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放晴,晨光渐至,醒来觅食的野兽在耐寒树林间穿行,振落树枝上覆着的雪,露出黄黑的树枝本色,苍茫一片的雪原上多了一些颜色与生气,然而看着帐外渐被雪花掩埋的稠稠血渍,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
莫干山的莫山山没有杀过人,来到荒原的莫山山开始杀人,但她没有杀过自己人,对于中原的昊天子民而言,神殿中人理所当然都是自己人。
她的老师是神殿客卿,她信奉昊天,她奉神殿之命进入荒原查探敌情,结果却在昨天那个黑沉的夜里杀死了三名神殿裁决司的执事。
莫山山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惘然无措,精神上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怔怔想了半夜,还是没能想明白,为什么当时的局面会发展成这副模样,为什么宁缺开始反击之后,她很自然地用焚天符把那名裁决司执司烧成了漫天飞舞的轻灰,竟根本没有思考什么。
宁缺端着一碗肉汤,蹲在帐蓬门口美滋滋地喝着,帐外不远处那些黑衣执事残缺的尸体,明显没有对他的食欲造成任何影响。
他的目光落在莫山山苍白的脸颊上,注意到她平日散漫漠然的眼神此时显得有些惘然脆弱无助,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站起身来安慰说道:“有些事情做了就做了,事后再后悔,除了让自己精神上多些负担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莫山山缓缓摇了摇头,漂亮的睫毛轻轻忽闪,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反省可以让我们以后少做一些错事,还是说你不认为需要反省?”
“如果是说昨天夜里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
宁缺耸耸肩,把碗里剩下的最后那口肉汤喝掉,然后说道:“当然不需要反省,我可不理会他们是神殿裁决司的什么重要人物,我只知道他们想要杀我,那么我反击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接着他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这三名裁决司执事比我们弱,但他们来杀我们,结果死在我们手里,这属于智商问题。而如果这样我们还被他们杀死,则属于情商问题了,前者叫愚蠢有药医,后者叫傻逼没法治。”
听着如此粗俗的话语,莫山山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回思着昨夜的战斗画面,很认真地替死者解说道:“樊笼道法类似天地元气锁或天罗阵这样的被动道术,昨天那三名执事并没有想着马上杀死你,而只是想制伏你。”
“但那人紧接着便想废了我的修为。”
宁缺笑着提醒道:“我可没有被人打残再来讲道理的生活习惯,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这种情商方面的弱智可没法治。”
莫山山很认真地说道:“既然我在,我当然不会让你被人打残。”
这句很平常的话里透着股理所当然的自信,少女杀死神殿裁决司的执事,精神有些恍惚,不代表她会认为那些执事比自己还要强大。
这种带着些许庇护味道的话,或许会让很多青春热血的少男们感到有些不悦,但宁缺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却觉得有些感动,因为感动而有些莫名的紧张。
为了尽快驱除掉这份紧张,他摇头说道:“就算这些裁决司执事没办法对付我们,但那对荒人母子怎么办?他们要杀人时,你究竟拦还是不拦?”
宁缺看着少女呵呵笑着说道:“你心肠好,当然不可能看着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再说了,我们吃了人家那么多肉干,怎么好意思不帮着杀几个人?”
莫山山眼帘微垂,看着棉布厚裙边沿下探出的脚尖,完全不知道该对这个家伙说些什么,心想你我虽然不惧神殿中人,但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杀死几名神殿裁决司执事,就像是在路上顺手打了两只黄羊一般?
