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公主司马兴男是晋明帝司马绍之女。与会稽王司马昱是一母同胞的姊弟,所以说桓济与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乃是姑表联姻,这小夫妻二人不睦已不是什么秘密,南康公主曾几番劝导,但二人好似前世有仇,无论南康公主说什么,二人都听不进去,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不顺眼,相对无言——
桓济主要是觉得新安郡主曾轻蔑地说他是兵家子,这真是太污辱了,而且新婚当夜司马道福就敢与她争执,以至于都未合卺同房,这些他都耻于向母亲说起,若依桓济性子,早将这不贤之妇休了——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呢,更是看桓济不入眼,这桓济左眉上的肉痣让新安郡主感到恶心,简直一眼都不想看,早几年情窦初开时,新安郡主听闻王羲之幼子王献之才貌双全、风流蕴藉为一时之冠,心里便暗暗倾慕。可惜那时她已经与桓济订亲,而且她那时还没见过桓济,不知道桓济竟有这般可厌,她也没见过王献之,只是闻名而已,但她见到了陈操之,那日在雅言茶室见到迎着斜阳走过来的陈操之,新安郡主司马道福简直看呆了,原来世上真有这么美的男子,难怪会万人空巷看卫玠,若能嫁到这样的夫婿那岂不是赏心悦目快活一辈子!随后司马道福见到了桓济,反差太大了,司马道福简直气急败坏,嚷着不嫁,是父王和母妃苦幼,司马道福也知道不嫁是不行的,只好嫁了,未想在新亭菊花台上又看到了陈操之,那神仙一般的美男子她却无缘,人生真是无趣,是以心情激荡之下,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等着,我必嫁你!”
桓济妇若是换了另一个女子,那么南康公主可以拿出皇家和阿姑的威严,强行命儿媳好生侍候夫君,每日抄蔡中郎《女训》一百遍,再以七出之条恐吓之。无奈司马道福既是她儿媳又是她侄女,她当然不能让儿子桓济休掉司马道福,姑母责骂侄女和阿姑责骂媳妇是完全不一样的,司马道福根本不畏惧,还向南康公主撒娇弄痴,南康公主亦无法可想,所以这次她来姑孰与夫君桓温团聚,就把司马道福也带来了,准备过几日再入都见幼弟司马昱,让司马昱与徐妃好好管教、开导一下道福,务使小夫妻和好——
南康公主的座船是荆州水军最大最好的船只,上下四层、三桅五帆,可载三百余人,另有三艘兵船从荆州一路护航前来。
黄昏时分,斜阳将落,晚霞如火,映得滔滔江水如浣红绫朱绵,高髻巍峨、广袖翩翩的新安郡主扶着姑母南康公主立在右舷边,望着怪石嶙峋的江岸,新安郡主满心的欢喜,离建康近了、离建康近了。她不想呆在荆州,她撺掇南康公主此后长住姑孰,这样她回建康也便利了,她说:“姑母应把那李静姝放置在荆州,而姑母住在姑孰。”
年近五十的南康公主两鬓已见斑白,鼻梁高、眼窝微陷,与年轻美貌的新安郡主站在一起倒像是母女,南康公主听侄女道福说得轻巧,心道:“早个十多年前,我就已色衰失宠,整月难得见桓符子一面,有一次军府司马谢奕逼桓符子饮酒,桓符子躲到我内院里,我笑言‘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虽是旷达语,然伤心处谁人知晓!”说道:“姑母的事不用你来操心,我可是儿女成群了,你,道福,何时给我生养孙儿?”
司马道福“呃”的一声,赶紧岔开话题道:“姑母你看,那岸上那么多人,接我们来了。”
这时,桓温的第四子桓祎在两个仆妇的侍候着来到甲板上,桓祎今年十四岁,却是矮小如十一、二岁的童子,性又最愚,不辩菽麦,但语多憨朴。桓温与南康公主怜其愚昧,甚疼爱之。
桓祎个头虽矮小,但白白胖胖,乍看上去很有些可爱,只是眼光执著而呆滞,走过来问:“娘亲,到爹爹的军府了吗?”
南康公主回身,慈爱地给傻儿子理了理衣襟,答道:“到了,祎儿,此地名叫姑孰,记住了。”
桓祎嘴巴合不拢地道:“真是怪哉,前两天还在荆州,今日就到爹爹的姑孰了,我真是想不明白。”
这个傻儿子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也无法向他解释,南康公主道:“等下见到爹爹,要从容行礼,知道吗?”
