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历史的尘埃》->正文

第二篇  人间世 第三十一章 死的力量

    十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虽然明知道自己不久将会被削去军权,但是将军还是抱着来接替他位置的还是个军方的人,还可以继续领军战斗的希望。他还是尽力地去做一个将军应该做的事情。

    直到现在为止,那些兽人部队的各种情况还是摸不清楚,派出去探察的部队大都一无所获。将军甚至开始在打算派遣一支几千人的先锋部队去欧福城探探虚实地攻击一下。

    阿萨却是极力地反对,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他才知道这个行动有多冒险,纯粹是送死。而且他知道欧福这样的战略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拖延时间,欧福从开始就没想过要和帝国开战,不让对手知道自己的具体战斗力,对方就不敢轻举妄动,而王都那边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停战退兵的命令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阿萨明白现在自己的任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只要在皇帝陛下的命令下来之前尽量地不让将军出兵就行。于是这些天他努力地用自己并不擅长的嘴巴上的功夫对付将军,幸好丰富的野外生活和战斗经验总让他有话好说而且能够把将军劝住,关键是他确实体验过兽人们的惊人战斗力,也见识过欧福在塞德洛斯统治下的高效率。他分析了兽人们在荒野之外的机动性,还有最重要的是在夜晚不受黑暗影响的视觉,比人类灵敏百倍的听觉。这是和将军以前剿灭那些死板的兽人部落时候的情况完全不同的,兽人们将会主动出击,用各种灵活的方法将自身所有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的话,战斗的概念都将完全不一样。何况还要算上双足飞龙,它完全可以在弓箭无法企及的高度将部队的行踪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敌暗我明的状况下,只是夜间的不间断的偷袭就可以让部队的士气一蹶不振。

    将军在和阿萨不断的争论中对他的态度也逐渐平和,甚至开始露出赞同和钦佩之意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是头脑还是战斗的经验都是和年龄不相称的,至于身手,身为在武人的直觉,他也看得出这个年轻人绝不一般。他也没有和其他神官一样天天在营帐里吃喝或者和牧师们讨论什么神学的抽象问题。这无疑是个领军打仗的人才,一个天生的战斗者,将军有很多次想开口问想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埃尔尼家族手下做事,但都没有开口。

    今天传递皇帝旨意的使者终于来了。果然,将军的军权被削去,他终于不再是将军了。关于新将军的人选问题上军方和埃尔尼家族互不相让,最后终于由姆拉克公爵众望所归地得到了两派大臣们的认可。他不久之后就会过来接收军权,皇帝命令将军在这里等待公爵前来。

    将军默默地听着圣旨,最后他问:“姆拉克公爵接手后仗还继续打么?是由他带领这里的部队去进攻那个兽人城邦吗?”

    “陛下已经决定退兵了。各国的使臣们都强烈要求,罗尼斯主教大人也极力主张承认欧福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听说欧福也快派使者来商议和平条约的事了,这仗不只是现在,可能以后也不会打了。这里的四万大军由姆拉克公爵接手后还是分配回南方的边疆去,如果有必要,会让一半士兵解甲归田吧。”

    将军沉默着,然后浑身开始微微发抖,很用力地才说出几个字来:“臣领旨。”

    黄昏,阿萨被将军叫了出来。将军带着他走向布拉卡达城外。

    来到了城外的一座小山丘,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将军看着那血红的夕阳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说:“这些天来我看得出你是个真正的战士。我现在想和你说说话,抛开他妈的什么政治立场,纯粹只是基于两个战士的对话。”

    将军很有力量地看了阿萨一眼,充满了惋惜和不甘。“你为什么会屈身于埃尔尼家族那些乌烟瘴气的政客手下?从你身上可以看得出只有真正战士才有的气质,那是只有走过无数次生死线,经历过死亡的味道,用自己的手和牙齿把对手的血和肉踩在脚下走过来的人才拥有的力量。那么你怎么还能去忍受那帮猪一样龌龊的政客们呢?当他们玩弄那些乌烟瘴气的阴谋诡计的时候,你身为一个真正的战士,难道不觉得恶心么?”

