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围城。
当此时,燕都邺城守军不足万人,晋军七万。
慕容评当政,疯狂敛财,吏治涣散,邺都附近剽劫公行,民众困苦,桓温军至,远近帖然,对于俘获的八万燕军,凡是鲜卑、羯、匈奴族的一律解往江东,分配给北伐有功将士为奴,这部分俘虏大约有近三万人,其余五万则是汉人,有家有室的晓谕一番后放归,无家无室的留在晋军中服役——
燕境之民大半是汉人,对江东晋室本就心怀追慕,今见晋军号令严明,法简政宽,军无私犯,不禁欢欣鼓舞,各安其业。
屯兵沙亭的燕宜都王慕容桓闻知慕容评二十万大军一日溃败,知邺城难守,径率鲜卑五千骑先奔龙城去了,邺城中的燕主慕容暐见援兵无望,开始准备弃城北逃,然后还没等他准备好,八月初九庚辰之夜,燕散骑侍郎余蔚率扶余、高句丽及上党诸部落质子五百余人开邺城北门,纳晋军入城——
燕主慕容暐大惊,急与上庸王慕容评、乐安王慕容臧、定襄王慕容渊、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等乘夜仓促出东门,往龙城方向逃命,太后、皇后、嫔妃都弃之不顾,率先入城的陈操之命冉盛、苏骐追击燕主慕容暐,务必生擒,不得伤害——
燕主慕容暐初出邺城时,身边犹有卫士千余骑,然而一过西门豹祠,上庸王慕容评等人便各自散去,怕人多引晋军注目,等到过了北漳河,慕容暐身边就只剩下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及卫士十余骑,连夜逃至福禄,以为甩开了晋军的追兵,解鞍依道旁古墓歇息,山贼二十余人突然冲至,意欲抢劫,孟高大喝:“皇帝在此,汝等宵小不得无礼!”
贼首挺刀斜睨古墓畔的慕容暐,慕容暐衣冠不整,神情颓丧,惶惶如丧家之犬,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威仪,乃嘲弄道:“今日倒是怪事不少,方才遇到数人,自称是乐安王,还不是被爷爷一刀杀了,现在又冒出自称皇帝的,娘的,你以为你说你是皇帝,爷爷就不敢杀你了!”招呼众贼:“孩儿们,上!”
“啊!”慕容暐大惊,执掌燕国军权的大司马慕容臧死于山贼之手,这真让他欲哭无泪啊!
左卫将军孟高挥刀力战山贼,一面大呼:“艾将军,你护着陛下先走。”
一贼狞笑道:“又是将军、又是陛下,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他娘的是陛上。”手持两把破戟,冲上来就砍。
孟高力杀数贼,刀断,力竭,自度必死,猛扑上前抱住一贼,顿击于地,大呼曰:“男儿穷矣!”山贼连发数箭,将孟高射死,又去追慕容暐——
殿中将军艾朗断后阻贼,与数名精疲力竭的卫兵一同死于贼手,只有慕容暐与两骑得脱。
……
冉盛、苏骐率两千轻骑一路追来,初十日傍晚在福禄发现燕大司马慕容臧的尸体,衣甲冠履都被剥去,是随行的几名燕军俘虏认出来的,冉盛奇道:“这是被何人所杀?”
带路的燕军俘虏道:“或恐是山贼,邺城周遭,山贼横行,其实都是被上庸王卖樵卖水逼得没法活的良民。”
正这时,前方军士捉得几个负伤的山贼来,这几个山贼正是午后与孟高、艾朗争斗时被伤的,见到大队军马,自然是连连求饶——
冉盛问:“汝等可见到燕国皇帝逃经此地?不用害怕,我乃大晋将军。”
山贼道:“一个多时辰前有几个自称是皇帝的往曲周逃去了。”
冉盛、苏骐便率轻骑连夜追踪,次日天明在太行山东麓追上了燕主慕容暐,慕容暐君臣三人,俱是步行,坐骑都不知道哪去了,披头散发,面如土色,狼狈不堪——
冉盛前年在邺城见过慕容暐一面,认得这个燕国皇帝,即命军士缚之,慕容暐还想保持皇帝的威严,怒斥道:“汝何小人,敢缚天子!”
冉盛一听,大怒,吼道:“我奉命追贼,鲜卑贼奴敢称天子!”一个耳光劈过去,又饿又累的慕容暐登时被打得昏倒在地,脸肿了半边,嘴角流血,冉盛犹不解气,还待再打,他父亲冉闵是被慕容恪所败,但下令杀害冉闵的却是慕容暐之父慕容懏,冉盛对慕容皇室恨之入骨——
苏骐赶紧拦住道:“陈骑督息怒,陈骑督息怒,陈司马有令,不得伤害慕容暐。”
冉盛这才退后两步,喝命军士把慕容暐绑了,扶上马背,押送回邺城。
……
八月初九庚辰夜,慕容暐仓皇出逃,邺城的鲜卑族王公贵族乱作一团,纷纷逃命,中山王慕容冲领着他的百骑胭脂班队往皇宫赶来,半路上遇到一个皇宫侍卫,说皇帝已经从东门出逃、欲归龙城,慕容冲自然以为哥哥慕容暐已经带着母后可足浑氏、姐姐清河公主等人一起逃命了,心里颇有些怨恨慕容暐,竟不知会他一声!