落日斜辉下,大船缓缓靠岸,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在前来迎接的人群当中,赫然看到头戴漆纱小冠、身穿白苎夏衫的陈操之,飘逸出尘。丰采夺目,司马道福顿时移不开眼眸,岸上百余人,司马道福眼里只有陈操之一个人,看着陈操之离她越来越近,一颗心欢喜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司马道福是知道陈操之入西府之事的,此番来姑孰自然是想看到陈操之,没想到陈操之会来江口迎接,当即就有这样一种痴想:“陈操之是为我而来,他是迎接我的——”
陷入情孽的女子就是这般痴心妄想和不可理喻。
陈操之也看到了衣裙华贵的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想起那日在菊花台半山亭新安郡主那好似寻仇的话。不禁想笑,那日王献之也在亭上,听到了司马道福说的话,原是情孽中人的王献之置身事外,倒还安慰起他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南康公主与一般女眷不同,乃是皇家长公主,陈操之自然得上前拜见,桓熙向母亲引见时,淡淡说了句:“军府掾吏,钱唐陈操之。”
桓石虔补充道:“陈掾才华出众,深得伯父器重。”
南康公主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江左卫玠,名传荆襄,果然容止绝佳,难怪要万人争看,老妇这次入建康,还要去瓦官寺看陈掾与顾恺之画的佛像壁画,荆襄士庶,每日都有远道前往瓦官寺礼佛的,为的是一睹瓦官寺大雄宝殿的壁画。”
年轻的女郎、娘子乐见俊美男子,上了年纪的妇人也是如此,少了爱慕,多了欣赏,更为纯粹,南康公主是性情中人,直言夸赞陈操之,桓熙在一边听了自是暗恼,谢玄曾提醒陈操之说,桓公世子桓熙桓伯道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比他英俊多才,其人表面谦恭,其实嫉贤妒能,而现在,不知何故,桓熙表面的谦恭都没有了,对陈操之的冷淡很明显。
可怪,憨拙的桓祎见到李静姝却显得格外快活,李静姝牵着桓祎的手来拜见南康公主,很是亲热融洽的样子,李静姝十三岁灭国,十四岁时被桓温纳为妾侍,渐渐的成一个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娇公主,变成了性情乖戾、变幻无常却又善于察颜观色、心计深沉的美妇人,她注意到了桓熙对陈操之的冷淡,同时又有另一个惊人的发现:那新安郡主不时注目陈操之,眼里似痴迷之意——
对于陈操之这样俊美洁净的男子,任谁都会多看几眼,这不稀奇,但敏感的李静姝却看出了新安郡主司马道福神情的异样,而且上马车时,新安郡主还左右逡巡、目光流盼,寻找陈操之的身影,李静姝当即想:“莫非这新安郡主与陈操之有甚私情?嗯,陈操之似乎是个君子,但即便二人之间没有私情,至少这司马道福是有情的,早听说司马道福与桓济不睦,或者这就是其中缘故。”
这样一想,李静姝觉得有些嫉妒又有些快意,心道:“我要抓陈操之的把柄,这新安郡主岂不是最好的诱饵,即便陈操之洁身自好,我也要让他有理说不清,终为我所用。”
陈操之骑马落在了车队后面,避免与新安郡主相见,新安郡主言语无忌在建康是知了名的,陈操之不想惹上莫名其妙的麻烦,司马道福可不比李静姝,李静姝是妾侍,没有什么地位,司马道福是会稽王之女、桓温之媳,这个绯闻是闹不得的,弄不好会有杀身之祸。
次日午后,陈操之入将军府教授李静姝竖笛,先去拜见桓温,过了一会,李静姝来到前厅,桓祎和桓伟兄弟二人也跟来了,桓伟是桓温幼子,比桓祎小了两岁,个头比四兄桓祎还略高一些。
那桓祎谨遵母训,每次见到爹爹桓温都要行叩拜大礼,其实南康公主只是叮嘱他昨日初见时要行大礼,桓祎牢牢记住了,路上相逢,跪在泥地里他也磕头,桓温虽感无奈,但对这个傻儿子依然疼爱,桓温雄心勃勃,但忧心的事也不少,他育有五子,傻儿子就不必说了,另四个亦不见特出之才智,难继父业,东晋一朝,既重门第,也重人物,当然,这个人物指门第中的人物,当年庾冰、庾翼兄弟权倾朝野,庾翼临死时想以儿子庾爰代为荆州刺史,但因为庾爰声望、资历不够,满朝非议,认为庾爰不配担当荆州刺史这一要职,驸马桓温由此接任荆州刺史,龙亢桓氏取代了颖川庾氏在荆襄的地位——
