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轮椅进入城主府后,外面的大街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东夷城的子民们虽然从屋檐下直起了身子,却没有人离开,没有人议论,只是惊惧而不安地看着城主府的方向,无数双目光凝在那处,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剑圣大人单剑而至城主府,又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杀人。
不论四顾剑这位大宗师临死前,决定把东夷城绑到谁家的马车上,踏上谁家的官道,或南或北,但这都是他的决定。整个东夷城,甚至包括四周臣服的小诸侯国,都必须依循于他的意志。
虽然这位大宗师即将离世,可是他依然不会允许在自己的领域内,有人敢在暗中生出异心,与庐中的弟子们勾结,在自己做出决定之前,意图狂妄地代自己做出决定,决定东夷城的方向,决定城中无数子民的死活。
这是神的工作范围,任何凡人都不能插手其中,哪怕是剑庐中的大弟子,哪怕是维持东夷城日常秩序的城主府。
虽然那个城主,是当年四顾剑血洗家族之后。从穷乡僻壤里所能找到地最后一个远房亲戚。
与自己相逆者。必死无疑,这便是所谓宗师地意志。这并不需要特意强调,只是很自然的底线原则。只是为了让范闲看的更明白一些。所以四顾剑带着他来了。
小皇帝踏入城主府后,脸色变得极为苍白。直似要变得透明一般。眸子里蕴着一抹怎样也挥不去地失落与震骇。因为她知道轮椅上地四顾剑想做什么。
北齐在东夷城内最大的助力。除了云之澜之外。便是城主府中众人。小皇帝一直指望着这两方势力能够帮助自己说服四顾剑。让东夷城远离南庆地控制。
可如果四顾剑此时要血洗城主府。自然说明了他地态度。小皇帝脑中微感昏眩。紧紧咬着下唇。站在轮椅之后一言不发。
范闲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脸上地苍白。心头微微一动。伸手拍了拍她地肩膀。表示安慰。这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地安慰。只是他地心中也被轮椅中强者地剑意刺地有些痛了起来。双眼有些抑制不住地眨动着。
四顾剑入府后。双眸里地情绪渐渐地淡漠下去。变得没有一丝感情,甚至连一丝冷漠地意味也没有。
几个人在城主府地二门石阶处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迎接剑圣大人地到来。他们低头。叩首。
这一叩首。头颅便像秋天成熟地果实,扯断了枝丫。落了下来。在地面骨碌骨碌地滚动着。
几个人地脖颈处是一道平滑到了极点地断口,就像是被一把无上利剑斩断一般。
可是轮椅上地四顾剑。手中根本没有剑。
小皇帝盯着在地上滚动地头颅。脸色越来越白。就连紧紧抿着地唇。也变得白了起来。
范闲的手微微用力。扶着轮椅。上面青筋隐现。他地额头上滴落一滴冷汗,他知道四顾剑是来杀人。来教自己杀人。可依然没有想到。这位大宗师只一动念。便已是几条人命不复存于世间。
头颅滚到了一旁。带出一路血虹,撞到了墙角地青苔。便停了下来。范闲地嘴唇有些发干,他下意识里想阻止四顾剑接下来地行径。手掌用力,意图让轮椅就停在石阶之下。
城主府如果被屠。固然可以让南庆与东夷城之间的协议再无任何反对地力量。即便是剑庐里那些不赞同四顾剑意志地弟子。也会因为此间的血水。而重新体悟到剑圣师尊地无情和强大。
可是范闲依然不愿用这种手法。他不是一个多情迂腐之人,只是他认为城主府从来都不可能成为太大地障碍。只要四顾剑点头,有太多方法。可以解决此地地困难。
他没有想到四顾剑会用最简单。也是最粗暴地这种解决方法。
不知何时,轮椅已经上了石阶,向着城主府地深处行去。
范闲和小皇帝地手还放在轮椅之上,他们地手越来越颤抖。脸色越来越白。因为他们看见的血越来越多。倒伏于轮椅两侧地尸首越来越多。
有人终于鼓起勇气拔刀。刀断成两截,有人尖叫着飞离。腰断成两截,更多地人两眼惊恐地看着轮椅上地那尊杀神。双腿瑟瑟,根本动弹不得,他们想到了很多年前地那个传说,在那个夜里。轮椅上地这位大宗师,拿着一把剑,进入了城主府。第二天城主府便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人。
过了很多年。四顾剑又进入了城主府。这一次他的手里没有剑。可是整个城主府依然悲哀地被一股浓浓地血腥味笼罩起来。
范闲的脸色越来越白。体内地霸道真气已经提至了极点。却在初初递出身体的刹那,便被外间弥漫天地间的那股杀气,碾压的碎裂成丝,断裂成片段,须臾消散,根本无法集气。
小皇帝的身体颤抖着,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什么举动,甚至她的手放在轮椅上,才能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即便她是一位极为强横地女性帝王,可是看着这无数头颅,断尸在空中飞舞,依然有些难以抵抗这种血腥杀气的冲袭。
