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白檀香燃尽,二十六份考卷都交上去了,虽然限定了词牌,但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宿构、旧作,为“惜春诗会”苦心准备的,也有几个只准备了诗的,没想到是要填词,所以只好匆匆急就,神情懊丧。
周宣看了看,除了他和蔺宁外,其余二十四人当中有七人是女子,都是轻纱蒙面,绫罗绸缎、云肩披帛,应该都是富贵人家女眷,高矮胖瘦不一,其中有三个女子单从体态看,苗条秀颀,绰约多姿,不管容貌如何,都应算是美女诗人了。
评定词作高下的有三位,分别是诗会主持王洋、“青萍诗社”首领瞿直和墨酣斋诗社的张弼,张弼之父便是宣州刺史,他本身也有功名,是正六品奉直郎。
诗会主持王洋不辞辛苦,将五十二阙词一一当众朗诵一遍,然后与瞿直、张弼二人低声了商议良久,圈出十二阙词定为甲类。
众人凝神倾听,等待评判。
张弼道:“我把甲类十二阙词的首句念一下,是谁作的请报一下自己姓名——”于是一句一句念来,每念一句便有一人应以一个名字。
周宣听到胡扬和连昌公子都榜上有名了,连昌公子还接连报了两次姓名,看来他的两阙词都入选了甲类十二强,周宣因为交卷早,反而压在最后。
张弼念到:“《蝶恋花》‘袅袅鞭丝冲落絮’——是谁所作?”
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应道:“张幼微。”
张幼微便是张弼之妹,才貌双全,号称宣州第一名媛。
张弼微微一笑,继续念到:“伫倚危楼风细细——是谁之佳作?”
周宣正要答应,左侧有一人突然抢着说:“是小生所作。”
“啊!”周宣瞠目结舌,都被气傻了,简直不会辩解了,竟有当面冒领的,真是奇闻。
冒领者是个白面书生,微胖,此时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不是,我,我,我——”
王洋刚才看过周宣这阙词,瞪眼道:“李焘,这词真是你填的吗?莫要说谎,有辱斯文。”
白胖书生李焘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小生应错了!”
李焘是青萍斋诗社成员,瞿直皱眉道:“李焘,你也是诗书人家,怎会如此颠三倒四!”
白胖书生李焘脸红得象煮熟了的虾,惭愧道:“小生刚才听王洋先生念到这一阙‘伫倚危楼风细细’,深爱其中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免痴想,若此佳句是我所作那该有多好,想得入神,张公子一问此词是谁所作,小生就情不自禁地答应了,真是愧煞小生也!”
“谢眺楼”上笑声一片,都觉得白胖书生李焘很有趣,是个性情中人,便有几个名媛闺秀偷看李焘,估计李焘桃花运到了。
周宣呵呵笑道:“此词是区区在下所作,在下金陵周宣之。”
张弼念罢甲类十二阙词,然后道:“甲类十二阙词,连昌公子、周宣之公子、宁夫人分别居其六,也就是说共有九人有资格进入‘谢眺楼’最高层,其余六人是——胡扬公子、张幼微小姐……诸位可有异议?”
那些落选的书生士子好生沮丧,别人入选也就罢了,但两个金陵人入选实在让他们脸面无光,但也争论不得,刚才朗诵词作时都听到了,周宣之和宁夫人的四阙词的确高妙,非他们所能及,既然三位主选者不肯包庇本地人,那只有仰天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无缘一亲花魁芳泽。
但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落选的书生士子与五位同样落选的宣州名媛同病相怜,一边埋怨主选者有眼无珠,一边便互致问候,尤其是白胖书生李焘,与一位身材高挑的女诗人谈论诗词,越说越投缘,双方暗生情愫,看来相约后花园私订终生之期不远矣。
瞿直道:“上得二楼的士子名媛俱有价值不菲的礼物相赠,上最高层的九位,请吧。”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周宣九人登上“谢眺楼”最高层,北望敬亭山,山峰座座,宛若案头盆景历历在目。
这时早已过了午时,周宣肚子饿得咕咕叫,心道:“要夺这诗魁还挺烦,花魁夏侯流苏不知在不在这里,倒要看看是不是秀色可餐?”
