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的闪电撕裂夜空。天地骤亮,瞬即又陷入更深沉的黑暗,震耳的雷声“扑摋摋”巨响,好似高天上硕大的铁器被雷神的槌击裂,长风呼啸,奔涌的云层直似要与大地贴合——
十六岁的冉盛沿着走惯了的姑孰溪北岸向东狂奔,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相信荆叔说的话,荆叔这般郑重其事地向他说出这些,不可能是欺骗他,他说话晚,到六岁时才学会说话,但幼时荆叔把他驮在背上逃难的经历却还记得,自北往南逃难的百姓极多,有的是举族数百人南行,浩浩荡荡,有的是一家好几口,兄弟姊妹、爹娘儿女,只有他和荆叔是两个人逃难,因为说不清楚话,他无法问荆叔以前的事。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锦衣玉食突然就要不分日夜地逃命,而辗转数年、颠沛流离、吃过很多苦之后,他对逃难以前的经历也就淡忘了,荆叔含糊说过,他父母亲人都已去世——
自十二岁来陈家坞安身,冉盛体会到了家的温暖,陈母李氏很慈爱、小郎君对他很好、西楼陈氏也没把他当下人看待,他的地位有点像陈氏的门客,对于润儿小娘子,他是既喜欢又敬畏,觉得润儿小娘子太美丽、太聪明,他是万万配不上的,他还懵懂,尚未想过娶妻生子之事,念想很模糊,也没太放在心上,日子过得快活而轻松——
但今夜荆叔对他说的那番话,好似一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前几年在江北,荆叔带着他与流民为伍,他也听过魏王冉闵的事迹,那些流民对冉闵褒贬不一,崇敬的自然是有,但也有人非常痛恨冉闵,认为是冉闵好战害得他们家破人亡,荆叔听到这话就会非常愤怒,往往上前一脚将那人踢翻。然后拉着他飞快地逃跑,那时他感到有趣而奇怪,他问荆叔为何要踢那人?荆叔说那人对冉大王不敬,世间姓冉的都是好人,不能被人污蔑——
冉盛万万没想到,那个冉闵竟是他的父亲,他原本不复记忆的父母亲人瞬间清晰起来,他们都是被慕容氏杀死了,这给他震撼是无可比拟的,巨大伤痛撕心裂肺,他一路狂奔,隆隆的雷声竟是充耳不闻,暗夜里忽然撞到一棵树上,疼痛难忍,他大吼一声,双目尽赤,横膀猛撞,竟将那棵碗口粗细的柳树撞折,还是不解恨,抱起那数丈长的树干左右扫荡,但听“咔嚓”声不绝。溪岸的柳林被他扫折了一大片——
电闪雷鸣中,大雨倾盆而下,雄壮魁梧的冉盛舞动着柳树干横冲直撞,胸中涌动着强烈的杀意,直想着荡平这一切。
陈操之和荆奴这时已经赶到,荆奴见冉盛疯狂的样子,想上前劝解,被陈操之止住,两个人就在大雨中看着冉盛将这边柳林荡平,这里傍晚陈操之与冉盛在此泅水的地方。
冉盛狂奔十里到此,又连折百余株岸柳,已是精疲力竭,身子摇摇晃晃,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操之小郎君和荆叔,不由得悲叫一声:“小郎君——荆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陈操之也是一身湿透,走过来说道:“小盛,跟我回去。”说罢转身便走。
大雨不停,昏暗一片,陈操之的月白纻衫在雨夜里显现淡淡的白影,冉盛就跟着这片白影一路往回走,将至姑孰城南门,雨渐渐的小了,白影停住,陈操之声音平静道:“小盛,从现在起你长大了,你要若无其事地跟着我回城,旧仇埋在心底,不要一心想着报仇。慕容氏有覆灭的时候,但现在,却不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十年前荆叔把你救出来,是想保住冉氏的骨血、是想你好好的活着,现在你长大了,若是莽撞地想着要报仇,无谓地送死,这如何对得住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荆奴牵着马过来说道:“小郎君说得对,小郎君是世上第一聪明人,小主公要听小郎君的良言。”
陈操之道:“荆叔,还是称呼他小盛为好。”
荆奴忙道:“是是。”
冉盛任凭雨水淋漓,沉默半晌,哑着嗓子道:“小郎君,我要从军,我要做伍长。”
陈操之道:“好,我明日就带你去见行军司马,你从下层军吏做起,一步步挣扎上来,就像我从寒门子弟开始奋斗一样,我是文,你是武。”
冉盛身躯一挺,大声道:“是。”
陈操之对荆奴道:“小盛身份特殊。绝不能泄露,他现在声名不显,以后在军中名声大了,又且如此雄壮,少不了也会有人联想到冉魏王,这对小盛极为不利——”
荆奴对陈操之是佩服至极,又知陈操之是真心关爱冉盛的,便问:“小郎君说该如何做?”
