”简凡辨了句。
“可他们都认识你。”张芸道。
“切,简老板以前多帅,那是万千警花的梦中情人,能不认识么?”简凡吊儿郎当地说了句,说得张芸直翻白眼。
正说着,又来了个熟人,一群人好像都面熟,先是奇胖无比、起路几乎是挪着走的男人,简凡认出来了,那是陈主席,在乌龙店里吃过饭,还宰过他一百多块钱,和几年前相比更胖了;紧随之后的据张芸介绍是饮食协会的一干来吊唁的。不过其中的两人让简凡眉毛稍稍皱了皱,蒋九鼎和张凯,再往后是大恒律师事务所那位认识的大律师,景睿渊。
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人齐聚,倒让简凡突然想起了应该出现,但恰恰不能在这里出现的人,不过出现在这里话,肯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
是谁呢,那个人简凡不愿意想想,也不愿意提及。
“这是平安保全公司的申总申平安……”
“哟!?这可是个人物……”
又来了一拔,西装革履比黑社会不逞多让,领头的是个矮个子相貌有几分凶,嘴唇往处耷拉,一嘴牙飘着,绝对不像名字一样能给你安全感。不过这人简凡数次听唐大头说过,也算道上的一号人物,在这里偶遇了,倒让简凡对于楚诚然的真正出身有点怀疑了。
和新世界打了几个月交道多少有所了解,这位老楚总和大多数靠政策先富起来的人差不多,都有过贷压贷、债压债、坑得坑、赖得赖一段不光彩历史,如果不是最后在炼焦生意上栽了个大跟头的话,没准不会一厥不振,死得这么早。
人最可怜的是晚景凄凉,人还在没钱花。
比这个更可怜的是,人都走了,钱还没花完,给后人留了一堆烂事,比如楚诚然就是如此。
福兮、祸兮还是福祸相依兮,简凡说不清了,不过看着一脸恻然的楚秀女,恐怕在场的所有人脸上的忧伤,只剩她一个人是真心实心地悲痛了。
人群里,又一次见到了楚喜峰父子,老子很阴沉,儿子的奶油味重了点,不愧和楚诚然是兄弟,这兄弟俩相貌倒有几分相似。再往后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袁副总袁纪兵,这却是个瘦高个子,看样超过一米八了,鼻梁、颧骨、嘴俱是向外凸,许岳山介绍的时候,简凡心里感觉怪怪的,像小学课本上学过的北京人,长相很生猛。
“哟!?她……”
简凡的眼睛里又闪着狐疑,今儿邪性了,又整出一熟人来,一出声一看张芸这个百事通的经理人,张芸轻声说着:“康士达精密模具公司总经理,刘超胜……”
“我是说那女的。”简凡眼睛瞟着问着,正在是火车站见过了月月,今儿更奇怪的是,带来的这位男人,好像不是在火车站啃的那位。
丫的,男的有脚踩两只船,看来女人手握两把桨也正常啊。简凡奇也怪哉的想着。
“是他女朋友于晓月。”张芸又来了个脱口而出。而且投向简凡的眼神很玩味,似乎有点不解为什么简老板的眼神,只看女人而不注意女人身边更大来头的男人。
简凡也诧异,笑着问张芸:“咦?张芸,你咋啥都知道?”
“他是楚总国外读书时候的同学……回国几年了,现在应聘了康士达公司中国区经理,身旁的于晓月,是咱们市委办公厅于主任的侄女,郎才女貌很般配吧!?”张芸解释着,而简凡没有听出张芸话里多少带了点讽刺味道,只是注意着这位刘总鞠躬完了和楚秀女那一眼瞥过的眼神。
比苦楚多了一份释然、比忧伤多了几分尴尬,简凡眼一眨灵光一现,回头指着张芸:“你没说完,这俩货有奸情。”
“难听死了,前男友不行吗?”张芸不无维护楚秀女面子的意思,剜了简凡一眼,现在对这个上司孰无尊重了,这货根本不懂尊重。不过让她暗暗诧异的是,简凡居然能一眼看出来俩人见面的不自然来。
谁可知简凡经历的类似场面多了,这等心有戚戚要看不出那算是白泡这些年妞了,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场面越来越壮观了,不光前男友,前朋好友,有嫌隙的、有恩情的、有交情的,来了足足一二百号人,工商界的最多,政府部门的也不少,那一溜悍马却是一群煤、矿小老板,看样和老楚总也有几分交情。风云几十年,老楚积下的人脉着实不少,此时看是最清楚,简凡不由得暗暗庆幸和把袁纪兵绕进了司法程序里,要是和人家斗的话,万一这里头谁站出来发个言,估计自己在大原就没有站脚的地儿了。
弱弱地看过楚秀女几回,现在看这个富妞恻然一脸的样子,简凡不由得有几分怜悯,再看看楚夫人,风韵不减恰如姐妹般地站在女儿身侧,还有那位怯生生看着来人的楚公子,再加上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小叔子楚喜峰、小叔子的儿子楚宇飞;还有和付雨霞站一块的袁纪兵,正和公司的其他几个中层支应着。
越看越让简凡不由地替楚秀女担心了,这丫事多就缠麻、人多比骡杂,这可怎么过呀?
