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来京城送亲的舅爷们在四月二十这日终于要返程回怀溪了。
这天冯洛仪按照和沈缇商量好的过来给殷莳请安,扑了个空才知道,沈缇和殷莳一起去送殷家舅爷了。
“哦,他们回去了呀。”冯洛仪道。
“是,今天启程。”荷心道。
璟荣院的婢女们都知道沈缇是为着冯洛仪才娶殷莳的,所以虽然现在看着沈缇和殷莳相处得挺好的,但是她们当下人的,也完全没有必要去得罪冯姨娘是不是。
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就行。
冯洛仪点了点头:“那告诉翰林和姐姐,我来过了。”
“姨娘放心。”
冯洛仪便折身回去。
怀溪殷家虽然远虽然不入流,但冯洛仪依然羡慕殷莳能有娘家有父兄。
圆房后,她终于名分落定,是沈缇的人,是沈家的人。她和沈缇都写了信,托了人往流放之地送去。
她的父亲兄长都在流放之地受苦,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信件都是辗转托付的,中间会过好几道手,也不知道何时何月才能到达父亲的手里,何时能收到回音。
去年秋初,她姐姐没了。
最初,沈家把她买下来就是想交给姐姐、姐夫的。哪知道姐夫家翻脸无情,让姐姐“病”了,她才滞留在了沈家,才有了后面的事。
那之后姐姐一直“病”着,完全没有消息。直到去年秋,那边因为知道她在沈家,来知会了一声姐姐病逝的消息。
真的是病逝吗?冯洛仪不敢想。
便不是又怎样。她除了为姐姐多流两行泪,又能怎样。
苦苦熬着,熬到现在,以后慢慢接着熬吧。
殷家三兄弟一大早就来到沈府拜别姑姑、姑父。沈大人特意为了送他们休告半日。
沈夫人哭了一鼻子,侄子们好生安慰了一通,怕误了启程的时辰,沈夫人才收了眼泪。
殷莳和沈缇送他们一直到码头。
两个堂兄与沈缇话别。
亲哥殷望诚最后叮嘱妹妹:“你好好的啊。”
殷莳说:“放心。”
这妹妹憨厚到有点傻气了,做哥哥的放心不了,可当着妹夫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轻轻“咳”一声,鬼祟贴近妹妹,小声跟她说:“也别太实诚了。婆家跟娘家不一样的。跟姑姑也别太实心眼子,她现在是你婆婆了。”
到底还是有点长兄样的。
因为男女有别见面见得少,殷莳其实跟殷家的兄弟们一直感情不深,不及与姐妹们。
但想到今天一别,若他日还能再见,眼前这个青年可能就已经是三老爷那样挺着肚子的中年了,不由得竟也有点伤感。
“大哥。”殷莳正色道,“代我问候祖父、祖母还有父亲、母亲。”
她说:“殷家养我许多年,我十分感激。”
殷望诚道:“傻话。生了你当然要养你。”
殷莳感慨地笑笑。
一直都在考虑如何脱离掌握了她婚姻权的殷家,如今真的脱离了,又怅然。
“希望长辈们都健康长寿,哥哥弟弟们都有好前程,妹妹们……都有好归宿。”她最后说。
女孩子们在这里,除了归宿也没有别的了。
殷家子弟扬帆远去。
殷莳张目远望,静默许久。
沈缇在一旁轻轻地说:“回去吧。”
殷莳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感慨了一句:“人生,哪里是归处呢?”
