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见殷莳同薛大夫一起来,便知有事。
隐隐地,心里有预感。只不知道是哪个,莳娘,还是冯氏?
结果是冯氏。
沈夫人问:“确定吗?”
薛大夫当然不确定,这才多少日子。
他把对殷莳说过的话重说给了沈夫人:“还早呢,待下月中我过来再看看。”
沈夫人心里,又高兴又遗憾。
待薛大夫走了,她看看殷莳,欲言又止。
“姑姑。”殷莳高兴地说,”这是跻云的第一个孩子。我当初便答应过跻云,冯氏生了孩子,可以记在我名下,如今到了我践诺的时候了。”
沈夫人见她眼睛清亮,竟无一丝勉强,才松口气,道:“他竟要你做这样的承诺,这小子。”
“姑姑。”殷莳按住沈夫人的手,“若不是因着冯氏,我如何能来京城与姑姑作伴。”
“积善积不善,因也。余庆余殃,果矣。”
“冯氏身经坎坷,于她自是悲事,却成全了我一桩好姻缘。我从未忘记。她予我善因,我自当予她善果。”
沈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正是呢。”
她不知殷莳已经知道了之前冯洛仪为她做鞋的事,还想当时将冯洛仪的僭越打回去的确是对的。
如今跻云已经有妻,冯洛仪也有归宿。
妻在妻位,妾自然该安于妾位才是。
一时欣慰于自己挑了个好儿媳。一时又觉得侄女过于敦厚,让她心里觉得过不去。
殷莳道:“这便告诉跻云好消息吧。”
沈夫人想想道:“我来与他说。”
安排婢女:“去跟门子上说一声,跻云回来了就让他过来见我。”
殷莳又道:“姑姑,这本该是我操心的事,只我年轻,我自己都还没经历过,怕出纰漏。冯氏那边,您看看派哪位妈妈过去照看一下呢?”
殷莳其实也很矛盾。
本心里她不想生。
实际上,真正懂得生育风险的人都决不想在古代生孩子。别看有的女人一辈子生十几胎,可同时还有许多男人一辈子要续弦三四次——那些前妻都死了。
风险太高了。
可冯洛仪也才十七岁而已。还那么瘦。
现在这么高的风险由她承担了。
殷莳其实心里是有害怕的。
可这时代没有人觉得你瘦了或者身体不好了就可以不生孩子的。
尤其是妾,男人纳妾甚至典妾,打得名义就是“开枝散叶”。
也没有妾不想生孩子。若妾没有孩子,说不定就要被主家另行处理了,比如卖掉,比如送人,好一点的是嫁掉,会失去不愁吃穿的生活。
但少有人家会把有孩子的妾再赠人的。因为多少要给孩子留体面。只要这妾不犯错,哪怕生的是女孩,通常也就能一辈子留在主家了。
是人生的一份保障。
这也是殷实没有去阻止冯洛仪怀孕的一个主要原因。
因为她若真的这么做了,不会被任何人理解。
只会徒作恶人。
沈缇通常都比沈大人先到家。
一回来就听说沈夫人找他,立刻便去了,见到沈夫人问:“母亲,何事?”
沈夫人看着这么大的一个儿子,明明小时候玉雪可爱的,怎么一眨眼就要当爹了,时间留都留不住。
一时心中百般感慨。
告诉沈缇:“冯氏或许有孕了。”
沈缇顿住,许久,“哦”了一声。
没什么意外的不是吗?
母亲不知道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他如今其实就只冯洛仪一个女人。自然冯洛仪迟早会怀上他的孩子。
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这浓浓的遗憾。
或许其实是知道的吧,因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冯洛仪,而是另外一张面孔。
他问:“莳娘知道了吗?”
“自然。”沈夫人道,“她先知道,来告诉我的。”
“只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我说或许。薛大夫说六月中会再来看看。若真有了,那时候差不多能确定了。”
沈缇点头:“嗯。”
“唉。”沈夫人道,“虽说也是喜事,可这要是莳娘该有多好。”
沈缇擡起眼,许久,道:“会有的。”
沈夫人埋怨儿子:“你也是,成日里往冯氏那里跑,别以为我不知道。”
就算秦妈妈没有特意去探听,多少也知道沈缇在冯洛仪那里歇的比在殷莳那里歇的要勤。
无怪乎是冯氏先有孕。
沈缇没有什么好辩驳的,因为本来就是事实。
而且,殷莳不肯和他圆房,这事要是让沈夫人知道,殷莳的一切都要倾覆了。
这个锅只能他背。
心甘情愿。
只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
一路都在想,待会见到殷莳,她会说什么。
等到了璟荣院,发现几个贴身大婢女们脸上都没什么笑。尤其葵儿蒲儿。英儿还小,可能还不懂,或者没人告诉她。
绿烟和荷心没有不高兴但肯定也不会高兴,毕竟是璟荣院的人。
唯有殷莳,见到他就笑:“回来了。”
唯有她,眼睛里是真的有笑意的。
待他换好了衣服,婢女退下,他坐到了榻上,她说:“已经知道了吧?”
