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该冲走的都冲走了,水流也相对干净了一些,四痴取了她的越窑青瓷茶具,去山下汲水,先沉淀小半个时辰,然后煮沸,给众人饮用,茶壶小,一次只有四小盏茶,依次轮流分饮。
四痴烹茶总要放置茶叶,不放茶叶她心痒痒,她珍藏的各地名茶就这么被消耗了一大半,众军士都赞四先生的茶艺高超。
周宣饮着这种泥浆水沉淀出来烹制的茶水,赞道:“老四茶艺高可攀、低可就,吾不如也。”
四痴望着山道间依旧滔滔的流水,说道:“这水若是十天半月不退,我们可不能坐困在这里,这山上树木尽有,编个木阀应该不难,顺水出山,再觅舟船回来解救其他人。”
李牌军道:“四先生放心,这水明日夜间必退尽,近百年来,黄河决堤改道这是第三次了,这里从来没有成为河道,这里地势高啊。”
夜里,仰看夜空繁星点点,宛若蓝黑色的天鹅绒缀满一颗亮晶晶的璀璨的珍珠,暴雨洪水过后,这天气格外的晴美,好象老天爷心怀愧疚,要补偿世人一般。
周宣躺在豹皮上,脑袋枕着羊小颦结实浑圆的大腿,讲鲁滨逊漂流记的故事,四痴、杨宗保等人席地而地,倾听周宣的海外奇谈……
次日午时,鹰嘴山下这一段道路就已经露出水面,到了傍晚,一眼能见的山道都已经退水。
杨宗保性急,大声道:“我们连夜出山吧,这段山路只有十余里了,闷在这山头好生难受。”
周宣道:“明日一早再走,夜里走山道,到处坑坑洼洼,还有水沆,欲速则不达啊。”
周宣一行四十四人在鹰嘴山上呆了两天三夜,三月二十日一早才下山赶路,十里山道果然难行,有的地方已经被水冲毁,大石拦道,泥石塌陷,十里山路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近午时才出了山。
李牌军望着眼前河道纵横、沼泽成群的大片开阔地,愕然半响,方道:“我都不认得路了,巨野泽真成巨野泽了。”
随家庄就在前面五里,到现在还有三尺积水,遇到一个庄农,说且喜庄人警醒,在大水到来之前逃到了附近高地,庄上只死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妇,因为不肯离家,被水淹死。
周宣嗟叹一番,离了随家庄,于当日傍晚到达巨野城,巨野城几乎是一座山城,地势甚高,因为千年前巨野泽占地极广,所以此次洪水虽猛,也没淹到巨野城下。
羊小颦的马车没了,两匹驾车的马也跑丢了一匹,剩下的那匹就让车夫骑,羊小颦与周宣共骑。
众人进了巨野城,只见灾民遍地都是,官府在庙观设了粥堂救济灾民,周宣等人在巨野城客栈歇了一夜,向那些施粥的寺庙捐了五十两金子,次日一早,喂饱马匹,带足净水、干粮,在济宁渡过大运河,于三月二十二日到达曲阜。
大运河的排涝功效在这次大洪水显现,运河以西受灾严重,运河以北却没受到洪水的影响,各州府救灾车队和民夫源源渡运河往西救灾,北宋的官府倒是颇为恤民。
到了曲阜,少不得要拜会衍圣公,赴孔府家宴、祭拜孔庙、游孔林,周宣对孔子怀有敬意,但没有那种狂热的崇拜。
泰山在曲阜以北不足两百里,但周宣要去费县、蒙阴一带寻访夏侯流苏,在曲阜只歇了两夜,继续东行,两日后到达费县,费县以东便是蒙山,当日蓝连昌所言夏侯流苏之父夏侯昀幼时便是在蒙山打猎为生。
费县知县也姓周,平时喜欢来点诗词,久闻周七叉大名,这时亲眼见到,又有五品都虞侯杨宗保陪同,自然是热情款待,说起蒙山鲜卑猎户之事,费知县道:“五百年前北燕占据了河北、辽西之地,有大批鲜卑人定居于此,北燕灭亡后,有些鲜卑人西迁,有的留下,蒙山这一支便是从河北迁来的,数百年来一直以打猎为生,为不被汉人歧视,他们以穆为姓,‘穆’其实便是慕容的谐音——”
陈思安便说过夏侯昀原姓穆,流苏果然是鲜卑女子,难怪睫毛那么长,而且鼻梁挺直,脸部轮廓鲜明——穆昀在清源兵败之后,不想为唐国效力,回家乡蒙山是最正常不过的了,流苏自然得跟着她爹爹北上,便道:“有劳周县令,在下想在这蒙山穆姓猎户中寻找父女二人,父名穆昀、女名穆流苏,不过也许改换了其他名字也说不定。”
周县令愣了一会,说道:“周国公有所不知啊,这伙鲜卑人三十年前便占山为王了,立个穆家寨,有三百余户,壮丁千余人,个个习武,不纳粮、不缴税,还抢劫过往富商,早年朝廷四处征战,无暇顾及这疮癣之疾,十年前州上发兵两千前往围剿,可是穆家寨的人躲进茫茫大山,与官兵捉迷藏,官兵没捉住他们一个,反而折了数十人,只好撤出蒙山,好在他们并不出山抢劫,并不骚扰附近州县,常刺史一时也没想着去清剿他们——周国公何以会认识这穆家寨的人?”
