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吗?”
“当然要去,听说今天凌晨凯旋门广丄场最好的几棵树全部已经被西市的学生占了,再去晚了,只怕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倒是不想去,不过市场里肯定没什么生意,嘘……瞧瞧那边管理处的官老爷们,这话我可不该说。”
“去吧,咱帝国好些年头没出过这样的大事儿了。”
“谁说的,二十几年前大爆炸后的庆功仪式,我还参加过,那阵势……”
“别说那么多子,大家同去,同去。”
“同去!同去!”
苏珊大妈听着邻近人们兴奋的交谈声,胖胖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无奈交织的情绪,看着人们像吃了药物的鱼儿般涌出市场,不由恼火地低声咒骂几句,在围裙上擦掉手上的灰渍,走到管理处拿了一面分配下来的小旗,踩着满地的泥泞与烟头。汇入了人群。
今天都城的地下交通系统全部免费开放,将来自各区的民众源源不断地送到凯旋门空旷的广丄场上,来自西北角贫民区的人们,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便进入了那片隐隐燥动着的人海。
苏珊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旗,觉得旗上的黑槿花有些刺眼,捏着旗柄的手掌汗津津的有些难受,她像个木偶一样,随着身周激动的人群机械地挥动着小旗,心里却在不停地咒骂。
今天是帝国白槿王朝皇历七百二十三年。
前些日子闹的沸沸扬扬的贵族叛乱已经全部平息,按照皇宫诏令里的说话,少部分贵族野心家,趁着联邦敌人步步逼近之机,凶残地发起了一场对光辉皇室的野蛮叛乱,在这场叛乱中,德高望重的帝国军务大臣柏乌亲王壮烈地牺牲,离阪星总督柯保宁英勇殉国,如今叛乱已经被平息,则到了清算那些野心家罪恶的时刻。
伟大的皇帝陛下召唤天京星都城里各阶层的民众,前来凯旋门广丄场,目睹这一场正义的审判。
经过长时间安静中带着焦燥的翘首期待后,黑压压的观刑民众终于等到了绞刑架立起的时刻,看着那些带着原始复古味道的黑色绞刑架被起重机吊起,看着那些头罩黑布的贵族罪犯被军人们押送出来,走到绞刑架前,人海里骤然发出第一波欢腾的呼号,以广丄场中心为圆点。一道由人头形成的波浪此起彼伏。延展开去。
一名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的贵族被押上了绞刑台,取下黑色面罩后的他,有些不适应这阴天里的光线,眯着眼睛恐惧地扫视四周,却被绞刑台下四周无数张兴奋扭曲的平民面容惊的更加恐惧,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帝国大法官慷慨激昂地宣读了审判书,然后没有任何停顿,清脆的金属门开启,那名贵族直直地堕入圆形的孔道,将颈上那根黑色的绞索绷的笔直。
自审判行刑开始,广丄场上无数观刑民众组成的人海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很多年没有看过如此真切血腥的行刑场面,人们的心理期待被吊的很高,迟迟没有落下,直到这一幕,他们才仿佛醒了过来,似乎清晰地听到了绞索狠狠扯断那名贵族颈椎骨的声音,不由兴奋地开始呼叫起来。
苏珊大妈表情复杂地看着远处的绞刑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一名又一名的贵族被处死,被黑色的绞索生生扯断颈骨,停止呼吸,每一次黑色绞索绷直,每一次贵族的身体重重坠下,都会引起广丄场万千民众的一次兴奋呼喊。
尤其是在处死那些贵族妇女时。广丄场上民众的情绪亢奋到了极点。带着汗臭的男性平民贫民贱民们,瞪圆了双眼,看着那些贵族少女洁白如玉的小腿在空气中徒劳地蹬动,抽搐,直至安静,就像友光天化日下观看了一场令人兴奋的阴私表演,忍不住发出近乎呻吟般的满足叹息,只是脸上马上又换了羞且怯且不忍的假面具。
苏珊大妈被兴奋的人样挤的东倒西歪,看着那些被吊死的贵族家小姐。她握着黑槿花小旗的手越来越紧,宽厚的嘴唇抿的越来越紧,粗直的眉毛皱的越来越紧,在心里发出一声真正的叹息。
审判结束了,苏珊大妈揉了揉有些昏胀的额角,全无精神地向地铁口走去,平民前来观看审判是皇宫的诏令,她捏着的王室小旗是联邦防分发的物品,她不得不来,只是后面的游丄行可以不用参加,她也不想参加。