    “我不是埃尔尼家族的人。”阿萨回答。“是罗尼斯主教委派我到这里来的。”

    将军有点吃惊,问:“主教大人?他派你来这里做什么?”

    “主教大人叫我来这里缓和局势,静待停战。”

    “缓和局势难怪你这段时间都在极力阻止我派出部队。”将军没有发火,他的精力好象都被今天到来的圣旨消耗完了。“那么停战之后,我们这些军人又会怎么样呢?我们可以战斗,可以拿自己的血肉去拓展国家的疆土,然后再拿自己的命来守护。但是最后的结果呢,一旦太平了,就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便是那些蝇营狗苟的政客们的天下了。刀剑是敌不过手段和阴谋的,我们这些在前线拿命去拼的人就只能是政治的工具而已,我们做不来那种肮脏的事,就只有慢慢地被挤出去,这个国家就慢慢地落到那些花天酒地的猪一样的贵族手中。那些人算什么,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除了女人和吃喝之外,他们还会什么?我们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摁死他们,和拈死一只臭虫一样轻便。”将军眼睛里开始有了愤怒的光芒。“为什么我们却还要被他们玩弄,为什么我们用血和肉去换来的国土和荣耀被这些人据为己有呢?”

    阿萨沉默着。他能够感觉到将军心中的波涛起伏。他虽然不懂什么军事政治,但却能够明白这个老人的愤怒。

    将军看着阿萨,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对你有个请求。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对别人请求。是一个战士对战士的请求,你能够答应么?”

    以将军这样的个性,这样的威势,这样的人,这大概确实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去求人。

    一个老人毕生的一次请求。一个指挥着数万大军的将军,用平等的,认可对方的方式来请求,这样的请求能够拒绝么?

    阿萨几乎就要一口答应下来了。但是他没有忘记现在的微妙环境和任务,只是说:“你说说看。”

    将军沉默了一下,说:“你没发现吗?宣读圣旨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人在场。而使者传达旨意之后也很快的就离开了。这些都是我特意安排的。”

    “是吗?”阿萨皱眉,他对这些并不熟悉。“为什么要那样安排呢?”

    “没有其他人听到圣旨的内容。也就说除了我们俩,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没有指挥部队的权力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不知道。”阿萨等着他往下说。

    “这是我带领了近二十年的队伍,可以说其中每一个将领都是我的心腹。只要不让他们知道我已经被剥夺了兵权,我依然可以调动他们的。”

    “你想做什么?”阿萨皱眉看着将军。

    将军的声音慢慢地重新有了活力和威势:“明天我们就全军前进往那个兽人巢穴杀过去。只要一举将那个巢穴夷为平地,其他各国见到了我们的军威自然不敢再有什么话说,皇帝陛下也会知道维护国家还是需要我们这些军人,那些政客们也会胆战心惊灰头土脸不敢再玩什么花样了。”

    阿萨惊奇地看着将军,绝望的境地已经把他的愤怒和不甘变做了赌徒的拼搏激情。

    “没什么好顾忌的。历史上从来都是成王败寇,只要我们能够成功,就绝没人敢说什么。罗尼斯主教也绝不会怪罪你。圣骑士团那边没问题的,罗兰德团长是和我多年并肩作战的老战友,一定会暗中支持我们的。只要我们齐心合作,你指挥好牧师们和部队配合一定可以将那些兽人杀个片甲不留的。我们的人数是它们的十倍啊。”将军的眼里开始有了光彩,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对不起,我不干。”阿萨摇头。“我告诉过你,贸然出兵绝没有好结果的。还有,我来这里的任务就是要制止你。我会回去告诉其他将领你的军权已经被剥夺了。”

    将军的眼光黯淡下去了,然后怒火重新以百倍的猛烈重新在里面燃烧起来。

    面对将军似乎可以杀人的眼神,阿萨并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只是觉得这个老人有点可怜,他摇头说:“停战不好吗?谁掌权又怎么样?士兵们也用不着死,回家就回家了。平平安安地生活,比在这里送死好吧。”

    将军的声音好象是在咆哮,又像是惨叫:“人活着终有一死,迟早罢了。身为军人,与其回去种田卖菜,等着以后在床榻上慢慢地苟延残喘而死,还不如在战场上去死得轰轰烈烈。”

    阿萨还是摇头,依然是那样淡淡地说:“即使是你那样以为,这几万名士兵不会这样以为,他们的亲人也不会这样以为。他们都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或者丈夫能够活着回去。将军,难道你的妻儿就不希望你活着回去吗?”

