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朔日辰时,陈操之乘牛车来到横塘小陆尚书府,在门前遇到陆禽,陆禽满面羞惭,向陈操之略一拱手,称呼一声:“子重兄——”大袖遮面而走。
陆禽从六品待御史废为庶人,还差点受了竹笞之刑,并且以后永不得叙用,若非陈操之,他会以谋逆罪被处死,所以现在遇到陈操之,陆禽羞愧无地,无颜相见。
板栗迎上来低声道:“好教陈郎君得知,二家主和六郎君准备近日启程回华亭。”
陈操之问:“不是说陆使君要带着小道辅回华亭祭祖吗,葳蕤小娘子也要同行?”
板栗道:“家主新任吏部长吏,事务颇多,年前怕是不能回吴郡了,本来家主是想让夫人和葳蕤小娘子与二家主、六郎君他们同行的,但夫人不肯,夫人不想这么早回吴郡——陈郎君请这边走,家主一早去台城了,夫人与葳蕤小娘子都在百花草堂。”
陆纳之侄陆道煜这时过来向陈操之见礼,陆道煜是陆纳之弟陆湛之子,新补内台正史令,他已与顾悯之之女订婚,将于明年完婚。
陈操之便随陆道煜往内院百花草堂而去,陆道煜年初曾与陈操之同道进京,相处颇睦,此番陆氏因卢竦入宫案遭重挫,是陈操之居中斡旋,总算让陆氏不至于遭刑戮之辱,而且陆纳得任吏部尚书,吴郡陆氏基本保持了原先的地位,现在陆始已解职归乡,陆葳蕤下嫁陈操之的最大的障碍已经解除,虽然钱唐陈氏与吴郡陆氏的士族地位依然悬殊,但如今陈操之是六品州司马,将受命重建北府兵,其从兄陈尚升任七品殿中监、族弟陈裕为七品骑军校尉,家族地位提升显著,而且陆纳素重陈操之,早已视陈操之为婿,现在陈操之娶葳蕤的时机已到,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而已,总不能兄长陆始一倒台,陆纳就急着嫁女给陈操之,总还要矜持一些的,但坊间关于陈操之与谢氏女郎的传言却是愈演愈烈,陆纳也隐然感到危机——
离百花草堂越近,陈操之心跳也逐渐加快,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和葳蕤还有陆夫人张文纨提起谢道韫之事,这比他出使长安和邺城还艰难一些,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啊!
晋人的洒脱和深情又是怎么样完美表现的?
……
太极殿西堂朝会散后,百官各归官署理事,侍中兼中领军谢安却留在朝堂上,向皇帝司马昱禀道:“陛下,臣有一私事要启奏。”
皇帝司马昱为会稽王时就与谢安相处得很好,谢安接替桓秘任中领军让司马昱大为宽心,他视谢安为股肱之臣,温言道:“安石有何事,但说无妨。”
谢安道:“此事还须吏部尚书陆祖言做个见证,请陛下宣陆尚书上殿。”
皇帝司马昱奇道:“奇哉,安石究竟有何私事?还要陆尚书作证,你总得让朕先知个根底啊。”
谢安道:“臣欲将侄女谢道韫许配给陈操之为妻,恳请陛下下旨赐婚。”
“啊!”皇帝司马昱吃惊不小,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恋情天下知闻,那陆氏女郎还曾上书崇德太后,崇德太后亦怜陆氏女之情,而今陆始废黜,陈操之与陆氏女郎有望婚姻得偕。可现在却又有了谢道韫苦恋陈操之的传闻,谢道韫相思成疾,病将不起,是陈操之救治了谢道韫,今谢安竟要求他赐婚,吴郡陆氏必怀怨尤,他新即帝位,正想极力拉拢南北士族,若这样偏袒陈郡谢氏,实非上策——
皇帝司马昱为难道:“安石,你亦知陈操之与陆氏女之事,朕若贸然下诏将你侄女赐婚给陈操之,恐致纷争啊。”
谢安道:“所以臣欲与陆尚书商议,就在陛下座前共议陈操之的婚事。”
皇帝司马昱无奈,便命殿中监去请吏部尚书陆纳来西堂议事,这日当值的殿中监正是陈操之的从兄陈尚,陈尚原是皇帝司马昱任大司徒时的旧吏,司马昱统继皇位后,即擢升陈尚为七品殿中监,这也是对钱唐陈氏的恩信。
陈尚奉命下殿往台城吏部尚书衙门而来,那陆纳刚回衙署坐定,即闻皇帝召见,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向陈尚:“陈中监,可知皇帝宣我何事?”