晋军已入城,满城骚动,慕容冲不敢耽搁,带着他的胭脂班队飞奔出邺城东门,想要追上慕容暐同行。过北漳河时,知此段河水浅显,纵马而过,水花飞溅,搅乱了半河水,忽听前头的胭脂武士尖叫道:“殿下,前面有晋军拦截!”
弯月西斜,星光璀璨,漳河北岸出现黑压压一片晋军,矛尖刀刃闪闪发光,有人大喝道:“下马受降,否则格杀。”
慕容冲勒住马,回头张望,但闻蹄声隐隐,晋军的骑兵也追来了。
十岁的慕容冲身高七尺余,好似成年男子一般,俊美得近乎妖魅的脸庞微微扭曲,厉声道:“冲过去,冲过去!”
百骑胭脂班队虽是女子,却个个死忠,慕容冲一声令下,她们刀山火海都敢闯,这时为了让凤凰突围,自是个个拼命,各取弓箭,向北岸晋军射击,同时催马往东北方向奔去,晋军箭矢还击,不断有胭脂武士中箭落马,那落马的女子发出临死的悲叫:“凤凰——”
慕容冲听到叫声,知道他的一个女武士坠马将死,便叫一声那个女武士的名字,叫道:“我记得你!”
这样,那中箭落马的女子就死而无憾。
但中箭落马的女武士沿路不绝,“凤凰凤凰”的叫声此起彼伏,马蹄杂沓,追骑渐近,慕容冲已辨不出叫他凤凰的谁是谁,只是大叫道:“我记得你们,我记得你们,我喜欢你们——”叫着叫着,声音嘶哑,泪流满面。
胭脂班队首领穆宁蒙见追兵甚急,不想办法的话中山王必为敌人所擒,她们爱凤凰,宁死也不肯让凤凰受到半点伤害,当下银牙一咬,叫道:“殿下先走,左队留下随我阻敌。”
慕容冲叫道:“一起走,吴寇势大,莫要硬拼。”
穆宁蒙道:“殿下快走,宁蒙自有退敌的办法。”
胭脂右班队三十余人拥着慕容冲北走,左班队三十余人则勒住马,穆宁蒙迅速叮嘱众人几句,三十余骑遂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同时高叫道:“我等愿降,我等愿降……”一边喊着一边迅速脱去对襟紧身短襦,连裆胡裤也一并褪去,身无寸缕,只余发髻上的红巾——
一队晋军轻骑追到近前,看到的这么一副奇景,朦胧星光下,三十余匹深色大马整齐排开,马上骑士骑姿端正,但定睛一看,这些骑士都是妙龄女子,皓体裸裎,大胸小腰,双肩平整,玉腿浑圆,雪白肌肤在迷离夜色中显得分外柔洁诱惑——
这下子奉命追击的数百晋军都直了眼,骑军勒马,步卒驻足,都忘了这些逃亡者已经一分为二、另一队已迅速逃逸——
晋军步骑看看那一排裸身红巾的鲜卑女子,面面相觑,都觉得身边的同袍呼吸有些粗重,这些军士属北府兵,北府掌军的司马陈操之严禁军士掳掠百姓、淫辱妇女,违令者斩,所以自破沛县以来,北府军对沿途民众秋毫无犯,但此时此地,这些精壮的晋军将士突然面对这么一队赤身露体的鲜卑女武士,能不欲念横生?
众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只要有谁大叫着扑上去,那么其他军士就会蜂拥而上,但北府军的严令无形中约束着他们,无人敢率先犯令。
领兵的部曲督镇定了一些,喝道:“汝等是何人?速速下马受降。”
穆宁蒙却不下马,脆声道:“我等是大燕中山王所领班队——”说着,陡然掉转马头,往东急奔,其余胭脂武士也跟着纵马逃跑。
晋军骑兵迅速追击,稀稀疏疏地射箭,那些箭都失了劲道和准头,不忍射杀那些健美妖娆的鲜卑女武士,追出十余里,眼见天色渐明,大河拦路,猛听得穆宁蒙一声悲叫:“凤凰——”
众女齐声响应,“凤凰”之声响彻黎明前的邺东旷野,这时,紧追不舍的晋军便看到,那些有着葫芦般美妙背影的鲜卑女武士悲叫“凤凰”之后便一齐滚落鞍下,倒地不动,每人心口都插着一把银鱼小刀。
北伐以来,晋军连战连胜,但此时,看着这些倒毙的胭脂武士,晋军将士却无胜利的喜悦,他们习惯了战争残酷,却仍震撼于这种酷厉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