时过境迁,现在轮到桓温考虑身后事了,世子桓熙现为荆州治中从事兼越骑校尉,六品,因才识声名不扬,桓温亦不能骤然提拔之,恐遭舆论非议,所以桓氏现居高位的除桓温外分别是桓温的三个弟弟,桓豁、桓秘和桓冲,这三人都是在桓温代蜀和两次北伐中立下功绩擢升上来的,桓豁镇荆襄、桓冲镇江州,而三品中领军桓秘则掌握了宫禁卫兵,桓温很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完成取代晋室登基为帝的大业,然后选择忠诚可靠的贤臣辅佐自己的儿子,但这种大事是急不得的,世家大族势力依然强横,桓氏真正掌控的只有荆襄和江州,桓温必须发起第三次北伐,以此树立更高的威望,而且要让桓熙也参加第三次北伐,这样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拔桓熙,所以昨夜桓温还召长子桓熙密谈,命桓熙与陈操之交好,桓温有意让郗超与陈操之作为日后世子桓熙的两大辅弼,桓温可谓深谋远虑、苦心孤诣,但桓熙表面上唯唯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侧厅中,一炉沉香碧烟袅袅,锦幛遮隔,几案俨然。
李静姝端端正正跪坐在莞席上,桓祎、桓伟兄弟一左一右坐在李静姝身边,这兄弟二人对李静姝比对南康公主还亲密三分,以李静姝的心计,要讨好他人还不容易,更何况是两个童子。
李静姝坐在那里上身微向前倾,谦恭的样子,她梳着俏丽的堕马髻,一枝金步摇欹欹颤颤,双眉如翠羽,睫毛似鸦翅,长箫凑在红唇上,紫色的箫管映着莹白如玉的手指,纤纤玉指伸缩按捺,仿似小小的精灵正应节而舞,李静姝一贯的素色长裙,裹着窈窕的身躯,衬着深色的锦幛,宛若一幅极美的仕女图,应是出自唐寅、仇英笔下——
陈操之知道这个李静姝心有戾气,但李静姝的确很美,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魏晋个体生命觉醒,于苦难中善于发现美,李静姝这样的绝色佳人就在面前,要说视若无睹是不可能的,陈操之也未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静姝,看她唇形和手指按捺的节奏,听罢李静姝断断续续吹了一曲《长清》,指点了她一些吹气的方法和注意唇形的变化,李静姝按陈操之所说,试吹几个低音,依旧喑哑发不出声音——
李静姝请求道:“这《长清曲》我从未听陈师吹奏过,恳请陈师吹一曲让我揣摩学习,可好?”
陈操之是个很认真的人,既然答应教李静姝竖笛,教授之时就不会敷衍,而且李静姝这样殷殷相求,拒绝只见矫情,应道:“嗯,那请稍等,我命人回去取柯亭笛来。”
却听李静姝道:“陈师,莫不是只有你那独一无二的柯亭笛才能吹奏出这样的高低音?”说着,取绢帕将手中的紫竹箫的吹孔细细抹拭,一双美眸凝视陈操之,然后双手平举着三尺三寸长的紫竹箫,垂首低眉,意是请陈操之用这管箫吹《长清曲》。
李静姝说得不无道理,陈操之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我就试一下,襄阳曹破虏乃是制笛名手,他制的竖笛应该不会输于柯亭笛。”
李静姝眉毛一挑,笑意盈盈,很快活的样子,站起身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执着紫竹箫,轻盈盈走到陈操之面前,恭恭敬敬双手将紫竹箫呈上。
初秋的午后,阳光从大门斜照进来,李静姝看到自己的影子压在陈操之身上,陈操之看到李静姝薄薄蜀纨长裙映着阳光因而透出两腿的轮廓,丰盈圆润、隐约朦胧——
陈操之低头看着手中的长箫,说道:“请安坐。”
李静姝坐回席上,看着陈操之将紫竹箫凑到唇边,不禁心里“怦怦”直跳,很难得的竟有羞涩之感,听得一缕低沉的箫音杳杳而出——
陈操之试了试箫音,说道:“音色极佳,不输于柯亭笛,柯亭笛只因是蔡中郎所遗,名声大而已。”说罢,就将《长清曲》吹奏了一遍,高音清越,低音宛转,曲尽其妙,荡人心魄。
李静姝幽幽道:“真是惭愧,同一支竖笛,陈师吹来却这般美妙。”
桓祎咧嘴笑道:“是啊,真是想不明白,我差点睡着了。”
其弟桓伟纠正道:“不是想睡,是听得入神。”
哀感顽艳吗?陈操之微微一笑,起身道:“那我告辞了。”一揖,转身离去。
李静姝婉妙的嗓音低低的道:“多谢陈师指教。”
陈操之出厅门时,看到桓熙立在厅外廊下,似乎已站立了许久。
陈操之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迎上来问:“小郎君,明日起身回建康吗?”小婵这回也要跟去,所以很快活、很关心。
陈操之道:“还要再等几日。”
小婵又问:“小郎君,咱们过年时回钱唐吗?”
