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镣拖着水泥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此时此刻帅朗有一种错觉,仿佛被禁锢在钢筋水泥囚笼里的是自己,以前最喜欢看罪案片,最向往的那种场景是:几个兄弟,一个美女,有一银行的钱等待去劫!即便是身陷牢狱也能轻松一跃,逃出生天。而此时身处此地,冰冷、森严、肃穆的氛围,除了会让人浑身觉得战栗,再没有其他感觉。
海阔天空、恣意所往,这是艺术表现的犯罪所具有的美感。
深牢大狱、畦步难行,这才是现实中所有罪犯共同的凄惨。
除了拇指粗的钢筋隔离网,对面的门开了,人进来了,浓眉、阔唇、国字脸,依然是一个很普通的面庞,中等的个子挺直着胸膛,也像普通人一样,只不过身上沉重的脚镣和裎亮的手铐能彰显出他的不普通之处,绝对是个极度重犯。听到狱警没有温度的话语,看到周围没有表情的面孔,对比着艰难进来,又艰难坐下的端木,帅朗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怜悯,想到这个人是被自己设计而身陷囹圄的,甚至于此情此景让他有了那么一份愧疚的感觉,丝毫不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替天行道的行径有什么可夸耀的地方。
“你们……可以回避一下么?”
对面坐上的端木界平开口了,一开口旁若无人,这份从容做楚囚的气度端得是让帅朗自惭不已,不过这个无理要求被几位专案组的和狱警无视了,都瞪着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准备走,端木坐着笑了笑道着:“我无所谓,不过创造一个轻松的谈话氛围,说不定对你们好处……看,对面这位朋友有点局促了。”
明显是示意帅朗,当然局促了,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嘛,帅朗有点不自然地看看郑冠群和沈子昂,郑冠群和沈子昂目光交流着,没有说话,把帅朗往前推了一步,摁到了椅子上,一摆前,前后两个方向的狱警、专案组人员悄然退出,守在门口,帅朗呢,稍稍有点纳闷,可不知道这事怎么着被颠倒了,敢情端木这儿还能指挥到这些警察?
“没什么奇怪了,他们有求于我,所以就礼贤下士了,你倒是有点让我失望,怎么看上去像个产业工人。”对面的端木侃侃一句,盯着帅朗,一身蓝不拉叽的工装,一脸傻不拉叽的表情,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在他盯着帅朗的同时,帅朗也从最初的紧张的局促中慢慢适应了,同样回盯着这位声名远扬的奇骗,桔黄色的嫌疑人服装,看着有点滑稽,特别是戴着刑具还这么谈笑风声,那滑稽的样子却是更甚了几分。
俩人就这么盯了,盯了几分钟,端木界平的眼睛一动不动,突然问了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没错,确实没有。”帅朗不卑不亢。
“不过我们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端木又道。
“没错,确实知道。”帅朗回答雷同。
“所以,我们其实都期待这个见面,你说呢?”端木问,表情基本没有变化。
“没错,确实如此。”帅朗也保持着对恃的表情。
“那好,有兴趣满足一下彼此对对方的好奇心吗?”端木问。
帅朗一笑,正中下怀,点点头:“有,正为此而来。”
“那好,由你开始吧,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端木界平很大方的问,让帅朗想起了古清治那番不吝赐教的样子,仿佛让他先开口还是个偌大的人情一般,此时的端木看上去一点都不凄惨,笑眯眯地看着帅朗,帅朗蓦地觉得似乎和骗子谈话并没有那么沉重,促狭心起,想了想,出声问道:“我还真有个问题,既然有机会了,我就问问……端木先生,作为一个很有成就的骗子,你会不会感觉压力很大?”