四围矮案,蒲团罗列,楼厅正中,铺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大食地毯,一个红裙女子跪坐着,上身微倾,低眉垂睫,宛若一尊静美的雕塑,身前一架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一看就是极名贵之物。
蔺宁碰了碰周宣手臂,示意这红裙女子便是夏侯流苏。
周宣点点头,故意装作很好色的样子,盯着夏侯流苏猛看,看隆起的胸脯、看跪坐着交叠的臀股——
夏侯流苏跪坐着一动不动,依然未抬眼,幽黑密长的睫毛象两把小扇子,遮住双眸,对注视她的目光恍若不觉。
胡扬来气了,过来说:“周大商人,非礼勿视。”
周宣洋洋得意道:“待我得了诗魁,美人还不是任我赏看。”
胡扬本来不想与周宣闹僵,他还惦念着周宣的姐姐妹妹呢,但这时见周宣咄咄逼人要染指诗魁,还当面轻薄花魁,怒了:“你一个盐商也想得诗魁,做梦!”
周宣冷笑道:“这里是比才华,不是比父母谁官大,有本事靠自己。”
胡扬怒气冲冲道:“论才华我也强你百倍——流苏小姐,出题吧,让这一身腥咸的俗物知难而退。”
因为周宣自称是盐商,胡扬就说周宣一身腥咸,语含侮辱。
诗会主持王洋说道:“诸位俊彦,请安坐,先听夏侯流苏姑娘弹箜篌一曲。”
周宣与蔺宁在西北方向的两张矮案后蒲团上跽坐着,等着看好戏。
四月风暖,楼顶檐铁叮叮脆响,正午阳光将碧绿的琉璃瓦照澈,远山近树,如诗如画。
夏侯流苏睫毛一抬,双眸如水,只一眼,楼上诸人都觉得夏侯流苏看过来了,一种明艳,照人心肺。
周宣心道:“此女丽色不逊于羊小颦,可惜啊,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夏侯流苏双手一抬,红袖滑落臂弯,露出雪白小臂,玉腕戴着绞丝镯,十指尖尖拨动丝弦,美妙的乐音流淌而出。
周宣与羊小颦朝夕相处,对音乐已经有很高的鉴赏能力,听得出夏侯流苏技艺不凡,曲调繁复,极具表现力。
一曲弹罢,夏侯流苏莺声呖呖道:“小女子弹奏的这支曲子名为《柳絮三咏》,柳絮又名杨花,三月春残,杨花乱飞,请以诸位词家以杨花为题、《水龙吟》为曲牌、以去声四置为韵,两炷香时间,词意佳妙者取三甲。”
这花魁出题果然刁钻,要做她的入幕之宾难矣哉!
进入决赛的九人都是暗暗点头,这题的确是难,不仅限定了曲牌还限定了用韵,已经不可能宿构了,两炷香时间不足半个时辰,要填出这一阙长调,而且要词意佳妙,难!太难了!
而周宣更要一人填两阙,而且还得韵脚相同,高难度啊!
周宣紧张思索着,浓眉微皱,不停地叉手。
可怪,自从到了唐国,周宣发现自己对以前的往事记忆得尤其清晰,看过的书、读过的诗词,一想起来就历历如在眼前,好比老年人回忆年少时情景,一点细微之物都记得清清楚楚。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间,周宣停止叉手,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采,心里喊着:“有了,有了,千古咏杨花的绝唱,而且是两阙,是苏轼与友人章质夫唱和之作,都用的是四置韵,哈哈。”
周宣开始奋笔疾书,他把苏轼的那阙写给蔺宁,既然要让蔺宁夺诗魁,就得给她最好的,他自己用章质夫那阙,其实章质夫是原唱,苏轼是和韵,等于是模仿之作,但苏轼才高,模仿之作反而超过了原作,这也是少有的文坛佳话。
蔺宁接过周宣弹过来的纸团,抄写在碎花诗笺上。
这次作弊被人发现了,就是宣州张刺史的女公子张幼微,张幼微听了周宣那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芳心震动,这是何等的痴情啊,是什么样的女子让这个金陵翩翩公子如此倾心?衣带渐宽,那就是相思使人瘦,这个周公子不见瘦,但也许以前是个胖子,相思得反而瘦身好看了。
张幼微不时偷看周宣,发现了他与那位宁夫人之间作弊的秘密,更是震惊:“什么,他一人填两阙?如此说二楼时宁夫人所填的《蝶恋花》和《清平乐》都是这个周宣之所作了?此人才华之高,真是骇人听闻!”