少女轻声喃喃说道:“但他们是神殿的人啊。”
昨夜清理尸体时,宁缺从被自己劈成两半的裁决司执事黑衣中摸出了一块腰牌,莫山山确定了那名黑衣执事的身份,似乎是神殿某位重要人物的家人。然而宁缺并不畏惧,因为这种事情只要没有证据,谁也拿他没辄。
他虽然和世间众人一般信奉昊天,但自幼颠沛流离,见惯诸多丑恶,又在底层挣扎求存,所以对神殿这种传说中地方并没有太深的敬畏之心,后来回了长安城进了书院,被那座大山里的骄傲自恋二气薰陶日久,敬畏之心更淡。
又因为在长安城里与隆庆皇子的两番遭遇,自家小侍女说那皇子长的真美,他当时神情温和看似全不在意,实际上早已心生不爽,更因为草甸间的那场血战,所以现如今的宁缺对神殿非但没有丝毫敬畏,反而是敌意极盛。
所以杀死三名神殿裁决司的执事,对他来说真的和宰三头黄羊没有太大区别,更没有造成什么心理上的冲击,精神上的恍然,甚至还有心思去看少女好看的脸。
他看着莫山山低着头无辜无助的神情,下意识里想伸手去戳戳那可爱的鼓起的粉腮,骤然间想起对方书痴的身份,强行敛下心头的冲动,宽解说道:“呆会儿我就把尸体处理掉,这个事情我很擅长,那就没人知道这件事情了。”
可惜世间只有一个书院,也只有书院才能教出宁缺这样的学生,莫山山虽是名闻天下的书痴,依然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对着神殿大名微微一笑全不在意。
看着依旧低头沉默的少女,宁缺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要忘记草甸上发生的事情,你那位师弟其实就等于是被神殿裁决司的人杀死的,只不过他们没有亲自动手罢了,所以从最简朴的情感层面上来讲,你也不应该倾向于他们。”
“谁对你不好,你就应该对谁不好,神殿对你不好,那他们的死活不关你的事,而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荒人,你为什么要帮神殿杀荒人?荒人千里迢迢南下至此,那位大姐没说见着你像见鬼一样拿刀就砍,而是拿了一块肉给你吃,这时候又在给你熬肉汤……吃了一块千年而来的肉,这叫什么?这就叫缘份啊。”
宁缺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回头望着帐内笑着说道:“谢谢啊大姐。”
帐帘掀开,那位荒人妇女端着一碗肉汤和几块粗粮饼走了出来,看着他点头笑了笑,说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多谢你们才是。”
荒人体质特殊,肌肤极为坚硬,昨夜那名黑衣执事道剑伤了妇人肩头,伤口处附着的昊天神辉之力被莫山山施符消除后,便没有大碍。
那名肤色黝黑的荒人小男孩儿躲在帘内,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中原年轻男女,开口问道:“你们都是中原人,为什么你们要帮我们杀那些中原人?”
宁缺眉头微挑,大义凛然说道:“因为我们是好的中原人。”
荒人小男孩困惑地挠了挠头,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好的中原人,南迁之前元老召集部落开会的时候,好像没有说过这种名词。
忽然间他想到元老说过的一件事情,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看着宁缺说道:“元老说你们中原人最喜欢内斗,这就叫内斗吧?”
莫山山听着这话,不禁觉得脸颊有些微烫,不知该怎样应话。
宁缺倒是根本不以为意,笑骂着拍了拍荒人小男孩的脑袋。
……
……
在宁缺的强烈要求和死皮赖脸的坚持之下,终于成功地让少女加入到了毁尸灭迹的工作之中,不是因为他有想看少女面对尸体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的变态嗜好,而是他现在愈发觉得莫山山真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虽在世间有这大的名声,但依旧还是一朵墨池畔安静的小花,根本禁受不住风雨,如果不尽快让她成长成熟起来,路途上他根本无法指望她能帮自己多少,甚至还有可能拖自己后腿。
而在他的生活经验中,处理尸体是帮助一个懵懂少女尽快成熟起来第二迅速的方法,至于最好的那个方法,他希望这辈子都再也不会想起。
大黑马愤懑不平地载着沉重的行囊、拖着无数多的东西,陪伴着这对年轻男女向雪原深处的林地里走去,紧绷的皮索后方,地面上是一具完整的尸体,两截不完整却不再流血的尸体,还有一大束用来湮没痕迹的石儿草。
莫山山沉默走在前方,棉裙襟摆已经被雪打湿,她却无所觉察,因为她还没有从那种复杂而惘然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自幼深入血液深处对昊天的敬畏,对神殿的尊敬哪里能被几句话就轻易抹除,虽然她觉得宁缺先前所言似乎极有道理,可还是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地方很是不对。
对一位静坐墨池十余载,不问世事的少女而已,世界观的改造难度仅次于爱情观的改造难度,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无奈也有些疲惫。
走在荒凉的雪原上,他的心思忽然飘回了相对极南极遥远的长安城,飘回那条巷子里的那个铺子,飘到那个小黑侍女的身上,默默想着如果是桑桑那该有多简单,桑桑绝对不会怀疑自己说的任何话。
当然,桑桑的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金钱观饮食观生死观都是他的观。
……
……
几只肥硕的树鼠警惕地看着树下的画面,那个天然形成的陷坑里堆着几截人类的尸体,淡淡的血腥味道,让它们有些不安。
宁缺把那一大束染着雪的石儿草扔进坑中,看着黑衣执事那张苍白却依旧严肃的脸轻偎着自己的右脚,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神殿需要被敬畏,书院也需要被敬畏,我书院后山向来不入世,但我既然此番入荒原,便等若代表书院的颜面,然而一路所见,世人似乎并不如何敬畏我。”
他转头望向莫山山笑着说道:“若我家二师兄被神殿裁决司喊打喊杀,你猜他会怎样做?他肯定不会像我一样就这么简单杀几个人便罢了。”
莫山山微微蹙眉,想着传闻中那位骄傲到了极点的书院二先生,说道:“那他会怎样做?难道还会把道痴或是隆庆皇子给杀了?”
