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外,冯翊负手打量堵着门的几个人。
一个全活儿人和一个独眼的,把那个断臂的小子挡在身后,他俩站在前头,把门堵着。
竟然有那么点气势。
冯翊打量了几眼,心中一动,问:“当过兵?”
何猪子抱拳:“回侯爷,我们几个都是五军营退下来的。”
冯翊恍然大悟,怪不得认得他。
瞎眼的和断臂的可以理解,他问何猪子这个全活儿人:“你为什么退下来?”
何猪子解释:“肩膀伤了。当时中了箭,贯穿了。后来伤好了外头看不出来,只是拉不了弓。便给刷下来了。”
军队有军队的考核标准,拉几石的弓都是有要求的,他这一项考不过,就被淘汰下来了。
冯翊问:“抚恤金可都给到了。”
何猪子道:“给到了。”
冯翊接着问:“可有上官克扣贪渎?”
“没有,没有。”何猪子忙道,“都给全了的。”
冯翊点点头:“若有那样的情况,告诉你的伙伴,尽可告到我这里来。”
都知道恪靖侯如今代表着皇帝,替皇帝抓着京军三大营呢。一下子三个人对他印象都好起来。
只是他和殷娘子这个事吧……嗐,真难说。公事和私德,果然没法搅在一起。
冯翊问:“怎地在殷娘子这里?”
“娘子如今出来单独讨生活,这里是城外,所以雇几个人手看家护院。”
“沈家介绍你们过来的吗?”
“不是,娘子以前和我们上官打过交道,叫管事找过去的。”
“她自己?”
“是吧?”
冯翊本就觉得奇怪,因为沈家按说没什么机会和五军营打交道。
竟是小殷氏自己?
奇奇怪怪的女子。
他与三个人聊了两句军营的事,问了问这些人淘汰下来的生活。
不一会儿,关伯出来了:“娘子请侯爷里面相见。”
冯翊掸了下衣摆,带着随人进去了。
被领进了正厅里,却只看见了一扇屏风,隐隐后面有个人影。
这屏风临时从卧室里搬过来的。因殷莳没预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要隔着屏风见人,没有在客厅里预备。
看来以后还是要预备的。
终究有些人,不宜直接见面。
透过半透的纱屏,殷莳可以清楚看到外面景象。
冯二郎二十四五年纪,长得和冯洛仪还有点像,更英气一些。他穿的是武人装束,圆领袍,宽革带,皮护腕扎紧袖口,金箍箍住,衣摆开叉,骑马方便。
这一身,就还真的挺好看的。
冯洛仪是那样的美人,她哥也不可能丑。
冯翊道:“殷娘子?”
“正是。”殷莳在屏风后面道,“冯二郎莅临寒舍,不知所来为何?”
冯翊拍拍手,便有亲兵们擡了几只箱子进来放下。
落地声音沉闷,听起来很重。
殷莳问:“冯二郎这是何意?”
亲兵退出去,冯翊对屏风后的人抱个拳,道:“早该来的,洛娘也一直催促,只有我近来实在脱不开身,今日才得空来。”
“殷娘子。”冯翊放下手,道,“我们冯家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娘子为沈家少夫人时,不曾磋磨过洛娘,还多有爱护。洛娘是知娘子的恩情的。”
“只造化弄人,命运颠乱。譬如我,这些年只能埋名隐姓地活着,好不容易回来了,妻子都改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洛娘和跻云俱都好好的,本就是一对璧人,如今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沈家的长孙。”
“试问娘子若是我,又该怎么办?”
殷莳道:“冯二郎是个好兄长,没有人不承认的。”
冯翊深深一揖:“累娘子至此,我兄妹二人俱感愧疚。”
他站直,对那几只箱子擡擡手:“这里是白银一千两,并一些香药布帛,都是身外物,奉给娘子,聊表心意。”
原来是来送钱的,那挺好。
殷莳微微放松,问:“冯二郎客气了,现在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冯翊道:“第二步。”
殷莳问:“那我的事还没有人知道吧?”
冯翊点头:“尚未。”
殷莳问:“令妹擡了身份了吗?该办的都办了吗?”
冯翊道:“等跻云回来。”
屏风后沉默了一下。
冯翊问:“殷娘子有什么指教?”
殷莳诚恳道:“我建议你们把办的赶紧都办完,把做事情做死。”
冯翊道:“那不成,洛娘不能受这种委屈。得等跻云回来,我们两家要给他们风光大办。”
殷莳完全都能理解冯翊和冯洛仪的想法与需求,但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她道:“要不然二郎还是把这些先擡回去吧。等事成再给我。”
她没说不要,她只是说事成了再拿。冯翊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他道:“成不成,都跟这个没关系。殷娘子为洛娘退让到这一步,这些是殷娘子该拿的补偿。便事有不成,我还能找娘子要回去不成?再说,娘子觉得,事会有不成?”