像采访?也不是,帅朗记得大学室友调侃时经常说:做为禽兽你会不会感觉压力很大?复制了一句玩笑而已,端木或许真没有料到是这么个问题,猛然间一愣,等看到帅朗促狭的表情时,又是猛然间哈哈大笑,仰着脖子,镣铐抖叮当直响,笑得很开怀,很爽朗,说不出的痛快……
……
……
“又开始发疯了啊。”原研究员看着监控,回头说了句。
“这个不算疯吧,还算正常。”沈子昂战战兢兢道。这几日早被这个嫌疑人搞得头大了,本来想来个连轴转给个疲劳战,谁知道这个骗子七十二小时不合眼居然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反倒让预审的害怕精神过于亢奋出了其他问题,而现在最怕出问题,因为这个人身系的藏匿资金数额巨大,双方谁都知道份量,反而成了一个奇妙的平衡,正像端木所说有求于人,自然要礼贤下士。
“这两人都够邪门啊,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原研究员又道着,看到了帅朗和端木相对而笑。
郑冠群也在观察着,摇摇头道:“不到火候,对付一个人容易,折服一个人就难了,通知狱警让出几步,别堵在窗下,让他们放开谈,说不定会有收获。”
沈子昂通知着,两个窗口上的狱警霎时隐去了身形,一下子只剩下的相对而笑的俩位,笑得是那么开怀,还真像惺惺相惜的一对傻爷们。
……
……
“问得好……”
端木好容易止住了笑,出声说着:“没错,压力是很大,失眼、盗汗、心悸,中医上讲这是心火盛、气血亏、元气伤;要照老百姓的说法叫亏心事做多了,走夜路要碰见鬼;要照警察的说法,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你觉得呢?或者我可以问你,作为一个初窥门径的同行,你的压力大吗?”
“不大,从你进来的这一刻起,我想我们俩的压力都应该消失了。”帅朗笑着道,隐有所指。端木界平同样点点头:“没错,是消失了,我一直在逃亡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安然长眠,尽管警察给我的睡眠时间并不多,不过我还是睡得挺踏实的,就像所有的逃犯在落网后的那种心态一样,从惶惶不可终日变成了坦然面对。”
“嗯,挺好,不过对于你的事我不想知道太多,特别是在监狱里的经历,外面有人听着呢啊,知道的太多了,对我这类小人物不好。”帅朗提醒了一句,把自己放到了事外人的位置,生怕回头又得被专案组给上一课,中心内容是:保密。
端木界平笑了笑,挪了挪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帅朗道着:“对,和谐,我把这个词忘了……你来见我,我还没谢谢你。”
“不用谢,这个由不得我作主。”帅朗摇摇头。
“那如果由你作主,你会来吗?我曾经想你会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到我的面前,言行举止会让我无地自容,看来我想错了。”端木界平道,一听到此处,帅朗笑了笑,凑上凑脸,几乎凑到了钢筋网上,很睥睨地说着:“如果由我作主,在官井胡同我就一砖拍死你,既然你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仁慈到对你客气……就像你对我一样,从来就没客气过。不过你搞清楚,所有假设都是不能成立的,你、我都做不了主,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何况别人,我想你见我,还是觉得栽到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手里有点心有不甘吧?”
“那你觉得我会善罢甘休吗?”端木怪异的反问了句,不像输家。
“不会,不过对此你也只能认命,没人能救得了你,何况也不会有人救你。”帅朗不客气地道。
很不客气,直指心肺,本来以为会悖然大怒,本来以为这句会触发端木那么点神经质,却不料对面的端木界平动也未动,只是微微笑了笑道:“对,没人救我……我没有什么亲人,更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在我选择一个对话对象时,除了你这个最出色的敌人,我还真想不出其他人来。这其实也是我心里的一个大问题,对于我这个无能为力的人,我很想听听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
帅朗眼皮一抬,稍稍一怔,看了下监控探头,不知道敢不敢说这茬,不料稍一迟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响了,一看是沈子昂的电话号码发了条短信,上面写道:可以告诉他。
看来,有比保密更重要的事,帅朗心里暗道着,装起了手机,看了眼正襟危坐等着的端木界平,很耐心,一点也不急不躁,似乎知道这个结果一样,帅朗斟酌了下用词,慢慢地说着:
“……其实很简单,简单地说,就像别人打了我一拳,我一定要以牙还牙回敬他一脚一样,你性格里的偏执比谁都重,你们同门看出来了,警察也分析出来了,所以在中州你被骗走八百多万款项还差点被警察抓住,以你的性格,你会用狠十倍的办法报复……我现在明白你师傅的意思了,《英耀篇》只是一个饵,他的真实目的是要给你在中州树立无数个敌人,让你一步一步陷到这个泥沼里不能自拔,特别是在你眼中很憎恨的人,比如这些表面冠冕堂皇,暗地里男盗女娼的名流;比如这些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专家;更比如这些在你手里屡屡失利,蠢笨无比的警察……以你偏执、自大、骄矜、器小的性格,你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要一步走错,你就会万劫不复。”
“呵呵,他们不够资格当我的对手。”端木打断了帅朗的话,很自得地说着:“我自认和古清治半斤八两,我找不到他,他也未必找得到我,即便像尚银河这样的地头蛇我也没放在眼里,我在暗处,他在明处,对付他有的是办法……不过好像你就技高一筹了。”
“不是我技高,而是警察有先天的优势。”
帅朗摇摇头,对端木解释着:“其实拍卖会后你可以安然离开,不过就不离开,也没人知道你的下落,不怕告诉你,是两位和你同时代的警察寻根溯源找到了你父亲的档案,然后排了一出金石展的戏,而且用的是两副假冒的《中山国石刻》拓片,敢用假货的原因在于,他们知道识货的不敢轻易露面,露面的肯定就是替身分不清这么高雅的艺术……很可惜,你失误了,有人上门了,因为秦格菲的上门糊里糊涂买走,暴露了邰博文,也让警察知道你必定就在中州,那两副东西对别人而言是废纸,即便是真品也不值上百万,只有在你眼里才是无价之宝……当时,你一定打电话通知邰博文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吧?”