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返回市场的道路上,她看到车窗外成千上万的帝国青年正在游丄行,那些男孩儿挥舞着旗帜,高喊着陛下万岁的口号,惩治叛国贼的橄文,狂热地在城市大街小巷中穿行。用双脚走进满地泥水的街区,苏珊大妈在菜场,交了很多廉价的青菜,交了本月的配额本息金,把菜提回自家破落的小院,递给从偏室伸出来的那双手,同时从那双手里接过一批需要贩卖的货物,放到了自己的三轮电动车上。
仔细地清查了一遍货物的数量,发现有些不对,苏珊大妈本就有些恼怒烦闷的心情终于忍不住暴发出来,叉着水桶般的腰肢,对着旁边的房间骂道:“笨手笨脚的,组装几个破机器这么简单的活儿,你都干不好,我养你白吃饭啊?也不知道你们这些贵……”
忽然间想到什么,苏珊大妈不再继续骂下去,警慢地看了一眼院门口,没好气地吐了口唾沫,开动电动三轮车驶出小院。
如今的苏珊大妈是一个居住在都城贫民区,靠贩卖盗版影音播放机和帝国最低保障生存的粗鲁妇人,而在很多年前,她也曾是一位娇滴滴的贵族小姐,拥有一双今天广丄场绞刑架上那些贵族小姐们一般嫩玉似的小腿。
身为中层贵族的父母因为牵涉到某次帝国六部间的斗争,惨被秘密处死,侥幸生存下来的她和兄长在家族唯一遗留的宅院里相依为命,后来她那位性情坚毅温和的兄长为了恢复家族的荣耀,勇敢地加入了帝国远征军,然而多年后,苏珊却迎来了兄长违反军纪被处决的噩耗。
家族最后的宅院也再也无法保住,命苦的苏珊沦入贫民区生活,又极为幸运地遇到了一个爱她疼她的丈夫,然而新婚不过三年,丈夫生病而亡,只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
当年穿着华丽舞鞋踩着小石砾便会蹙眉如柳的贵族小姐,就在命运无情的磨折下,变成了一个性格泼辣尖酸,腰如水桶,穿着硬底仿军靴,能将菜场里的泥水踩出啪啪声的大妈。
那副健硕或者说臃肿的身躯,压在那小小的电动三轮车上,看上去除了滑稽,不知怎么还有些心酸。
在市场里和竞争激烈的男性习行们再次爆发激烈的争吵,苏珊大妈凭借着过人一筹的肺活量和无比污秽的言语攻击,获得了又一次胜利,成功地占据了市场里最好的一处流动摊位,卖了两台盗版影音播放器,然后将利润里的六成眉开眼笑的双手奉送给市场管理处以及那些满身纹青的流氓地痞。
她要活下去,要带着儿子努力地活下去,就需要日复一日地争吵,需要日复一日的成功,需要每天眉开眼笑地将自己的血汗钱送给那些寄生虫。
只是每当深夜回到破落小院时,健硕身躯里的精力都会被这些争吵成功眉开眼笑消耗地一干二净,苏珊大妈异常疲惫。
黑涛涛的巷道,她无力地绮靠在院门口,想起下午和那个西地黄黑老家伙的骂阵,想起那些放纵污秽绝不敢让儿子听到的脏话,想起少女时期的矜持,忍不住举起满是老茧的双手,捂住满是风霜之色的脸颊,慢慢蹲下身体。
噢,这是怎样的一生啊。
对于艰辛的生活来说,回忆是奢侈的,只能偶尔一次,甚至连心酸都是奢侈的,因为那会让生活变得更加艰辛,苏珊大妈倔犟地站直身体,拍了拍大臀部上的灰尘,低声咕哝了几句,转身走进自己的小院。
她的人生还有希望,还有那个乖巧懂事的儿子,那个正在都城第二大学深造的儿子,她艰苦困厄的一生,因为那个小子而不再全是灰黑的色调。
按照她的收入,绝对无法支再第二大学昂贵的学费,幸亏陛下一力推行的无差别教育推展计划,让像儿子这样的优秀学生,拥有了免费平等入读的权力,就因为这一点,在心底深处痛恨了帝国皇室半辈子的苏珊大妈,无比迅速地原谅了那位陛下。
将三轮电动车停好,困难地爬上小小的阁楼,她已经变成那个粗鲁但善良的妇人,叉着腰,翘着树枝般粗细的食指,对幽暗房间深处那个正在发呆的黑发年轻人恼火骂道:“这四个小时你又组装了几台?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
黑发年轻人苦闷地搓了搓脸,那些淡淡的伤痕已经不再清晰,他望着门口那个粗壮的妇人,无可奈何地轻声瓣解道:“我昨儿就说了,你的上家给你的货不对,那些卡口自旋螺型号有问题,根本没办法拧,我得一个一个打磨,时间当然很慢。”
“别找理由!”苏珊大妈竖眉瞪眼,吼道:“不要以为你是贵族就可以吃白饭,今儿真该带你去广丄场看看你那些同伴死的惨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