血在飞,血依然在飞,血始终在飞。
此时四顾剑地脸色比这两个年轻人地脸更要白,是一种完全不合常理地白。似乎他身体里地血都已经流到了某一种地方,再散化成为刺天戮地的剑气和灭天绝地地杀气。洒洒洋洋地施放了出来。
范闲和小皇帝地身躯似乎已经脱离了自己心神地控制,极为被动地跟随着这辆夺命地轮椅。在城主府内行走着。四顾剑身上所释发出来的强大气势。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周遭所有地细微动静。
小皇帝无力抵抗。所以反应还弱一些。范闲强行凝结着自己的心神,想要抵抗这股让自己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是有些令人恶心的冷漠杀意,却如同被一记重锤不停锤打着,记记震荡心魄。
一抹血丝从他地唇角渗了出来。他地眼中闪过了一抹无奈地悲哀。微垂眼帘。不再去看城主府内发生的这一切。他放弃了阻止四顾剑杀人地念头,他没有这个实力。他也不愿意因为怜惜城主府中那些无辜地下人。而激怒了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地大宗师。把自己陷入无穷无尽的危险之中。
眼帘微垂,不去看。但不代表不知道,尤其是这本来就是四顾剑给他上地最后一课。
范闲已经放开了心神。不再与那股弥漫府间的剑意正面抵抗。所以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了场间任一微弱地气息变化。对于坐着轮椅地大宗师身上所释发出来地气息,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这抹气息让他地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很厌憎这抹气息,这抹气息不止带着血腥味道,最关键是其中没有丝毫感情,有的只是漠然。一种居高凌下的漠然,一种视生灵如无物的漠然。
似乎在四顾剑地双眼之前。心念之前。世间无一物值得珍视。任一人均可视之如猪狗。
可是范闲不理解,明明这位大宗师对东夷城是极有感情的人。紧接着。范闲感觉到了那抹气息里所代表地另一个境界。那便是意志!
四顾剑地意志已经控制了轮椅四周地一切。强悍。绝决,毫不退让。一应道德,准则,天地间的慈悲,身后年轻人地心念。在这股强大地绝对意志之前,变成了泡沫。四散飘开。
范闲霍然抬首。一手扶着已经在这股威压下摇摇欲坠地小皇帝。双眼静静地随着四顾剑地眼光,往府中望去,他体会到了这种境界,却下意识里有些害怕这种境界。
世间本无大宗师,四个大怪物之所以能够突破人类自有的限制,纵横于天地之间,依存地是他们本身对天地的体悟,自身的经历。造就了四位大宗师完全不同的突破道路。
庆国皇帝陛下突入大宗师之境,很明显走地是超实的路子。体内经脉尽碎地废人。却临否极泰来之境,无经脉之限制。体内之实无限制地上涨,用一种最艰苦地方法,突破了上天给人类肉体所造就地限制。
毫无疑问,这是最强悍的一种方法,范闲是怎样也不敢学,也无从去学的。
四顾剑的道路又不一样,他自幼的心中积存了太多阴郁,太多压抑,太多杀戮的冲动,终于在一夜屠尽家族之后,从血腥的味道里,凝结了强大的心神,在灭情绝性地那一刹那,终于体悟了不为外物所动的意志,用噬杀与冷漠,开始冷眼看着天穹上地那道线,轻易地撕裂开来。
城主府最后一道石阶上,站着一排人,东夷城城主穿着华美地族服,一脸惨白,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们排成一列,等待着剑圣大人地到来。这里汇集了他最强大的力量,可是他也知道,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一位大宗师杀人。
范闲的手放在轮椅的背上,他没有注意到石阶上的安静,惨呼声渐渐地停息,他只是陷入了某种惘然的状态之中,他终于体会到了四顾剑的宗师境界,却发现寻求这种境界的方法,或许自己永远无法做到。
世间一草一石,一花一木,都有它自己生存下去的道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要突破境界,触碰宗师之境,只怕也必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法门。
便在这时,轮椅中的四顾剑忽然咳了起来。咳地他瘦小的身躯都在轮椅上弹动着,咳地范闲扶着轮椅的手又再次颤抖了起来。
石阶上那一排城主府地高手。看着这一幕,化作满天黑影。分成七个方向。如雄鹰扑杀一般。向着轮椅扑了过来。
咳嗽仿佛是个机会。是个暗号,这几名城主府地高手没有丝毫犹豫。暴起出手,然而他们地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因为东夷城地子民们。包括那些于海畔修剑地强者们,都已经习惯了剑圣大人地不可击败。十数年神光照拂之下。没有人会奢望自己能够成为弑神的那个人。
但他们依然要进行最后地搏杀,因为毕竟剑圣人咳了起来,或许是机会,或许不是机会。但既然终究是要死的,能死在一位大宗师地手下。应该也是一种光荣。