陈尚支吾道:“下官亦不甚了然,似与谢侍中之事有关,谢侍中亦在殿上。”心道:“十六弟这下子麻烦了,陈郡谢氏若与吴郡陆氏起了纷争,十六弟身处其间,只怕要大受牵累,十六弟到底是娶谢氏女好还是娶陆氏女好,实在难以取舍啊,只怕这两大门阀一怒之下,谁都不肯嫁女给十六弟了,不能不说没有这样的可能,实在堪虞。”
陆纳看了一眼陈尚,点点头,不再多问,随陈尚来到太极殿西堂,向皇帝司马昱施礼,即道:“臣纳恳请陛下恩准,将臣女葳蕤赐婚给司州司马陈操之为妻。”
皇帝司马昱瞠目结舌,这陆纳也来求他赐婚,这是让他两头为难啊,看看谢安,谢安端坐不动,丝毫不露惊讶的神情。
皇帝司马昱心道:“这事我不能替你们作主,你们自己商议去。”直言道:“祖言,方才安石亦为其侄女求朕赐婚陈操之,这让朕如何是好?”
陆纳听皇帝这么说,也没有显得特别惊讶,显得早有所料,谢道韫病情转好,谢安、谢万兄弟是肯定会想方设法让谢道韫嫁给陈操之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吴郡陆氏决不容陈郡谢氏欺门夺婿!
陆纳肃然道:“臣女与陈操之相恋数载,崇德太后亦曾夸赞良缘佳偶,今好事将偕,谢侍中却为其侄女要与我女争夫,若传言出去,陈郡谢氏岂不为世人所笑,安石公素称雅量,此岂雅量之人所宜为!”
皇帝司马昱眼见这两大权臣就要争执起来,心里暗暗叫苦,他还有一烦心事不能明言,他那个女儿新安公主司马道福,这些日子是天天闹腾着求他下旨让她与桓济桓仲道离婚,至于离婚后想干什么她倒是没有明说,但想想也知道,她要嫁陈操之嘛,司马道福听说陆始被免为庶人了,知道陈操之娶陆葳蕤已没有了阻碍,所以她很着急啊,要先下手为强——
皇帝司马昱心道:“道福啊,为父倒是真想让你与桓济离婚,陈操之做我的驸马自然就会更忠于皇室,不过桓温在世,谁敢与龙亢桓氏解除婚约,祸将不测,就是陈操之也会失去桓温的信任,所以陈操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得这个驸马。”皇帝司马昱忘了桓温娶的是南康公主,正是晋室的驸马。
却见谢安微笑道:“祖言兄,在下何时让侄女与令媛争夫,在下只是求皇帝陛下示恩赐婚而已。”
陆纳简直不可置信,这是号称雅量第一、德行第一的谢安说的话吗,这简直是无赖啊,把个端谨贞厉的陆纳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谢安又道:“在下为侄女向皇帝请求赐婚,与祖言兄为令媛向皇帝请求赐婚,可以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嘛。”
皇帝司马昱和陆纳都是愕然,侍立殿角的陈尚也是诧异无比,二女争夫,这怎么能并行不悖?
陆纳恢复了冷静,皱眉道:“谢侍中此言何意,陈操之难道能同时娶二妻?”
谢安反问道:“有何不能?”
陆纳道:“匹夫匹妇,合二姓之好,上以继宗庙,下以继后世,而一夫二妻,则非礼也。”
谢安道:“尧帝有二女,长曰娥皇、少曰女英,同嫁大舜为妻,此事古有先例。”
陆纳没想到谢安竟是想让陈操之既娶葳蕤又娶谢道韫,此事甚是离奇,陆纳未曾想过,说道:“娥皇、女英亦只是传说,即便实有其事,那也是尧将禅位于舜,以二女妻之,考验舜能齐家否,家有二妻,必致争端,以其名位相当,不能相下也,舜乃古圣皇,以是有二妻而能和睦相处,陈操之虽有贤名,岂能效仿古圣皇!”
谢安道:“本朝亦有娶二妻的先例,昔者宣阳乡侯贾公,不有武帝特诏其置左、右夫人乎?”
宣阳乡侯贾充是西晋初年第一权臣,先娶魏中书令李丰女为妻,李丰被司马师所诛,李氏因父罪连坐流徙,贾充另娶郭氏为妻,其后李氏以大赦还洛阳,晋武帝特诏贾充置左、右夫人——
谢安这么一说,陆纳也记起这百年前旧事了,陆纳道:“此事诚有先例,但郭氏与李氏相处并不和睦,颇多纷争。”
谢安淡淡道:“建康盛传陆氏女郎贤惠,岂是善妒之人,而我陈郡谢氏女亦是知书达礼,家庭和睦与否也要看陈操之齐家之术了——二女嫁一夫,岂我所愿哉,不得已从权也。”
陆纳默然深思,陈操之与谢道韫之事在建康城也是传得沸沸扬扬,谢氏女断无给陈操之作妾的道理,这样双娶不能不说是一个皆大欢喜的解决办法,这对吴郡陆氏和陈郡谢氏都有利,对提升陈操之的地位更有利,士族联姻,利益当头,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