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年携契约和银子离开后,张原对武陵道:“小武,我们午后要去泡子河畔坐冰床玩耍,你和姚叔去宗子大兄那里把近视镜、昏目镜、焚香镜搬到灯市街翰社书铺出售,零售价是昏目镜四两五钱、近视镜六两五钱,焚香镜四两,都比山阴售价要略高一些,这四千里运到京城,运费要算进去的——这年底手头有些紧啊,就靠卖眼镜的银子过年了。”
武陵嘻嘻地笑,答应着,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张原问:“小武,你有何话要说?”
武陵挠着后脑勺傻笑,还是开不了口。
一边的薛童大声道:“介子相公,小武哥想娶云锦姐姐。”
张原哈哈大笑,拍着武陵的肩膀道:“小武放心,我已有计较——我问你,你与云锦是想年前结婚还是待新年正月再说?”商澹然早就征询过云锦的意见,云锦答应嫁给武陵,武陵今年十八岁、云锦十六岁,都已到了适宜婚配的年龄。
薛童鼓噪道:“就今晚成亲,小武哥等不及了。”
“一边去。”武陵推搡了薛童一把,挠着头对张原道:“全凭少爷和少奶奶做主。”
张原道:“今天都腊月二十五了,还是放在正月里吧,婚姻大事,不能太仓促。”
武陵连连点头,喜得合不拢嘴,薛童和白马两个少年就闹着向小武哥讨喜酒吃,张原入内向商澹然说了这事,商澹然笑道:“好,明日请清墨山人择个好日子,好好操办一下,云锦从六岁起就跟着我,我不能亏待她。”
云锦就在边上,羞得满脸通红,含羞相谢姑爷和小姐,云锦以前觉得武陵矮小,这两年武陵长高了许多,武陵是姑爷的亲信,模样也清秀,她嫁给武陵后,依旧能够陪在小姐左右,这让云锦很满意。
……
未时二刻,柳东溟、许筠、金中清三位朝鲜使臣准时到访,给张原送来了两个大礼盒,说是偏远小邦的土仪,请张修撰笑纳,有油芚、棉纸、笔墨这些不大值钱的朝鲜特产,更有价值不菲的宝石、水晶和人参,张原谢过,并未拒绝。
内院的王微烹茶,让蕙湘端出来款待客人,王微吃了茶道大师闵汶水几年的茶,耳濡目染,也学得一手好茶艺,许筠、金中清多次出使大明,从未尝过这般好茶,赞不绝口。
柳东溟取出金中清昨夜拟就的准备正旦朝会时呈给大明皇帝的奏章,征询张原的意见,张原也不客气,提了几点修改建议,柳东溟表示佩服,回去后就按张原所说的修改。
张原问起蔚泰酒楼案情审理结果,金中清道:“在下今日午前还去了锦衣卫衙门拜会了王千户,王千户说抓到的那个名叫昂阿巴的女真奸细怎么也不开口,若不是那个姓翟的掌柜招供说昂阿巴是建州正白旗的牛录额真,王千户他们还真要认为昂阿巴是哑巴了,这女真奸细从被抓获的那日起就不肯进食,又断了手腕,现在已奄奄一息,看来想让这人招供很难了。”
张原道:“可惜没能抓到那个红脸书生,那红脸书生极有可能就是建州正白旗旗主黑还,三位使臣可曾识得黑还?”