紧跟着,果然说出了他猜的那句话——
“小冯生的孩子,都记在我名下。”她说,“这样,你的孩子,都是嫡出了。”
一点都不意外,当初便是这样约定的。
那时候,哪想得到后来呢。虽然不过就是一年之前而已。
其实他和殷莳成亲也不过才一个月而已。
可喜欢上一个人其实不在时间长短。
东林寺里,殷家表姐冷笑着戳穿了他的虚伪。
碧空旭阳下,清极艳极。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期待着她做他的妻子了。
只是想明白自己的心意花了时间。
沈缇端起茶盏:“不是还不能确定吗?”
殷莳道:“便这次不是,以后也会有。反正你的孩子,都会是嫡出。”
但那只是记名而已,其实别人都会知道他们的生母是妾。
真正的嫡出该是……
沈缇看了殷莳一眼,说:“再说吧。”
什么叫作“再说吧”。
很好理解——看看未来会不会有真的嫡子再说。
殷莳清晰地理解了了沈缇话里的意思。
她只能保持微笑,给他添茶。
她为什么不高兴了呢。
她难道不明白,他在给她留退路吗。
沈缇知道,以殷莳的聪明不可能不明白。但她有不能告知他的奇怪的坚持。
沈缇道:“母亲特特提醒我,冯氏现在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身子,安全起见,叫我不要往她那边去。”
殷莳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忍住了,微微侧头去喝茶。
“你想说什么?”沈缇怎能看不出来。
“没有。”殷莳不承认。
沈缇挑眉,不说话,等着她。
殷莳只能放下杯子:“你去那边,就不能只睡觉吗?”
沈缇轻轻叹气:“莳娘,你有些认知,实在奇怪。”
睡觉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地方睡,为什么要跑去妾室的房里去睡。
谁去妾室房中是只睡觉的。
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认知。
而所谓“自己的地方”其实就是正妻的院子,在这里特指璟荣院。
璟荣院并不是殷莳一个人的,而是沈缇和殷莳共有的。
殷莳闭了闭眼:“是,你说的对,是我想偏了。”
这种时代很多女人生孩子一生生一串,一个原因是不节育,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娱乐太少,点灯又费油,很多人真的把床笫事当成常规娱乐项目了。
沈缇道:“你知道,我有时候是歇在书房里的。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璟荣院的人向长川问询沈缇宿在哪里,长川会如实相告。但长川是沈缇的人,他被问了,当然会告诉沈缇。
沈缇一直知道殷莳在监控着这件事。殷莳也知道沈缇肯定知道。只不过两个人都不提。这实没什么好提的,是这种大宅门里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不,我的意思是,小冯现在虽然不能确认到底是不是有身子了,但我们就当她有了来说。”殷莳道,“她才十七岁,心性又那样,若真是有了,你实在该去多陪陪她,叫她安心的。”
但沈夫人的认知却是,妾一旦怀孕了,就该远离男主人,以免男主人管不住自己,伤了胎儿。
沈夫人的认知里,妾室就是这两个作用,一是给男主人睡,一是给男主人生孩子。
纵然冯洛仪和沈缇有那样的前缘,沈夫人也不觉得沈缇应该多花时间去陪伴冯洛仪。
因为她已经是妾了。
就像婆婆不会跟儿子的妾室来往,夫婿也不该在怀孕的妾室身上花时间。妾室怀孕了,把她交给正妻就行了,若出了岔子,唯正妻是问即可。
殷莳忽然怀念起怀溪的殷家了。
她在殷家躲了十年,虽然这些封建糟粕其实殷家也全都有,但她在殷家是女儿,是孩子,借着这个身份躲在小院里,全都躲过去了。
莳花弄草,不操心衣食,多么轻松而美好的十年啊。
就那么一晃就过去了。
“你说的也对。”沈缇说。
他其实本心里不是特别想和冯洛仪在一起。
现在冯洛仪安分了,似乎真的静下心来老老实实做一个妾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相处变得更无趣起来。
有种相对无言的沉闷。
有一次他想让冯洛仪弹琴给她听。她却说:“弹不了了,一碰就痛,按了不了弦,尤其是滑音。”
她说的是手指上的伤。
沈缇看着那伤明明好了。
可她这样说了,他也不会再强迫她非弹不可。
“那我隔三差五去看看她吧。只是就不在她那里歇了。”沈缇说,“我只要在她就得伺候我,放松不了。”
这里说的伺候并不是床上的事了,而是他只要在,冯洛仪就不可能像殷莳这样自在。
殷莳的脸色缓和了很多:“对,你隔三差五去看看她。等下个月若确定了,给她买些礼物,多关心她。”
她说:“这样有助于安胎。”
沈缇看了她一眼。
她完全不介意冯洛仪生孩子,甚至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沈缇心中一动。
“莳娘。”沈缇问,“你不愿意圆房,是怕生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