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艘鱼目大船相继靠岸,第一艘船体尤为巨大,船头有南汉黑、黄、白三色相间的旗帜,这应该就是南汉太子乘坐的船,但却一个人也不下来,等第二艘船上的韦铉、镇海节度使潘佑、静海制置院巡检使王德麟都下了船,列队恭迎,那艘大船才涌下一批批的甲士、侍从、宦官、宫娥,把白鹭州码头都快站满了,还没看到南汉太子刘守素的影子,千呼万唤不出来啊!
李坚身边的六名东宫禁卫官高声道:“唐国皇太子请汉国太子登岸!”
大船上突然响起鼓乐声,两队女乐分列舷梯两侧,吹拉弹唱,热闹非凡,南汉太子刘守素在一群黑袍黄帽的大臣簇拥下终于亮相了。
周宣第一眼看到刘太子,不震惊于他的胖,刘守素真是胖,个子也不矮,和周宣差不多,但体重至少抵得上周宣两个,走下舷梯,舷梯颤巍巍,他身上的肥肉也颤巍巍;
周宣也不震惊于刘太子的白,刘守素真是白,用粉雕玉琢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几乎有清乐公主、羊小颦那么白,一个男人白成这样还真是罕见,雪猪之名名不虚传。
但即使刘守素再胖、再白也不如他的衣冠穿戴让周宣震惊,那袭绿绸衫也就罢了,但那顶绿纱帽真把周宣给吓到了。
绿帽子!绿帽子!难道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这种忌讳吗?但周宣来到唐国差不多一年了,就没见过有人戴绿帽子、绿头巾的,这南汉太子还真是震撼登场啊!
李坚向前走了几步去迎接,看周宣没跟上来,止步回头:“宣表兄——”
周宣这才醒过神来,快步跟上,迎接这个戴着绿帽子来的南汉太子刘守素。
唐国鸿胪寺卿和汉国鸿胪寺卿相互介绍各自国家的储君和主要陪同官员,刘守素一开口,又让周宣吃一小惊,这刘太子说话神态怎么这么怪,不正眼看人,喜欢斜睨,而且未语先笑,殊无一国储君的庄严。
“你就是李太子?哈哈,我也是太子,哈哈哈哈。”
刘守素举着白白胖胖的手向李坚作揖,笑容可掬,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唐国鸿胪寺卿郑重向南汉太子介绍信州郡公、集贤殿大学士周宣,特意说明这位周郡公将作为送婚使送清乐公主去南汉。
又白又胖的刘守素笑眯眯向周宣略施一礼,问:“周郡公青春几何啊?”
青春几何一般都是问女子的,诸如小娘子青春几何?周宣好生别扭,答道:“二十有四,敢问刘太子殿下青春几何啊?”
刘守素笑得更欢了:“本宫今年也是二十四,你我二人同年,有趣!有趣!”
周宣心道:“同年很正常,有什么趣!还自称本宫,嗯,你是东宫太子,自称本宫也没错,可就是别扭啊,我就没听李坚自称过本宫,小周后娘娘倒是自称过几次。”也笑道:“哈哈,的确有趣,刘太子远来辛苦,这就请上车吧,敝国皇帝在大兴宫中等着殿下觐见呢。”
知道南汉太子是个大胖子,所以特制了一辆有顶篷、无厢壁的四驷大马车,周宣作为送婚使自然要全程陪同,和刘守素同车前往大兴宫。
唐国百姓很是热情,夹道欢迎远来的驸马,主要是想看看南汉太子、清乐公主的夫君是一副什么模样,一见之下惊叹声一片。
刘守素很是兴奋,一张胖脸白里透红,频频向欢迎的唐国民众挥手致意,很有派头,等入了禁城,欢迎的民众没有了,刘守素就开始打量身边的周宣,看着周宣颌下有胡子,问:“周婚使哪年去的势?”
周宣没听明白,问:“殿下要去哪里?”