大都市不是,乡村也不是。未来不是,过去也不是。
教人一深想,便是两世为人,都不由迷茫。
垂着的手忽然被牵住。
牵着她的手很大,因为他个子如今更高了。也很热,干燥温热。
殷莳低头看了一眼那手,又擡头看这个胆敢牵她手的年轻男人。
沈缇却不看她,只看着远处长河天际流。
“别的人我不知道。”他说,“你的,自然是沈家。”
“走,跟我回家了。”
他牵着殷莳,轻轻拉她。
殷莳不过心境稍稍软弱一下,一时不察,便叫他牵了手。
认识他以来,这是他侵略性最强的一次。
殷莳微微抽了一下,沈缇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更用力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殷家把你养得很好,我也会把你养得很好。”
青年的声音又清又朗。
此时此刻杨柳岸,处处别情离意,河风拂面。
年轻的男人眼睛还没有被世道污染,那么干净。他很坚定地给出承诺,以为自己肯定会做到。
这是年轻的通病。
殷莳便心软,抿嘴笑笑,手不再挣。
沈缇牵着她向回走。
到马车旁,他托着她的手臂扶她上车。
殷莳转身坐进车厢里前,看了他一眼。
沈缇负手看她:“回家了。”
殷莳微微一笑:“嗯。”
回到家里先去向沈夫人汇报一下:“顺利启程了。”
古代当官的也不是随心所欲想干嘛就能干嘛的,尤其是京官,考勤很严格。沈大人只休告半日,已经去公署了。
只沈夫人一个人在家,听闻侄子们回程了,沈夫人又红了眼眶:“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从前这种情况,都是沈缇上前温言安慰。
如今殷莳坐在沈夫人身旁,轻挽她手臂,用怀溪话与她低语。
沈缇听不太清她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沈夫人一边轻轻用帕子按眼角,一边点头,最后破涕而笑。
沈缇专注地看着殷莳专注地看着沈夫人。
他没有上前。因妻子的三大责任便是孝婆母、事夫君、育子女。今日已经是他最后一天婚假了,待明日起,每日里便是她们婆媳单独相处。
现在这样很好。
中表结亲果然有中表结亲的好处。
安抚好了沈夫人,两个人回到璟荣院。
院里的婢女先禀报:“姨娘来过请安。”
“我忘了跟她说了。”殷莳才想起来。
因为照着沈缇的安排,冯洛仪逢五逢十才过来,要是天天来大概不会忘,好几天才来,还没习惯,一时没想起来通知她。
沈缇道:“没事。”
显然因为冯洛仪按时来请安感到满意。
他在殷莳面前并不端着,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动殷莳都可以观察到。
他对身边的人都是有要求的。
对妻子有妻子的要求,对妾室有妾室的要求,各不相同。
这挺好,只要知道他的要求是什么,做到了,就行。
进到屋子里面,感觉有些不一样。
再进入内室,荷心迎上来:“帐子换了,少夫人看看?”
两个人都看过去,过于显眼醒目的喜帐终于撤了,换了顶朱柿色五蝠纹的帐子。怪不得感觉不一样,一些吉庆的东西也撤下去了,整个璟荣院不再有“婚房”的状态,进入了过日子的常态。
殷莳点头:“这顶挺好看的。”
她内急,进净房里去了。
沈缇换了家常衫子,一个人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
那些特定仪式里才要摆出来的吉庆的东西都不见了。一切都回归了日常。
连屋子中央的圆桌的桌布都换了日常的。
沈缇走过去指尖轻轻摩挲桌布,又走到贵妃榻那里撩起衣摆坐下,环视着屋里的一切。
他忽然想不起来之前婚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还有成亲的那天,那些程序和礼节他都还记得清晰,可他不记得当时的氛围和感受了。
只好像,一切都假假的,演着就过来了。
只记得盖头掀起来,殷莳的脸涂的粉很厚。当时他想,不及她平时好看。
忽然光线变暗,沈缇擡头,原来是殷莳已经出来了,站在他面前。
她好奇:“发什么呆呢?”
“没事。”沈缇站起来,“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殷莳道:“我待会要见见我的陪房,年轻的那个,我叫他来给你磕头,见一面今天就没事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得回去销假了吧。”
两个人便一起往次间里去。殷莳先迈过槅扇门出去,沈缇却转回身,再次扫视了一遍内室。
那时候,婚礼的时候,要是更认真对待一些就好了。
心底的怅然不知道因何而生。
他收回视线,也迈出槅扇门。
夫妻二人喝茶歇了口气,正在聊这时候往怀溪去,顺水逆风多久能到。葵儿在门外禀报:“赵宝金和王保贵来了。”
“知道了,让他们在厢房等着。”殷莳放下手里果子,唤了婢女端茶漱口。
漱完,对沈缇说:“你先歇着。”
赵宝金和王保贵是成年男仆,殷莳在厢房里见他们。
从在京城下了船,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殷莳,一起给殷莳行礼:“少夫人。”
殷莳吩咐婢女:“给看座。”
待婢女搬来锦凳,二人皆道“不敢”。
殷莳说:“坐吧。”
王保贵小心坐了个边。赵宝金不坐:“我不用。”
虽都是陪房,但按殷老太爷的安排,王保贵替殷莳管着田产和房产,大小算个管事的,在主人跟前可以有体面。
赵宝金以前是门子上的,现在身上还没差事,充其量算个小厮,很知趣,并不放肆。只垂着手站在王保贵后面。
殷莳先问王保贵:“可还都适应吗?”