    将军缓缓伸手指着西边,那里的夕阳正红得像血。他的声音居然在颤抖:“我的妻子和最后的一个儿子都死在了那里,死在兽人手上。”

    阿萨怔住了。

    “二十五年前,我的妻子和一队商队一起通过蛮荒高地,结果被兽人们杀了,吃掉了。连尸体我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将军身上的刚毅和威猛丝毫不见了,只剩下颤抖的哀伤。背对着夕阳使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具残破的雕塑。“半年多以前,我的最后一个儿子带领着一队雇佣兵去高地深处侦察,结果又是音讯全无。他才二十五岁,是个英勇的战士。假以时日,绝对是一个伟大的战士和将军,你知道么?”

    阿萨知道。他眼前出现了那个在荒山顶独自面对一只如同战争堡垒一般的食人魔的英勇身影。

    “我再告诉你,二十年前,蛮荒高地周围的村庄和城镇每年都会遭受兽人们的袭击。那些野兽就像打猎一样狩猎人类,将活生生的人抓去杀死,吃掉。我领军去剿灭这些野兽的时候在它们的部落间看到满是人的骨骼所做的装饰品,他们拿人皮当纸书写,当衣服穿。而现在,那些野兽却大模大样地建立起了城市,要和我们人类谈判。不用作为一个战士,即便是作为一个人,你能够允许这样么?”

    将军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地激昂,只有悲伤和一种疲倦的愤怒。但是阿萨的心开始不平静了。

    没有人会不知道兽人们曾经吃人的事。过去这些亚人类给人最大的印象之一,就是那种血腥邪恶的野蛮作风。和在雄才大略的塞德洛斯城主口中一带而过的潇洒相比,现在从一个失去妻儿的老人口中听到这种惨事,确实令人热血如煎。

    但是阿萨确实知道,派兵出去进攻绝对是死路一条。而且从今以后在塞德洛斯的领导下,兽人们和人类的关系将完全不同了。这样纯粹是为过去的仇恨而发动的战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阿萨深呼吸了几口气,看着将军,轻声说:“对不起。”

    将军高大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绝望,失落,痛苦在他的脸上扭成一团,然后慢慢地变成愤怒。杀气在他的眼中已经显露无疑。

    只要杀了阿萨,他依然有可能指挥军队,依然有可能报仇!

    看着面前已经像一只露出了獠牙,愤怒的狮子般的将军,阿萨平静地摇摇头,说:“如果你的妻儿在天有灵,也绝不会希望你用这四万条性命去替他们报仇。他们如果知道你要把这些活着的人当祭品去祭奠他们,你觉得他们会高兴吗?你觉得他们希望你自己也去送死吗?”

    将军还是瞪着阿萨,但是慢慢的他眼神变得茫然无力,杀气也逐渐消逝了。他就那样站立着,最后默然转身,再没有理会阿萨,独自一人朝来路走回去了。

    如血的晚霞下,高大的背影已经没有往日的威风和雄壮,只有些蹒跚无力。看着这个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夕阳下,阿萨现在只希望姆拉克公爵能够快点过来,快点退兵结束掉这一切。让他可以向主教大人交差,然后出去旅行忘掉这些讨厌的事。

    一只猫头鹰在旁边树枝上瞪着大眼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听见这个声音,一向很喜欢动物的阿萨突然生出厌恶的感觉,回过头去瞪了这只不祥的食肉鸟一眼。

    夜晚,朦朦胧胧的半个月亮挂在天上。这是个高地少有的阴天。

    将军躺在床上睡不着。这是他自从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杀人后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失眠。