刘守素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还是集贤殿大学士呢,连‘去势’都不知道!嗯,唐国人粗俗,应该都是称呼阉割的吧。”便又问:“本宫问你阉割了没有?”
周宣当时就想揍这猪头,忍了忍,说道:“尚未。”
刘守素睁大眼睛道:“既未阉割,如何年纪轻轻做得这般大官?”
南汉国占据岭南百越之地,至今已历五主,立国八十余载,地跨广东、广西、云南,最盛时有六十州,比唐国疆域还广大,比唐国立国还早,刘守素之父刘继兴在位时间比李煜还长,至今已三十九年,年号大宝,唐国开宝二十九年即汉国大宝三十九年,刘继兴即位以来,南汉朝廷四品以上文官一律阉割,刘继兴英明地认为,只有宦官才会对他忠心耿耿,男人嘛,就是那玩意惹祸,有那玩意就有私心、有私欲、就会桀骜不驯不听话,阉割了就大公无私、驯如绵羊了,这是刘继兴引以为得的治国之道,要求儿子刘守素继承之,所以刘守素见周宣二十四岁就封了郡公、做了大学士,自然以为是阉割后才谋到这样的高位。
周宣道:“我唐国并不以阉割取士,凭的是才华,区区在下才华比较横溢,所以做到了这般大官,刘太子殿下还有何疑问?”
刘守素胖头连摇:“不行,不行,你没阉割做不得送婚使,你若路上与清乐公主有甚苟且之事,本宫岂不是亡羊补牢也来不及了!”
周宣看了一眼刘守素戴着的那顶绿纱帽,不免额头冒汗,心道:“雪猪太子这倒是很敏锐,可你早早的就自己戴上绿帽子干嘛,这不是有意鼓励我吗!”说:“刘太子说得哪里话!我乃皇亲,小周后是我姑母、清乐公主是我表妹,你也得尊称我一声表兄才是,送婚使舍我其谁?”
“哦。”刘守素释然了,原来是小周后之侄,难怪不用阉割就能做大官,由表兄送表妹出嫁,南汉就是这规矩,刘守素也没说的了,笑着拱手道:“原来是周表兄,本宫失礼了,本宫原来有好几个表兄,都被我父皇杀掉了。”
周宣无语,实在不明白南汉这样荒唐的国度怎么能延续到今天,刘继兴这样的早该灭国鞭尸的暴君却能活到六十多岁至今不死,这世道还真难以理解!说道:“殿下还是不要称呼我为表兄,就叫周婚使好了。”
刘守素哈哈大笑:“周表兄胆小如鼠嘛,难道做本宫的表兄就一定会死?不见得,你又不是我真表兄,忌讳什么!”
周宣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南汉太子那些随从,果然一个个白面无须、皮笑肉不笑,说话声音也是尖声尖气,只有那些甲士才是真正的男人,南汉太子是带着庞大的太监队伍来唐国啊。
大兴宫外,明光甲、画兽衫、豹文鞍的羽林卫整齐列队,迎接南汉太子一行,宫殿巍峨,鼓乐庄严,刘守素也收起笑脸,摆出一国太子的威严气概来,摇摇摆摆进丹凤门,有上百名官员、内侍跟随,其余随从、甲士就留在丹凤门外。
皇帝李煜在抱元殿赐宴南汉太子一行,灯红酒绿,直到夜深才散,刘守素住在北城行宫,又是周宣与鸿胪寺卿陪着送去,等周宣回到翔鸾坊,都已经凌晨子时了,这送婚使不好做啊,真是辛苦。
七月初七,万寿节,李煜六十大寿,金陵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比之元宵节还喜庆,李煜一早就在紫宸殿看十方节度使和三十六州送上来的寿礼,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哪些寿礼摆在醒目位置让皇帝一眼就能看到,这就要贿赂那些内侍了,王建《宫词》写道——“圣人生日明朝是,私地教人属内监。自写金花红榜子,前头先进凤凰衫。”