“都好,都好。”王保贵道,“我们住的、用的都好,只盼着少夫人给安排差事。不敢闲着,白吃饭。”
殷莳之前已经跟沈缇沟通过,让王保贵打理她的嫁妆。沈缇已经知会了家里管事,管事又知会了王保贵——以后,王保贵的月钱按三等管事的级别算,由沈家支付。
他们虽然是殷莳的陪房,但连殷莳自己如今都是沈家人,吃沈家饭了。她带过来的陪房自然从此也是沈家的仆人了。
包括现在有差事的葵儿、蒲儿和英儿的月钱也都是转移到沈家支付了。
只宝金的差事还悬着未定。
殷莳问他:“云鹃呢?”
赵宝金道:“在家带孩子呢。”
殷莳说:“你让她安心带孩子,她孩子小,这两年没别的事给她,把孩子好好带大是真的。”
赵宝金笑应:“是。”
殷莳又问他们这些天都做些什么。
王保贵道:“与沈家的人吃了几次饭,喝了两回酒。”
殷莳问:“哪些人?”
王保贵道:“我和几个管事。宝金和门子上、车马上的。”
王保贵又道:“我们还带着孩子们去咱们地里、宅子里和铺子里都看了看。”
殷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保贵道:“田是良田,佃给旁人了。这个下船之后,诚大爷就带我去交割过。我又带宝金和孩子们去认了认地头。别到时候连咱家的地在哪都不知道。”
殷莳眼睛微亮。
不愧是殷老太爷挑出来的人,老太爷不坑孙女。这王保贵原也是家里的小管事,正在壮年,老太爷挑来挑去,挑出来给她了。
私有财产,私有人力资源。
果然还是嫁人好。搁在以前在殷家做姑娘的时候,哪捞得着这么利落的男仆呢。
殷莳问:“宅子和铺子现在什么情况?”
王保贵道:“槐树街宅子空着。我们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养得挺好,没什么问题。
“厂口街铺子原来接手的时候就有租户,现在也还在租着。我和宝金过去认了认脸。”
“长安门那边不及厂口街繁华,那边的铺面如今空着。之前咱家就已经托了沈家的管事在帮着看了,找到合适的就赁出去。这两个铺面倒不必操心,只槐树街的宅子需要夫人定个章程,要留着还是赁出去?”
“这宅子多少钱盘下来的知道吗?”
“知道,当时是一千三百贯钱盘下的。”
现在银价差不多一贯钱能兑一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个宅子价值一千三百两银子。
真贵啊。在怀溪,一个三进的宅子二三百两就可以拿下了。
怨不得老太太那时候要闹。看着都是宅子、铺子做陪嫁,她的宅子、铺子的价值,得是好几个姐妹的加在一起才差不多打平。
“是。”王保贵也感慨,“京城寸土寸金。我们打听的,很多宅子都是往外赁的。京城人要是有一套富余的宅子能赁出去,基本上一家子吃喝不愁了。京城人手里有钱就喜欢买地盖房子。”
“赁出去能有多少钱?”
“跟左邻右舍打听过了,这样的宅子一个月能有十二贯上下。”
槐树街的宅子要是出租,一个月能有十二两银子的收益。
殷莳从沈缇那里收金镯子的时候都没这么心花怒放。毕竟金镯子虽然也值钱,但它不能生钱。不动产能生钱。
她跟王保贵沟通了一下,她这两个铺子、一座宅子,加起来也得有三四千两左右的价值。还没有算田产。
槐树街那边的行情月租金大约十二两。
厂口街铺面小,租金是十七两。但租户上次已经将租金缴纳至六月,下次收租是一个半月之后了。
长安门的铺面大些,但地段不好,租金只有十两。正在寻找租户。
粗粗一算,不包括田产,光是京城的不动产,在全部租赁出去的情况下,她一个月能有约四十两的进账。
田产的佃租要一年一结算的。她在京畿附近有一百亩旱田。
此外,怀溪的桑园收益虽然直接给了沈家,但那一百亩水田是她的。每年会跟她交割。
殷老太爷的安排很好。桑园和水田都在怀溪,实际上都是殷家人在代管。不管是直接给沈家的,还是给这个嫁到沈家的女儿的,未来都会被姓沈的殷家外孙继承。这些一直在,殷家沈家就不会断了来往。
一直来往一直亲,一直亲就一直来往。
殷莳管不了那么远的未来,但眼前一想到一个月四十两,一年四百多两的收益稳稳的,且全权供她支配,就感到浑身毛孔都舒畅欢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