周宣也愣神了,姓穆、穆家寨、占山为王,且慢且慢,那本大半是虚构的《杨家将演义》里写的穆桂英原是穆柯寨寨主穆羽之女,不会就是这蒙山穆家寨吧?有了杨宗保,再有穆桂英也不稀奇,但穆桂英是谁?生得又美武艺又高强,除了穆流苏还会有谁??难道流苏改名了?对,流苏就是八月生的,很有可能改名叫桂英,虽然有点俗气,估计是她爹爹穆昀给她改的,穆昀自己也改名穆羽,她父女俩改名干什么?想必是不让我寻找流苏,穆昀恨我灭了清源,要活生生拆散我和流苏啊,这个老丈人比较可恶啊——
周县令见周宣脸色变幻,半晌不答话,以为他有不可告人之秘,不禁心头凛然,周宣一个唐国的国公却来北宋腹地寻找穆氏山贼,他想干什么,莫不是想招揽穆家寨的人作为他唐国的一支奇兵,一旦宋、唐全面开战,穆家寨的人便四处捣乱,那还真是棘手。
周宣察觉周县令那戒备的眼神,他是七巧玲珑心的,立时明白周县令的心思,哈哈一笑,握着周县令的手道:“周大人,你我同为汝南周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在下就不瞒周大人了,直言了——”扭头对杨宗保道:“杨兄弟,你把我来蒙山的目的对周县令说说。”
杨宗保是北宋名将之后,自身又是高级武官,在周县令眼里,杨宗保说的话自然比周宣所言更有分量、更可信。
周县令听了前因后果,得知周宣是来寻找他的宠姬,这才释然,笑道:“原来如此,周国公果然是痴情之人,不如此也作不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衣带渐宽人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等脍炙人口的佳句,下官一定为周国公玉成此事,明日便遣人进山去穆家寨寻访穆昀、穆流苏父女。”
周宣道:“多谢大人,只要大人派一名向导即可,我要亲自进山。”
周县令赶紧劝阻道:“国公万万不可,穆家寨的人对外人很是排斥,山路多布陷阱,外人进入不死即伤,国公自然不能孤身前去,但人去多了不好,人少也不好,而且尚不能确定国公所要找的人便在这穆家寨,国公不必轻易冒险,待下官派遣熟知蒙山地形、与穆家寨猎户有往来的可靠人前去打探消息,若穆昀父女果然在寨中,国公再派心腹人去见那流苏姑娘不迟。”
周宣听周县令说得在理,便点头道:“那就有劳大人了,不过穆昀父女或许会改名,只需查探最近半年有无外来的父女俩投奔穆家寨便可。”
周县令答应了,即命差役去找费县的皮货商人来,这些皮货商人与穆家寨猎户有往来,穆家寨虽然不服县上管制,但猎来的兽皮、挖得的名贵草药还是要与山外交易的,也不是完全不与外界往来。
几名皮货商人公推一个叫王驼驼的人进山,这个王驼驼与穆家寨打交道三十年了,年过五十,背虽然驼,但精神健旺,脚下麻利,穆家寨的猎物和草药一般都是经他之手到县上交易,为人质朴,颇受穆家寨人敬重。
周宣问王驼驼穆家寨寨主是谁?王驼驼答道:“便是穆羽,做寨主已经十几年了。”
周宣心头一松,心想:“看来我猜错了,穆羽早有其人,流苏的爹爹当然不会改名穆羽了。”又问:“穆羽是否有一女名叫穆桂英?”问这话时瞧了杨宗保一眼,心道:“宗保的姻缘到了。”
不料王驼驼答道:“穆羽只有一子,名穆洪举,并无女儿。”
周宣疑惑了,这段历史亦真亦幻,既有杨宗保,又有穆家寨,还有穆羽,怎会没有穆桂英——不管那么多,只要流苏不是穆桂英就好,若流苏真的化名穆桂英,那哥们绝对不能为了尊重史实(演义)而让流苏与杨宗保发生《杨家将演义》里的那些事,这是绝对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