周宣因为是朝中红人,他送的礼物排得很靠前,那两颗璀璨的珊瑚树也很引人注目,李煜特意走近看了看,珊瑚树上挂着红榜写着——“外戚侄周宣祝皇帝陛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李煜捻须微笑,指点着珊瑚树对身边盛装眩目的小周后说笑着。
清乐公主也来了,在南汉太子到来之前向父皇祝寿,然后急急避入后殿。
南汉国濒临南海,多有奇珍,这次献上一对夜明珠塔、一双黄金玉马,另有各式珍宝不计其数。
清乐公主虽然打定主意不嫁给这个雪猪太子,但女子总是好奇的,想看看这个名份上的夫婿到底什么样?便在后殿偷窥,看到这个又白又胖、笑眯眯的南汉太子,赶紧扭头,“呸呸”了两声,烦恼地走来走去,命内侍悄悄传信州郡公进来,她有话要对信州郡公说。
周宣跟着内侍到后殿养心阁,见清乐公主穿着红绡宫裙,艳丽无双,倚栏怅望,手里拈着一朵莲花,另一手揉捏着花瓣,见到周宣来,赶紧站直身子,过来说:“宣表兄,你不是让我看看这南汉太子吗?我刚才看到了,更加讨厌了,你说怎么办?”
周宣道:“这刘太子就是胖点,皮肤很好啊。”说着,看了一下清乐公主露出的一抹酥胸,对比对比。
清乐公主柳眉竖起道:“宣表兄,你别和我说这些,我讨厌听。”
周宣笑道:“好好,不说,现在就不知道刘太子准备什么时候回南汉,我们也好早去早回是不是?”
清乐公主美目含愁,幽幽道:“宣表兄,你若真心肯帮我,那就现在想出办法悔婚,毕竟这是唐国,而到了南汉,你想带我回来只怕很难,晚翻脸不如早翻脸,反正都是要翻脸。”
周宣道:“我是真心要帮你,不然的话我做这送婚使干什么,我推托不去不可以吗?你说错了,在唐国我反而不好行事,到了南汉却是可以为所欲为——”
正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嘲弄的笑,有人阴阳怪气地道:“周郡公想怎么为所欲为?”
周宣回头一看,见是景王李坤慢慢地走了进来,应该是听到了他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周宣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彬彬有礼道:“景王殿下身体大好了吗,难得一见啊。”
李坤眼里闪过一缕痛恨之色,没理睬周宣,对清乐公主道:“斛珠妹子,多日不见,这一向可好?”
清乐公主施了一礼,叫了一声“王兄好。”又长叹一声:“我有什么好,不日就要去南汉,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王兄了。”
李坤斜了周宣一眼,含笑道:“怎么会,有周郡公做送婚使,斛珠妹妹一切都会如意的。”不等清乐公主再说其他的,道:“上林苑马术场已建好,叔母娘娘今日要在那里举行马术表演,就要开始了,你我兄妹相聚无多,今日一起看马术如何?”
清乐公主看了周宣一眼,说:“宣表兄也一道去吧。”
周宣说道:“公主和景王殿下先去吧,我等下陪南汉太子去。”
辰时,上林苑西南方太液池畔,一个长一百五十丈、宽一百丈的马术场地,一队精心挑选的金吾卫骑着鞍具精致的大马为皇帝、皇后、文武百官和南汉太子表演马术,越过矮墙、跳过浅溪,博得喝彩声阵阵。
南汉太子刘守素走出场边帐篷,东张西望,问身边的周宣:“周婚使,那清乐公主何在?总得让本宫见上一面才好,传闻那是唐国第一美人,不知到底怎么一个美法?”
周宣道:“太子殿下不知我唐国的风俗乎?男女订婚之后大婚之前是不能见面的,否则对双方不利。”
这话林岱曾对周宣说过,周宣半点不信,现在他对刘守素说起来却是言之凿凿,好似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