殷莳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能做我自己的选择,别的人,我谁也管不了。”
冯翊称赞她:“但娘子做的都是聪明的选择。”
殷莳道:“不过取舍罢了。”
冯翊凝视着屏风后朦胧人影。
“殷娘子。”他问,“可否一见?”
男人这种生物,殷莳无语。
“冯二郎投笔从戎,重振家业,妾自是敬佩的。”她道,“只是也不至于就忘记了冯家是诗礼传家的读书人家吧。”
冯翊笑笑:“唐突了。见谅。”
他实在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令沈跻云为着她不肯擡自己妹妹。
妹妹也说,小殷氏是个美人。
沈大人那日去寻他,他说:“我说过的,我可以娶她。”
沈大人道:“她不愿。”
沈大人没说她为什么不愿。
或许是想为沈跻云守着吧。毕竟那样的探花郎,女子很难不动心。
若为沈跻云守了,便不能正大光明,二人也还可以偷偷摸摸。
冯翊道:“待事成,我愿与娘子结为义兄妹。”
到时候,总该撤去屏风,见见真容了。
以后做恪靖侯的妹妹,不会亏待她。
殷莳道:“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冯翊道:“唤我二郎即可。”
殷莳道:“来日做了兄妹,再改口不迟。”
冯翊勾勾嘴角。
殷莳端了茶。
端茶即为送客,冯翊识相地起身,道:“娘子在这里有何难处,都可去恪靖侯府寻我。”
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刺。
待转身要离去,殷莳喊住他。
冯翊回头。
殷莳道:“只请冯二郎记住,我是真心实意盼着这事能成的。”
美人总是易让人怜惜的。
尤其是向男人示弱的美人。
哪怕是个未见过面的,但你知道她是个美人。
冯翊心中生出些怜惜,温声道:“我知道。”
他走了。
殷莳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转头,看到葵儿一脸困惑。
“怎么了?”她问。
葵儿道:“我想着恪靖侯是个大恶人呢,怎么瞧着……挺好的?”
真天真啊。
殷莳道:“你和别人利益一致的时候,谁看着都像是好人。你得等着看和他利益相背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葵儿道:“他生得好看呢。”
谈吐、举止也很好。毕竟是诗礼之家出身的。
“不要因为别人生得好看就觉得是好人啊。”殷莳揉额角。
葵儿问:“以后真的要和他做义兄妹吗?”
殷莳道:“如果事情成了,恪靖侯愿意给我做义兄,我干嘛不要。”
葵儿撤了屏风,检查了那几只箱子。
一只里头装的果真是银子,一打开箱子,脸都照亮了。
葵儿想起来这是因为殷莳失去了少夫人的身份,所以给她的补偿,又生起气来:“我傻了,我怎能当他是好人。就是个笑里藏刀的。”
殷莳欣然:“这才对。”
王保贵一回来就听说恪靖侯来过,他脸色都变了,丢下那些马就来见殷莳。
“没事吧?”他问。
“没事。”殷莳安抚他。
“他来干嘛?”
“你猜?”
王保贵琢磨了一下:“总不能是来送银子?”
殷莳一乐。
王保贵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别怕。”殷莳道,“又没有撕破脸,怕什么。只要不撕破脸,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道:“恪靖侯很大方呢。送了不少东西。”
王保贵道:“可不是,他如今如日中天呢。说亲的快踏破恪靖侯府的门槛了。”
“不说他了。”殷莳摆手,问,“马买回来了没有?”
两个人便一起去看马。
两匹成马,四匹马驹,已经被牵到马厩。
几个汉子围着几匹马欢喜得抓耳挠腮,团团转。
又是梳毛,又是看蹄子,还有抱着马脖子跟马说话的。
那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知道还以为要跟马谈情说爱了。
笑死个人。
“娘子,娘子,快来看!”陈六娘开心得哇哇叫,“这匹,四蹄踏雪呢!”
四蹄踏雪的是匹马驹,还得养养,明年才能骑。
殷莳先过去看两匹成马,看得眼睛都亮了。
何米堆挤过来,口沫横飞地给殷莳讲解他挑的这几匹马:“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娘子你看这毛色,亮的!你看这腿,这长度!”
又掐马腰,又捋马鼻子,又掰开马嘴给殷莳看:“娘子快看!”
只要舍得花钱,不怕买不到好东西。
在买马这件事上,殷莳就很舍得花钱。
大家都说她喜欢莳花弄草。
她喜欢花吗?当然喜欢。
但那是因为从前她出不了院子,在四方小院里能选择的最好的打发时光的方式就是莳花弄草。
如今,她出来了。
“走,套上鞍,拉出去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