……
……
“哎……简凡,他……他……他……他怎么来了。”
张芸眼尖,又从来的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人,一瘸一拐,和一位女人相跟着,女的身着一身黑服也掩不住身材婀娜,俩个人一个巨丑、一位巨靓,对比如此明显,一下子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是唐大头和曾楠。
这下可让张芸奇怪了,要说曾楠和楚秀女有点交情可以理解,可唐大头这货整个一市井流氓,在建南路食尚见了两次这人,第一次是穿个裤衩在喝酒,第二是喝多了,脱了裤衩在路边当街撒尿。这种人你想忘了都忘不了。
“呵呵……倒退十年,他名气可比申平安大不少,小看他了吧?”
简凡笑着说道,看着唐大头上前鞠躬,不过那别扭的样子搞得简凡心里有点好笑,鞠完了躬,曾楠一旁挽着楚秀女劝着,唐大头却是一瘸一拐,和申平安来个拥抱,和另外几位长相与他堪有一比的爷们寒喧了几句,又一瘸一拐往人群外走,这货看样学会低调了,要站到人群后头不招眼。
“哟,没看出来呀?”张芸看着唐大头还真和这帮子小富豪拱手的拱手、拥抱的拥抱,暗暗吃惊了。
“你没看出来的还多呢,这里头没几个好鸟,包括躺着的。”
简凡信口说了句,朝着唐大头的方向走了上去。
身后的张芸和讷言的许岳山,诧异地互视了一眼,虽然没敢评价,不过这表情,倒是像同意简老板这句一针见血的话。
……
……
“唐授渔,你的事犯了。”
简凡摸了过去,猛地一惊一诈。
唐大头一个激灵打了个趔趄,差点滚地上,一回头一看是简凡,呲眉瞪眼扬着不锈钢短拐就要来一家伙,简凡退了两步诈唬着:“老唐,你敢动哥们,信不信我直接招呼你第三条腿。”
“我CAO……欺负老子个残疾人,什么东西。”
唐大头悻悻放下了拐,认栽了,估计自打成了这得性,学会谦让了。
“我问你什么东西呢,人家死人了你也来蹭顿吃的。”简凡叱着。
“蹭个毛呀,花了好几百买花圈呢。”唐大头怏怏不乐了。
“那你认识楚诚然?”简凡问。
“楚诚然是谁?”唐大头愣模眼问着,很无辜。
“我反过来CAO,你不认识你送什么花圈。”简凡训了这傻逼一句,这货有时候办事,办得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嗯……嗯……”唐大头哼哼叽叽几下没吭声,半晌找了个站得住的理由:“那胖妞长得水灵,我来联络联络感情,不行呀?”
“呵呵……”简凡奸笑着,侧头看了看唐大头,眉一皱,眼一瞪,瞪得唐大头有点心虚,这一虚,简凡轻声诈道:“李威让你来的吧?”
“不是……不是……这那儿跟那儿呀?……你怎么又提起他来了?……”
唐大头矢口否认着,不过简凡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眼如箭、目如针似地,刺着唐大头。在和简凡相处这几年,一个太精、一个太憨,唐大头不是了两句一看简凡的眼神也明白了,越这么说,越显得就是了,干脆一撇嘴,耍上无赖:“看……看……看我长得好看,看个屁么?看也不是。”
“嘿嘿……老唐你是有长进,我非常佩服你这个守口如瓶的本事。”
简凡绕了弯子逗着,拍拍老唐的肩膀,一把揽着,诈改骗了,玩味地问着:“虽然你竖贞不屈,可曾楠就不如你了……那天她喝醉了,跟我说了不少,后来又喝醉了,又跟我说了不少,要不我怎么会知道呢?”