    但是和那时的紧张,莫名的恐惧和兴奋完全不同,现在他只感觉到疲累,无力。

    这不是疲劳,而是实实在在压在心上的倦怠和绝望。不只是每一条肌肉都提不起劲,连精神都要崩溃,仿佛身体就只是个躯壳而已,再也没有任何的活力可供驱动。

    全身的每一处新老伤口一起趁这个时候呻吟。这数十年的戎马生涯,到头来却一无所有。妻子,儿子都死在了兽人的手里,现在却连想要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而自己,也将在那些政客们的手段下离开军队,从此后就像只无用的老狗一样吃着那些政客们施舍给的剩饭渡日,直到老死。连像一个战士那样用自己折断的骨头刺进敌人的胸膛,死得轰轰烈烈那都只是奢望了。

    活着已经没意义了,连死也不能死得像样点将军闭着眼,在无力的哀伤绝望中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了一滩泥,慢慢地消融,变形,烂掉

    “父亲大人。”一个低沉的声音把将军唤醒。将军睁眼,看到了自己的儿子。那个最小的,自己最喜爱的,最有天赋的儿子。

    那依然是和自己年轻时一样的威武沉稳的脸,精敛凝重的表情仿佛他是刚从一场激烈的战斗中走来。他手里握着一支光秃秃的剑柄,笔直地站在那里,额头上一个被撕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把他整个脸都染红了,但依然不能够掩盖他英勇的神情,胸口那里有一个被什么恐怖的武器透过而留下的血淋淋的大洞,。

    “你”将军没敢乱动,怕这影象受到惊扰突然间就消失了。他不知这是儿子的灵魂,还是自己思念所造出的幻象。

    “父亲大人,我遵从您的教诲,直到最后也在竭尽全力地战斗,在最辉煌的战斗中失去生命,我的死是一个战士的最光荣的归宿。”他站得很威武,牢牢地握着手里的那支剑柄,胸膛上的那个可怕的伤口仿佛就是个勋章。

    “是吗?你做得好,做得很好啊,是我的好孩子”将军喃喃地说。

    “我看见了无数的死在兽人手里的无辜百姓,他们都死得很惨啊。但是他们也都在称颂您,说您是个大英雄,杀了很多残暴的野兽为他们报仇。我也看见了那些在和兽人的战斗中死去的士兵们,他们都鼓励您,希望您继续您的战斗。您一直都是为了为那些死去的生灵复仇而战斗的。也许您不是最伟大的将军,但是您却是最伟大的战士。”

    “是吗”将军点了点头,一滴眼泪从那早就干涸了的眼眶里滴了出来。

    将军原本一直都是最痛恨也最鄙夷眼泪这种东西的。他认为这是软弱的象征,战士最不需要的东西,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所有活力的生机都随着这滴眼泪在心中涌了出来。

    “我还遇见了妈妈,她说了,希望在天堂等着您,等您用最光荣的方式去见她。我也希望再看到父亲大人战斗的英姿,那才是真正的您。”声音渐渐远去,影象也慢慢模糊。“再见了,父亲大人,我先走了。”

    “孩子啊”将军从床上猛地撑了起来,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这只是个梦吗?将军发现自己的脸上真的有泪痕,他擦了擦脸,半坐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一个小东西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迎着晨光发亮。

    将军缓缓走过去,用发抖的手把这个东西拣了起来。这是个光秃秃的剑柄,剑身仿佛受了什么大力而碎掉了,只留下了一点残破的留在剑柄附近。

    大概是长久的日晒雨淋显得它很陈旧,即使是扔在路边也不会惹人注意,但是将军认得这是什么东西。剑柄末端一面是一个圣十字的凹纹,那是圣骑士团的标记,而另一面则是‘勇气’和‘荣耀’两个词,那是将军自己亲手刻上去的。

    将军把这个剑柄按在自己的胸口,好象要把其中的意义放进自己的心里去,然后他站起身,感觉自己又充满了力量,而且是从来没有这样地有力量过。

上一页 《历史的尘埃》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