失误,这是最大的一个失误,端木脸上有点难看,强奸犯被人奸了、老骗子被人骗了,人生的大不幸莫过于此,对此,端木似乎真的有点认命了,点点头道着:“很漂亮,干得非常漂亮,从无字处读书、于无声处识人,能想到这个办法来的是个天才……不过离找到我还有很远距离。”
“不远,有位天才其实一直就判断你根本没有离开过中州,即便不在市区,也许会在周郊那个县镇呆着静观其变,那位天才在出了邰博文股市设局的事还考虑到,股市钓鱼收官之际,就是图穷匕现之时,这个时候也就是你抛出邰博文吸引所有人视线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会回到中州,而且会挟制因为资金被骗不得不听命于你的尚银河,接下来才是你的表演时间,先抓我、再要《英耀篇》、或许之后还要再找古清治、寇仲、田二虎、冯山雄,把一切一了百了,对吗?”帅朗叙述着过程,端木界平点点头道:“对。好像在这个中间我又上当了一次,你死了……我还收到了你被割断静脉的死亡照片。”
“呵呵……意外,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知道你这位大人物要我的命,我只能假死脱身了……你被骗了以后,回头又骗了尚银河一次,根本没有给他一毛钱是吧?其实我有点奇怪,把尚银河抛掉之后,你接下来会去找谁帮你办事?你每走一步都会想好几步,我还真想不出来你要驱使的下一个人是谁。”帅朗疑惑地说道。
这是个一坎,中断之后无从继续,而帅朗总觉得之后又发生了尚银河跳楼自杀隐隐地和端木还有牵扯,这位经营十数年的老骗子在中州布的棋子有多少还真不好说,就像古清治一样,别说你揣摩他的底牌,就连人也别想找到。这一句,帅朗旨上敲敲边鼓,不过姜还是老的辣,端木界平无动于衷,摇摇头:“不管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忽视了一个最大威胁。”
帅朗呲呲嘴巴,又回到了正题上:“没错,一报还一报,最终古清治还是把你骗倒了,而且可以心安理得地说你是栽到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
“不是无名小卒,是一个天才……我现在想起来了,官井胡同的车道上警车鸣笛,是虚张声势,如果我向后返回原地,也许能走得脱,不过有人已经判断出我不敢轻易涉险;还有巷子片区五十多个出口,我如果攀越任何一个被堵的出口,都有可能走脱,那儿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不过也有人判断出,我不敢惊动不相干的人;于是我只能朝前走,只能和那一群地痞流氓照面,我很奇怪……帅朗,他们怎么会喊出我的名字,知道我有伪装?”