人影未至,劲风已扑面而来,这些城主府地强者,并没有把目标对准轮椅之后的那两位年轻人。因为他们早已经瞧出来,这两位年轻人此时已经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精神困境之中。
可是范闲有感觉。如果是自己面临着这些高手,临死前最壮烈的一击,只怕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进行反击。
此时四顾剑还缩在轮椅上咳嗽。他仅剩地那只手捂在嘴唇上,身旁没有剑。
所以他招了招手,地面上一柄剑动了,动的极快。就像是一道电光,来到了他那只稳定地手掌中。
四顾剑挥剑,剑势并不圆融,就像是七道青青山峰,忽然撕去了外面的树木之皮。露出下方奇崛嶙峋的如刺岩石,要把这老天刺出七个大洞。
面对着城主府最后七名高手的壮烈绝杀,四顾剑很随意地刺出一剑,以壮烈之中地漠然噬血意志回了过去。在同一瞬间,刺出了四剑。四剑却是刺向了七个方向。
这已经是超出世俗的一剑。
里面挟杂着顾前不顾后地气势。但隐在气势之后的。却是超脱了气势的无上意志,因冷漠而洒脱。因噬血反而淡然。
四剑刺中七人,七位高手颓然堕地。无声无息。
四顾剑一拂袍袖,手中普通钢剑脱手而去。直刺东夷城城主地胸膛,没柄而入。
自四顾剑坐着轮椅入府之后,这位东夷城城主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声叹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等等着死亡的到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远房族叔,既然亲自出庐,那么自己便只有死路一条,对于一个疯癫地大宗师,对于一个噬血的剑圣,对于一个屠尽自己亲族的无情怪物,城主大人,没有一丝感情。
城主咳着血,感受着生命的离去,开始流泪,在这临死前的一刹那,他地心中或许有太多的不甘与怨意,就如同庆帝在很多年前生出的怨意那般,世间,本来就不应该有这些大宗师的存在。
这世间,太没有道理了。
范闲一直认真地看着四顾剑地出手,因为这是进入城主府后,四顾剑第一次真正地出手,他的手中有剑。他地目光极为敏锐,他捕捉到了最后那四剑地方法和出手轨迹,所以他地心头无比震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四顾剑,如鸟在天,如鱼在水,一动一静之间,根本全无先兆,只凭心意出剑,哪里仅仅是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地壮烈而已。
清丽冷酷到了极点的四剑,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频烦天下计,长使英雄泪满襟,拔剑四顾剑心茫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观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在苏州城内,叶流云曾经一剑斩半楼,范闲当日以为,世间地剑技巅峰便不过如此了,但今日看见四顾剑的出剑,他才知道,原来剑这种杀人器,最强大地象征,便是在于剑与心意相通,世间再也没有比心意更快的表达方式了。
心意在何处,剑尖便在何处。
能修行出大逆天地常理,不应存于天地之间的剑法,操剑者只怕自己也会感到了一丝震慑,就连操剑者自己,只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使出这样的剑法来,一剑之后,剑客手执滴血长剑,四顾茫茫荒野,而生茫然之意。
四顾剑的真义,原来最后依然还是心意茫然。
范闲的手依然扶着小皇帝的胳膊,却止不住颤抖了起来,能够领悟这样的剑法,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或是痛苦的事情。
城主府旁不知名青树之上,一只瑟缩偷窥了半日的乌鸦,终于再也禁受不住这充斥天地间的意志,呱叫一声,疾飞而去。
四顾剑的眼中一片冷漠,唇角却咳出了血来,脸色白的极为可怕,瘦小的身躯完全缩在了轮椅中。他身后的两位年轻人,一者茫然,一者凛然,身旁全是死尸血泊。范闲低头,心里却涌起了一股古怪的念头,他似乎能察觉到,轮椅上的这位大宗师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
因为他最后依然拔了剑。虽然这四剑是那般的清美冷酷到了极点,可是和三年前在大东山上,四顾剑一剑斩尽百名虎卫相比,今日的四顾剑,明显要弱了许多。
便在此时,东夷城城主的尸身缓缓地跪了下去,跪在了轮椅的面前,像是在表示自己最后的臣服。
范闲霍然抬首,愕然看着随着城主尸体的倒下,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黑衣人的手中,也拿着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