“二师兄当然不会那样做,他的眼里怎么会有道痴或是隆庆这种人?”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也许会直接杀上桃山,去裁决司找那位大神官的麻烦,他的偶像是小师叔,如果不是师傅管的严,只怕早就四处去找人麻烦去了,寻着这种由头,哪有不借机发飙的道理?”
莫山山怔怔望着他,无语心想书院二层楼里究竟生活着怎样的一群怪人?
“我没有这样的实力与底气。然而荣耀即吾命,谁若敢无视我书院之存在,我亦不惜拿这条小命去搏一把。”
宁缺沉默望苍天,语气说不出的感慨萧索,又带着一丝绝然,如果这时候眼角能淌下一滴泪珠或是有雪花飘到他睫毛上,画面想必会更帅美一些。
莫山山和他一路相伴而行,虽说谈不上如经年旧友般熟稔,但也知晓此人几分无赖性情,此时听着他忽然说出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不免有些动容。
她认真盯着他侧脸,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还是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声音极微小极不自信问道:“你这是在说谎还是说玩笑话?”
宁缺笑了起来,看着她说道:“既然没有道理骗你,当然就是玩笑话。”
莫山山眉头微蹙,就像是名贵的紫毫细锋在纸上狠狠画下,显得极不满意。
宁缺笑容微敛,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但是说正经的,我从来不认为神殿就有资格代表昊天行使意志,谁能证明昊天允许他们做代表?说不定我们才是被昊天选中的人,世间的光明正义需要我们来维护,所以以后若遇到神殿又做出那等样恶心的事情,我们一定要拒绝冷漠,该出手时则出手。”
依旧是大义凛然的风范,但这次莫山山没有被他迷惑,而是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认真思考很长时间后,试着确定道:“这应该是……玩笑话?”
宁缺看着她微皱的可爱小鼻尖,看着她木讷目光里的疑惑和紧张,忍不住开心地大笑了起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说道:“也可以说是撒谎。”
莫山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说假话?”
宁缺没有转身,说道:“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有时候不说假话没法活下来。”
莫山山继续问道:“那你来荒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教我那些阴暗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教我学会怎样杀人?你为什么要让我习惯这些?”
简单的人问的问题都很简单,因为简单所以直接,所以可以刺穿外面藏着的无数件丝绸棉甲,比如玩笑话或谎言,直指胸口里的内心。
这些问题不好回答,宁缺站在雪坑畔沉默思考片刻后,决定诚实作答,回头看着她平静说道:“我要进荒原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抢一个重要的东西,而正如你前些日子说的那样,真到了夺食的关键时刻,没有人会在乎我的书院背景,到时候且不说能不能虎口夺食,是个人都能把我打成一条狗。”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宁缺把手中那张符纸弹进雪坑中,语气极认真继续说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莫山山微微低头,看着雪地里不知何处,沉默片刻问低声问道:“你要抢什么?”
“七卷天书里的一卷。”
宁缺看着她微眨的长长眼睫毛,感受着她此时心中的情绪变化,说道:“你同意跟我一道进荒原,我在想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
莫山山缓缓抬起头来,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师傅知道这件事情后就告诉了我,我不奢望能抢到天书,但我很好奇,所以想来看看。”
宁缺笑了笑,说道:“好奇天书以及那些有资格抢天书的强者?”
莫山山微微一笑,觉得和他说话很轻松很舒服,因为他仿佛能够听到自己心里在说的话,从来不会把自己往别的方面去想。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
莫山山轻轻摇头,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道:“我没有告诉你,你也没有告诉我,那我们能不能算扯平,不算是互相欺骗?”
这种很简单的思维方式,一般只存在于心思澄净的孩童世界里,但少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宁缺便也自然而然地接受,认真地点了点头,甚至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在世间的朋友很少,不想莫名其妙就少了一个。
然后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不过你的心态不对,既然你我来到荒原之上,如果有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所以不要说不敢奢望。如果连想都不敢想,那就真的什么都无法做到了。”
莫山山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这也算是对我的教育吗?”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总之我算过,如果我们两个人能够配合的好,隆庆皇子都不见得能搞得过我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莫山山微微一笑,说道:“那就试一下吧,不过如果抢到了怎么分?”
“到时候可以抄录副本,你带回墨池,我带回书院,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夫子他老人家,抢卷天书当见师礼,想着就觉得很兴奋啊……”
宁缺越说越激动。
莫山山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抹羞意,说道:“我要你抄录的那份。”
宁缺挥了挥手,豪迈说道:“你先挑。”
站在雪地里,二人想像着可能性几乎为零的美好未来,都笑的有些痴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