陈操之道:“很想回,可是要看土断检籍能否在年底前结束——小婵姐姐想陈家坞了吧,到时就算我不能回去,小婵姐姐可以回去,来震、来德都是要回去的,还有刘尚值,他要回钱唐接家眷,到时你们和尚值一起回去。”
小婵摇头道:“我们都回去了,谁服侍小郎君!若是小郎君不能回钱唐,那我也留下。”
陈操之笑道:“过年还早,到时再说吧,离了小婵姐姐,起居还真是不习惯。”
听到这话,小婵快活得不得了,赶紧转过身,抿着嘴唇,打心眼里往外笑。
……
七月二十九,会稽王司马昱派人递来文书,正式任命陈操之为土断司左监,谢玄是右监,五兵尚书陆始领土断司长吏,自汉以来,贵右贱左,也就是说陈操之与谢玄虽然同为土断司副职,但谢玄位居陈操之之上,原本陈操之是作为土断司属吏的,与贾弼之、谢道韫、刘尚值同僚,被陆始一闹,反而提升了,可以想象陆始何等恼怒,但土断事大,陆始不想放弃主持土断司,会稽王司马昱又好言抚慰,陆始只好忍耐。
桓温召见陈操之,将文书给陈操之看,说道:“陈掾明日启程入都,南康公主也要入台城觐见新君,陈掾同道随行吧。”
八月初一辰时,陈操之带着小婵、来震、黄小统,还有两名陈氏私兵离开凤凰山寓所,来德因为还要监制大风箱,要留在姑孰,愀色不乐,陈操之安慰道:“来德,在军府勤勉做事,年前回钱唐把青枝接到这里来。”
来德闷闷的道:“小郎君,来德不想接青枝来这里。”
陈操之一愣,问:“为什么?”
来德道:“小郎君,来德只愿呆在陈家坞,与父兄在一起耕田种地,那样来德就很快活。”
陈操之默然半晌,不由得想起秦相李斯临刑前对儿子说的话——“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又想:“葳蕤的叔祖陆机也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我今追随桓温,前途难测,莫要落得惨剧收场,到时九曜山蝉鸣不能复闻,岂不悲哉!”
陈操之对来德道:“好,我答应你,待土断结束我回到姑孰,就请考工兵曹解除你的职役,你可以回陈家坞。”
来德笑得憨厚,忽问:“小郎君不会怪来德不识抬举吧?”
陈操之笑道:“怎么会!和自己亲人在一起诚然是世间最快活的事,来德,我会成全你的。”
冉盛领着手下十名军士到了,与陈操之一起去将军府与南康公主的车队汇合,这时才得知南康公主是要由水路进京,这样的话,陈操之想与陆葳蕤在新亭约会的愿望就落空了,只有到建康再另想办法相会了,八月初八是陆葳蕤的生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自上次相见后,又已分别四十日,相思颇苦——
陪同南康公主进京的是桓熙,新安郡主亦回京探望父王母妃,陈操之没有想到李静姝竟然也要去建康,说是为其兄归义侯李势举行周年祭。
到江口上船,桓熙安排陈操之与冉盛一行乘后面那艘护卫兵船,陈操之正中下怀,他不想与李静姝和新安郡主同舟。
新安郡主满以为能在船上见到陈操之,没想到陈操之未上大船,不禁大为失望,闷闷不乐,回到舱中与姑母南康公主闲话,李静姝也侍坐一边,新安郡主对比她貌美的李静姝有天生的嫉妒,不想理睬李静姝,却听李静姝说起向陈操之学竖笛之事,心里更是不舒服。
李静姝又说起陈操之与陆葳蕤之事,说陈操之如何非陆氏女不娶、陆氏女又如何的非陈操之不嫁,再看那新安郡主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
南康公主听得饶有兴致,说道:“陈操之实是少有的美男子,且才华出众,桓符子气概高迈,少有所推,却盛赞陈操之,认为陈操之才智不在郗嘉宾之下——可惜我女尚幼,今年才十岁,不然我就嫁女给他,觅个机会问问他,若他肯等,五年后,让他做我的女婿,嗯,到京后就让郗嘉宾问他——”
新安郡主脸都白得发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