周宣察觉张幼微在看他和蔺宁,心知作弊之事被她看到了,倒也毫不心慌,伸右手食指搭在唇边,冲张幼微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张幼微面纱下的俏脸一红,扭过头不再看他,心里微微有些羞恼:“这人才是有才,可是轻薄,刚才还那样看着夏侯流苏,垂涎欲滴的样子!”但不知怎么,这轻薄男子笑起来浓眉白牙的样子就是挥之不去,形象异常鲜明。
周宣把那阙《水龙吟》咏杨花词抄好,自己赏析了一番,心想:“诗魁是三嫂,魁副是我,这赢得的三千两银子一并带去给信州,在老家盖一栋结实的大房子,可以经历千年而不朽,我周氏祖辈一直住下去,最后轮到我——呃,乱套了!”
这样想着,周宣不禁微笑起来,发觉又被人偷看了,一个是张幼微,一个是胡扬,张幼微看不到表情,胡扬则是一脸的鄙夷和得意,他的《水龙吟》已经填好了,自认为是有生以来填得最好的一阙词。
周宣见第二支香才燃了一小半,还有一阵子等,不知道楼下大厅的道蕴姐姐她们是不是还等在那里,肯定也饥肠辘辘了吧?便起身走到楼廊上,扶着栏杆下望。
蔺宁也赶紧跟出来,三痴叮嘱她一定要保护好主人,她不敢掉以轻心。
周宣突然挥起手叫道:“老三——老三——”
蔺宁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三痴站在楼下一块太湖石上仰头向上看,赶紧招手:“三哥——”
三痴问:“主人要不要吃板栗粽子?”
周宣应道:“好,来两个,给三嫂一个。”
三痴道:“主人请摊开手掌,不要动。”
周宣伸右手到栏杆外,掌心向上,就见三痴从下面将粽子抛上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五丈弧线,不偏不倚轻轻落在周宣掌中。
“真准哪!”周宣笑嘻嘻将粽子递给蔺宁,再伸手,三痴又抛上来一个。
周宣高声问:“老三,仙子她们呢?”
“周宣哥哥,我们在这里。”林涵蕴的声音脆声传上来,她手里捏着一个角粽,吃得眉花眼笑。
周宣道:“诗魁差不多快到手了,呆会就下来。”
下面那些看热闹等待决出诗魁的宣城士子“哄”的一声鼓噪起来,有骂的、有叫的、声称决不允许宣州花魁被外乡人采摘去——
周宣任他们瞎起哄,笑嘻嘻吃完了板栗粽子,将粽叶子轻飘飘丢下楼,又引来一阵非议。
回到楼中,看看白檀香已经差不多燃尽,这回交卷是胡扬第一,到最后,有三个没能交卷,这规定了韵脚的词太有难度,若无捷才,一时半会哪里填得出来!
三个没交卷的其中就有宣州第一才女张幼微,因为这个轻薄多才的周宣之,使得张才女心神恍惚,只填了上半阙,自己不满意,抹掉了。
瞿直、王洋、张弼三人细细赏鉴收上来的六阙词,交头接耳,商议良久,然后由王洋出面说道:“诸位才子佳人,经我三人品鉴,以下三阙词位列三甲。”
王洋吟道:“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差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算来只合,人间哀乐,这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这阙词是谁作的?”