“噢……这丫头,喝多的嘴就漏……哦哟,你这人好是好,就是那个那个……过去的事咱别提了,我姐夫说,你这人作朋友最铁,可也小肚鸡肠、小心眼、有仇必报,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不,什么个老朋友不在了,让我代他来送个花圈呗。”唐大头一听瞒不住了,干脆直说了。
而简凡一听原因居然在此,听得肚子隐隐作痛,暗暗骂了句王八蛋,不过脸上却堆着笑问着:“过去就过去了,咱们现在过这么好,谁还在乎那玩意不是?……曾楠说,你姐夫好像在……在……在那儿叫什么地方来着……哎我问问曾楠……”
“美国。”唐大头憋得急不可耐了,迸出来了。
“对,美国,啥地名来着?曾楠……”简凡一作势。
唐大头一摸脑袋:“卖什么蜜……”
“迈阿密州吧?”简凡也脱口而出。
“对,迈阿密,我第一回听成卖什么逼了。”唐大头正色道。
“哎,对了老唐,曾楠说好李叔过段时间要回来,是不是啊?”简凡继续捉弄着这冤大头。
“不可能……”唐大头眼又愣着,紧张兮兮,看看四下没人注意俩人,撮着手凑上简凡耳朵说着:“有案子,洗不清,他不敢回来。”
“是陈久文那案子吧?”简凡问。
齐家兄弟一伙里面死得最早的就是陈久文和一位司机,而车里的古玩最后出现在李威留下的别墅里,虽然最终这案子怎么定性的简凡不清楚,不过对于李威挟私愤而杀人取货的可能根本不怀疑。
一说到案子,唐大头那无赖的得性又出来了,不吭声,手指弯曲着挠挠并不发痒的下巴,像是在想什么应对之策。
“你挠个屁呀?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李威干的,给我说实话,你参与了没有?”简凡正色问着,一把打掉了唐大头的手指。唐大头紧张地摇头说着:“没……没有……撞车、杀人、取货,那技术难度太大呀,我就会用西瓜刀嗳。流氓这词挺好,总不能成了流窜犯不是?”
唐大头虽然混赖,可有些话还是中听的,比如这句简凡就相信,做人都有底线,像这号当流氓、收烂债、混混人等,还是很坚守自己的底线的,那就是:伤人可以,害命不干。
虽然相信了,可简凡还是不放过唐大头,揪着继续追问着:“老唐,你们是不是还有其他案子压着?偷鸡摸狗就不说了,你可别老婆娃都有了,再来个要命案子啊。”
“没……没有……要有我也不敢回大原混呀?顶多就是些收烂债的事,大不了谁捏我我给他俩钱得了……”唐大头极力辨白着,看着简凡的目光缓和,这才舒了一口气,不过越想越不对了,反过来揪住简凡:“不对呀?李威要回来能不告诉我?……哎你小子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诈我呢?”
“那,现在知道了,你告诉我的。”
简凡一耸肩,作了个把唐大头嘴气歪的姿势,一想还真是,都是自己主动说的。这回是发作也发作不起来了,气得直眉瞪眼剜着简凡,恨不得咬一口似的。
原来一捉弄完别人就一脸谑笑的简凡此时却很正色,掰掉唐大头揪着自己的手,很慎重地说着:
“咱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能谁事前当小人、事后扮好人,还要求咱宽宏容忍吧?……我建议你啊,忘了李威、忘了你那个什么本家姐,忘了过去那些事……这是为你好,你他妈要是再出什么事,王八蛋才管你闲事呢。”
“我……操……”唐大头霎时唾沫星飞溅,指着简凡:“你小子也忒绝情了吧,这话都说得出口,我哪里惹着你了。”
“你没惹我,我是怕你再惹一身烂事,你这智商比你儿子高不了多少,没准掉坑里还以为谁给你弄着玩呢……”简凡教育着这货,今儿一看来来往往不少的熟悉的人就有点怀疑,此时还真就证实,一证实让简凡觉得颇有点不爽了,申平安、蒋九鼎、三分局那位还是林林总总的社会名流一出现,简凡就觉得死去的那个不寻常,而唐大头一出现,又给带来的更不爽的名字,这个名字给他留的记忆太深了,几乎磨灭不了,甚至于这种场合简凡生生觉得就应该有李威这种人出现似的,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很让他不舒服。
唐大头一瘸一拐跟在简凡背后,站到了人群之后,隔了一会儿,差不多就该忘掉俩人之间的不快了,而且唐大头性子从来不记谁的仇,不一会下葬的仪式开始,哀乐的声音更大了几分,安静着的吊唁人群里只能听得到亲属和故朋旧友的哭声,还有楚秀女悲痛欲绝地趴在墓前看着埴土,被曾楠和那位叫月月的搀着,场面,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心碎,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人活着,就是草木一秋,几十年一眨眼光景过得如此匆匆,说不定今天是别人,明天就是自己……
唐大头可死活挤不出泪来,眨巴着眼,早忘了简凡说得难听话,捅捅简凡问着:“哎,我听说死了这家伙年青时也是把好手,捞得不少,发大发了……申平安当时都是人家手下混的小兄弟,我真没其他事,就来送个花圈……”
“但愿吧……是把好手又怎么样?发大发了又怎么样?”简凡轻声说着,看着这个黯然的场面,黯然地叹了句:“金山银山,填不满欲壑;草穴土墓,埋得了世人呀……谁也逃不过这个宿命。”
话,比这场景、比这哀乐、比这肃穆更黯然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