陈操之道:“我以为小盛得改姓陈,叫陈裕,此后与我兄弟相称。”
荆奴瞠目结舌,仔细想想。陈操之说得有理,冉盛的身份不能泄露,而且钱唐陈氏现在是士族,陈操之更是江左俊才,认流民出身的冉盛为弟,实在是对冉盛的恩德,当即眼望冉盛:“小盛——”
冉盛也愣了神,迟疑道:“小郎君是我阿兄?”
陈操之微笑道:“小盛不愿意?”
冉盛拜倒在地,含泪叫了一声:“阿兄——”
陈操之道:“好,从现在起,你叫陈裕,字子盛,也是源出我颖川陈氏,是我远房从弟。”
陈操之、冉盛、荆奴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来德等人都焦急万分,见三人平安归来,这才放心,小婵赶紧与仆妇备水给三人洗浴,又命厨娘煎红糖姜汤让三人祛寒,虽说是仲夏暑天,但淋了这么久的雨,也会感风寒的。
冉盛头脸多处擦伤,衣衫破烂,双臂红肿,陈操之命左朗去寻军中常备的跌打损伤药来给冉盛治伤,又对小婵等人说冉盛是他远房从弟,是荆奴最近才得知的。
小婵、来震、来德等人都是惊奇不已,不过既然操之小郎君这么说,他们自是信之不疑,都来恭喜小郎君和小盛。
来震这时才把陆葳蕤的信送上,先前忙着谈论陈家坞,把陆小娘子写给小郎君的信都忘了呈交了。
陈操之展看陆葳蕤的信,一叠精致黄麻纸、《华山碑》体小隶,竟是陆葳蕤写的一则一则日记,陆葳蕤从四月十六日起每日记下一些自认为有趣、陈郎君也感兴趣的事情,想着哪一天给陈郎君看,因为她自顾恺之与张彤云结婚后就再没见过陈郎君。二伯父管得很严,陈郎君又去了姑孰,相见时难,思念萦怀——
陈操之先前因为冉盛的事心潮起伏,现在一则则读葳蕤的日记,目蕴笑意,心绪惭平。
次日,陈操之去见谢玄,说了冉盛是他远房从弟之事,谢玄大为惊讶,却也不疑有他,当即与陈操之一道领着冉盛去见行军司马,桓温早就说要授冉盛伍长之职,行军司马当即为冉盛注军籍,注籍之名是陈裕,字子盛,隶属宁远将军桓石虔麾下。
桓石虔是桓温弟桓豁之子,小字镇恶,有才干,勇武过人,矫捷绝伦,六年前随伯父桓温第二次北伐,桓冲被苻健大军围困,无法突围,桓石虔跃马赴之,救小叔桓冲于数万敌军之中而还,莫敢抗者,三军叹息,威震敌人,时关中小儿有患疟疾者,谓曰“桓石虔来”以怖之,病者多愈。
注罢军籍,领了腰牌,谢玄与陈操之和行军司马带着冉盛去见宁远将军桓石虔,桓石虔近日方从荆州而来,听说这个伍长陈裕是新近名气极盛的陈掾的从弟,又且如此雄壮,当即让帐下一个身量在七尺五寸左右的牙兵与冉盛角牴斗力——
冉盛虽未学过角牴斗之技,但胜在力大,一力降十会,那牙兵还未近身,就被冉盛当胸一把揪住,奋力一提,竟把那亲兵双足提离地面,随手一掼,摔了出去。
桓石虔大笑,对陈操之道:“陈掾,令弟勇力绝伦,先任什长,随军历练三月后即迁百人屯长。”
与陈操之苦读数年方得入品相比,冉盛凭借他天生的勇武,初入军伍就得升屯长,可比陈操之升迁得快,只是下级军官只须有勇力便可,而要再向上升到部曲督、军司马这些中级军阶,那就需要有勇有谋了。
这时,将军府主簿魏敞的属吏来请桓石虔赴大司马之宴,见到谢玄、陈操之二人,喜道:“谢掾、陈掾也在此,卑职正要去请两位,这就一起去吧。”
陈操之便与桓石虔、谢玄一道去将军府,冉盛则留在了子城,五日会有一日休息,可以回姑孰城见陈操之。
陈操之乘马离开子城,回头望,冉盛立在城门前目送,这身如铁塔的十六岁少年从此踏上军旅之路,不复往日纯朴悠闲的时光,那代他彻夜夸赞顾恺之吟诗“妙哉”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吧,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就会改变的?这是成长的惆怅,还是命运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