连昌公子颌首致意:“是在下的急就章,让王翁见笑了。”
王洋道:“连昌公子真乃大才,佩服佩服!”又吟道:
“长空飘舞轻盈,偏因春深风催坠。高枝一别,牵衣欲语,含情若思。迷漫江山,络连花雾,眼慵帘闭。偶掌中悄住,暖绒才觉,又已被人惊起。
最是晚霞残照,试红妆,相思连缀。雨来奔突,纤腰摧折,窈窕梦碎。身在何乡?淡然尘土,任他流水。细算来,十里绿堤,扑面是盈盈泪——这是谁的词作?”
胡扬满脸得色,高声道:“宣州胡扬所作。”
周宣暗暗点头,连昌公子才气的确不低,虽然不见得是在这两炷香时间内所作的,但词意远高于胡扬。
现在的问题是,三甲已出了两甲,剩下一甲,周宣与蔺宁必有一人落选。
就听王洋说道:“这第三阙《水龙吟》摹写杨花尤为精妙,诸位请听好——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这是哪位的佳作?”
周宣思忖了一下,应道:“是在下所作,但在下不敢腆颜列三甲。”
王洋忙问:“这是为何?”
周宣道:“这位宁夫人的词作在下刚才拜读过,远胜拙作,宁夫人进不了三甲,我又岂敢居三甲!”
王洋脸现尴尬之色,偷偷看了看连昌公子。
周宣微微一笑,起身踱步,吟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吟罢,周宣朗声问:“此间还有谁的词作胜过此词者?站出来,我周某人拜他百拜!”
“谢眺楼”最高层没有一个人说话,只闻檐角铁马叮叮。
连昌公子长身而起,向周宣和蔺宁施礼道:“两位高贤,词作远胜于我,连某宁愿退出本次诗会,也不敢与两位争锋。”朝众人团团拱手,下楼而去。
王洋叹道:“连昌公子襟怀磊落,人所难及也!”又对周宣拱手道:“方才是我等疏漏了,宁夫人之词果然绝妙,进入三甲理所当然,至于谁是诗魁,题是花魁拟的,就由花魁来定如何?”
周宣心道:“这个王洋是连昌公子的代言人,看来设计对付我的就是连昌公子了,此人既是李坤好友,显然是受李坤所托来暗害我的,嘿嘿,让一个青楼女子来评点诗魁,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夏侯流苏刚才一直静静坐在一边,这时开口道:“小女子岂敢,诗魁自然是张公子与王先生、瞿先生三人定,只是小女子觉得胡公子的那阙更合心意罢了。”
胡扬顿时满脸喜色,心想:“花魁美人果然对我情有独钟!”
周宣打量着夏侯流苏,心里在想着连昌公子和夏侯流苏究竟设的什么是计策,难道是想搞得胡扬与他为夏侯流苏争风吃醋,然后借胡扬之手来对付他?这似乎拙劣了一点吧,只要他周宣亮出身份,慢说节度副使,就是宁国节度使也要礼让三分,谁敢明着动他?
王洋、瞿直、张弼三人又商议了一会,王洋说道:“我三人议定,金陵周宣之公子词作文采斐然、描摹杨花妙到毫巅,应为今年诗会之魁首,宁夫人第二,胡公子第三。”
胡扬大叫一声,怒目圆睁,吼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周宣也叫道:“是啊,岂有此理!”
王洋三人错愕不已,心想胡扬不服也就罢了,怎么你周公子也叫岂有此理,你可是诗魁啊!
周宣说:“宁夫人词作实乃咏杨花的绝唱,她若得不能诗魁,谁也没资格得!”
张幼微心想:“宁夫人的那阙词明明也是周宣之所作,为何周宣之硬要把诗魁让给这位宁夫人?”
张幼微想不明白,对周宣更增好奇,她也不愿周宣得诗魁与花魁共渡春宵,所以开口道:“我也认为宁夫人词作第一。”
于是,王洋三人不顾胡扬的愤怒,宣布今年宣州惜春诗会的诗魁是广陵宁夫人、魁副是金陵周宣之、胡扬列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