柳东溟与金中清对视一眼,金中清道:“黑还是努尔哈赤第八子,我等只闻其名,以前并未见过他。”
张原察觉柳东溟神色有异,金中清应是言有不尽,心想:“光海君与努尔哈赤素有往来,柳东溟是国舅,想必是知悉其中内情的,据我所知,在萨尔浒之战前,光海君迫于大明朝廷的压力,不得不出兵助战,而在战后,光海君就两面周旋想保持中立了,徐师兄曾向万历皇帝上书,要求派大臣到朝鲜监护其国,这样才能控制朝鲜并牵制后金南侵,徐师兄是很有识见的,但朝中大臣还抱着宗主大国所谓的仁义宽厚,未能支持徐师兄的建议,其实在非常时期,宗主国派人监护属国是有先例的,完全可行——”
许筠、金中清都是朝鲜国博雅的儒者,自然要与大明国的新科状元引经据典品茗长谈,副使许筠是李贽的崇拜者,这次在京中觅得李贽的《焚书》,视若珍宝,许筠知道张原的老师焦竑与李贽是好友,焦竑曾刊刻有李贽编著的《藏书》六十八卷,但李贽死于狱中后,部分著作被礼部下令焚毁,这几年禁令已弛,李贽的书又在坊间出现,但《藏书》因为多达六十余卷,至今未有新刻本,许筠从张原言谈中察知张原对李贽也颇欣赏,不是那种视李贽学说为毒蛇猛兽的传统儒者,就想请张原写信给南京的友人代觅一套《藏书》——
张原微笑道:“许副使,不是在下不肯帮忙,但李卓吾的书在大明都被很多人视为异端邪说,若经由在下之手传播到贵国,只怕传扬出去不大妥当。”
许筠霎时间涨红了脸,离座长揖道:“在下冒昧了,张修撰勿怪。”
张原还礼道:“许副使爱书之人,又何足怪。”心道:“我这边想引进西学都困难重重,举行了大辩论也效果有限,又何必让王学左派的李贽学说搅乱朝鲜儒学传统,对于朝鲜,现在不是改变其学术思想的时候,宣扬正统儒学的忠义仁孝才更有用,朝鲜对大明就是要死忠——”
谈论了小半个时辰,金中清见厅外有婢女频频来窥,料想张原还有事,便与柳东溟耳语几句,三位朝鲜使臣便起身告辞。
张原送出大门外,与柳东溟三人殷殷道别,才一转身,就见景徽在金柱大门内对着他笑,说道:“姑父,我把你客人赶跑了。”
张原笑道:“小徽来了,那我们就出发去泡子河畔吧。”
这时祁彪佳从兵部廨舍赶来了,要陪未婚妻商景兰赏雪景坐冰床呢,商澹然也是好游玩的,把九个月大的小鸿渐也带上,王微、穆真真都去了,雇了三辆大车,到泡子河畔一看,玩冰床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没有空余的冰床,听得那滑行的冰床中有女子在唱苏州小曲,还有男子的大笑声,想必是京中风流子弟挟妓游玩,张原这边都是女眷,自是不好混到那些玩冰床的男女中去,就先到张联芳的豪宅去等着,商澹然带着小鸿渐去找张岱之妻刘氏说话——
张耀芳去西城逛城隍庙会未归,张岱听说张原带了家眷来玩冰床,便道:“我去问问,给点银子,让那些人离开,空出这边湖面。”匆匆往后园去了,动辄以银钱开路,这点张岱和张萼很像,都是纨绔啊。
张原让武陵、姚叔几人把翰社镜坊的眼镜搬去灯市街书铺,正搬箱笼之际,忽见蕙湘从后面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叫道:“介子相公,宗子相公与人争吵起来了,那些人出言调戏微姑和蔻儿——”
张原眉头一皱一挑,往后园大步赶去,姚叔、武陵、薛童几人都跟上,张联芳的豪宅坐落在泡子河西岸,后园正对着泡子河,张原出了后园木栅门,就见冰封的河畔聚着一大堆人,原先在冰面上玩耍的人这时都围到这边来了,大兄张岱正与几个锦帽貂裘的男子争吵,王微、李蔻儿站在靠后一些,还有几个侍女和仆妇,也在帮着张岱骂那些人——
张原走过去问张岱:“大兄,怎么回事?”
张岱还未及回话,忽听泡子河里一架冰床中有个女子惊喜地叫道:“这不是张案首吗?”分明是绍兴口音。
“张案首,这是猴年马月的称呼?”
张原凝目看去,冰床中那女子已经起身走下冰床,不料小脚一滑,跌了个四脚朝天,想要爬起身,又滑倒,金莲小脚如何能在冰面上走,这红裙女子干脆就跪坐在冰面上,向张原鞠躬道:“张案首不认得奴家了,奴家是山阴关王庙的武陵春啊。”
张原轻轻“啊”了一声,武陵春,有印象,那年他中了县试案首,被三兄张萼强邀去关王庙附近的百花酒楼喝酒,当时有七个陪酒的妓女,武陵春就是其一,武陵春伶牙俐齿,吴歌唱得极好,名字比武陵多一字,所以给张原印象颇深,只不知这武陵春怎么也到了京城,当然,现在不是和一个家乡妓女叙旧的时候——
张原朝武陵春点了一下头,又问大兄张岱发生了何事?
张岱气呼呼道:“让蔻儿说吧,我是后来赶到的。”
李蔻儿便道:“宗子相公为我制了一架小冰床,我想和微姑一起在河畔撑着玩,这些人——”朝那几个锦帽貂裘的男子一指,“这几个人就过来风言风语调戏,我就骂他们,这时宗子相公过来了,这几个人竟要宗子相公向他们道歉!”
王微和李蔻儿都是万中挑一的美女,服饰是妾侍的规制,这几个轻薄男子以为调笑几句无妨,没想到王微和李蔻儿嘴巴不饶人,骂得他们恼羞成怒,见张岱过来,知是张岱的侍妾,就要张岱向他们道歉,这几个男子显然是很有势力背景的,而且有点蠢,不然不会这么嚣张,要知道住在泡子河畔的也大都是官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