帅朗笑了,这是神来之笔,他对着端木界平的迷懵笑了,笑着道:
“他们其实真的不知道,十几年没见人,就警察也未必认得出你来……不过那天呢,每个出口都有五六个人把守,只要碰到中年男人都会喊一句‘端木界平,你化成灰我也认识’,目的呢,就是要弥补不认识的真人的缺憾,要诈你现身。可是有位天才知道,你这个骗子的心理素质非常好,这帮小流氓未必诈得出你来,于是又出了个办法,先诈,再摸,只要有化妆的直接拍倒……其实那天,你如果没化妆,完全走得了,可你为了躲避警察的排查,一定会刻意化妆一番,你一直生活在逃亡中,很精于此道吧,可没想到的恰恰是最擅长的地方暴露了你……”
帅朗这会找到值得自己拽,值得自己帅一把的理由了,人最容易忽视的地方恰恰是他擅长的地方,像善泳者必溺于水一样,那天的布置根本没有找特定的人,只限定了一个中年男,一个有化妆的人,找的办法又是如此的另类,先诈后摸,他就有千变万化照样得显形出来,笑了笑,看到端木界平脸皮稍有尴尬的时候,帅朗止住了笑,有意识地不让端木过于难堪,又补充了几句道:
“……我想,这其实也是你一直把徐凤飞带在身边的原因吧?知道徐凤飞怎么落网的吗?因为邰博文和徐凤飞有非正当的关系,所以他提供出了徐凤飞身上某个部位有痣的体貌特征,接下来警方比对她的身份,又判断这个年华将逝的女人对于美容有变态的追求,所以连夜排查了全中州五百多家美容院,找到了载她的出租车以及你们可能所在的大致区域……就这么简单,再精巧的骗局也是一戳即破,瞒不到永远。”
帅朗说完了,亦真亦假,静静地看着端木界平,他的脸上阴晴不定,也许是专业的缘故,在那张普通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心理活动的端倪,只有眼珠子偶而动动、脸色因为气血的原因稍稍变化,甚至于在听到徐凤飞和邰博文有不正当的关系时,也没有更多的变化了,帅朗停了好久,才见得这人仿佛在咂摸真伪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很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忘了一件事,照片。满胡同巷子的照片。”
“哦,雕虫小技而已。”帅朗很大气地一摆手,状似无所谓地说道:“能认出那照片的人只有你,这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神,你偏执的性格的成因在于你上一代的蒙难,那个阴阳头和批斗的照片在于让你回忆往事;还有那几幅女人装的照片,是在侮蔑你的人格……如果你是个普通人、小人物,没准会忍气吞声视若不见,可你恰恰不是,而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所以这些东西会扰乱你正常和冷静的思维,也会让你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地方,那天巷子的人已经被抽空了,越是安静的环境会比喧嚣的环境更让人感到恐惧,不知道起作用了没有。”
帅朗说着,看着端木,此时甚至有点于心难安的感觉,种种卑鄙的设计都出于自己,而最卑鄙的莫过于骂人专揭短、伤人专揭疤,那些东西,无疑是这个人心里深处的伤。
“哎……起作用了,干得很漂亮,我比古清治逊了一筹,他是要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呀……”
过了很久,端木界平幽幽一叹,道了句,此时才抬起眼皮,又一次郑重地打量着貌不起眼的帅朗,那表情的的确确开始有刮目相看的感觉了,这双眼睛打量了很久,有点失落的收回了眼光,似乎对于栽在这个手里还有那么满心的不服,又静默了片刻。这才问着:“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有关《英耀篇》的事吗?”帅朗问。
“错了,《英耀篇》的奥义并不深奥,我已经明白了,我要请求的是另一件事。”端木界平缓缓地说着,看了帅朗一眼,仿佛是哀求的眼光,道出请求来了:“我是活罪无望、死罪难逃,一辈子无亲无友,虽然不至于暴尸街头,可也收骸无人,死后我想葬在国坟北邙,不知道这件后事能不能托付给你?”
“啊?”帅朗坐不住了,瞪眼了,跌下巴了,大眼瞪小眼问着:“这…这事,咱国家民政局不缺这点钱,托给我多不合适。”
“我不是让你办,而是托付你告知那位天才,我的失败恰恰证明了他的天才,我想他不会介意亲自埋葬我的。更何况我已经立志不食周粟,难道最后还要让我晚节不保?”端木问道,很诘难。
只不过问错人了,帅朗眨巴着眼反问着:“什么什么周粟啥意思?您还有晚节?”
“意思就是我和披着官衣的人势不两立,我想找一个能理解我的人送我上路,人赤条条的来,最终谁也要赤条条的走,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错误,我不想让我走的时候,也变成一个错误……”端木缓缓地说着,不介意帅朗这句白痴的问话,眼光里蕴着那种很期待、很理解、很惺惺相惜的眼光,期待着帅朗答应这一个不请之请,似乎他很确定,这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只不过帅朗就不觉得正确了,瞪着眼,你说这叫什么事呢,就知道没好事,可也不能摊上个丧事吧,活这么大喜事都没操办呢,先得操办丧事,既没经验也没有经历,再说还得花钱,一时间让帅朗不敢轻易启口答应了,不时地看着监控探头,给探头后的人眨巴眼,试图结束这个谈话,要不给点指示也成,老郑敢让答应,回头老郑当孝子贤孙去。
没指示,也没人进来结束,等了好久,帅朗也没敢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