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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他今天后悔了吗 正文 第167章

    来之前冯翊便跟冯洛仪说:“别担心。除非沈跻云是个傻子。”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傻子才会不从。

    只有傻子,才会让大家都输。

    但冯翊真的想不到,沈缇沈跻云,真的是傻子。

    他宁可让大家都输。

    “不。”他说,“岂可以妾为妻,乱了纲常。”

    他的情绪一点也不激动,非常平静。

    唯其平静,愈可知其坚定。

    沈大人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和殷莳其实都在赌,赌沈缇的妥协。

    事实证明,他们赌输了。

    莳娘,你错了。

    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夫君,我的儿子。

    沈夫人还试图说服沈缇:“跻云,她是松哥儿的亲娘啊。”

    “没关系。”沈缇说,“松哥儿可以养在您膝下。母亲养出了我,自然也可以养好松哥儿。”

    “跻云!”沈夫人感到一种脱出掌控的无力,明明是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为什么长大了就不再听自己的话了。她道:“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沈缇却道:“孩子怎么会没有母亲。他有姨娘。”

    沈夫人道:“那说出去怎能一样。”

    沈缇道:“天下的庶子难道都不活了?宁王篡位时,金銮殿撞柱而亡的严相便是庶出。后世人只会记得他的刚烈,谁会在意他的出身。男儿大丈夫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从来不靠生母是谁。”

    沈夫人只觉得心肺都疼。

    她闭上了嘴。

    “跻云。”沈大人喝道,“你可知你这样做,没有人能好。莳娘为何自请下堂。你这样,何尝不是辜负了她!”

    他不提殷莳倒罢了,他提起殷莳,沈缇竟笑了笑。

    “我不愿”三个字说出来到底有多难。

    便连男子也要顶着这么大压力。

    身周的每一个人都在逼迫。

    当她还是他的妻子还是沈家的儿媳时,怎敢轻易把“我不愿”三个起说出口。

    她也只在帷帐中说过。因为那是她最后的底线。

    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她亲口对他说过她不愿。

    她是信任他的人品的是不是。

    书房里的人没有能能理解沈缇这一笑里的欣慰的。

    他笑意淡去:“父亲也知,所有人都好的时候,只有莳娘被辜负?”

    沈大人语塞。

    沈缇冷笑:“她自请,父亲便允了?她给了台阶,父亲便下了?殷氏莳娘何错之有,要做沈家的下堂妇?”

    “父亲也别拿两年前那套来胁迫我。”他道,“两年前,洛娘是我的软肋,我只能屈从。”

    “如今,我连妻子都没有了,父亲拿什么来胁迫我?”

    如今早就不是两年前了。

    那时候沈缇如果硬扛着不娶,沈大人不仅可以替他娶一个回来放家里,还能让冯洛仪从人间消失。

    冯洛仪会不会跌到冯洛琳的境地,那个时候就是沈大人一句话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儿子沈缇沈跻云身着绯袍,官居五品,简在帝心。

    纵然沈大人依然拥有替儿子聘娶妻子的权力,他也不会完全无视他的个人意志强行这么做了。

    沈缇正是因为已经有了去实现“我不愿”的实力,才能把“我不愿”说出口,践行到底。

    沈大人闭上了眼睛。

    “跻云!”冯翊忍着,几乎可以算是低声下气地恳求,“家父家母当年得你为东床,不胜欢喜。家父尝与我们道,沈家子乃麒麟子,吾家幸得之。”

    “跻云,我在信王府看到邸报,看到你点了探花,却不知道洛娘沦落何处,我连哭都不敢哭,唯恐眼睛肿了让人看出来。”

    “跻云,我回来京城得知洛娘一直在你这里,安然无恙,我不敢相信,简直有种做梦的感觉。”

    “跻云,你好人做到底,再帮冯家一次吧,二哥求你了!”

    但沈缇沈跻云的眸子一直很淡漠,并不为所动。

    这双冷淡的眼睛看向冯翊。

    “二郎。”他道,“我不欠洛娘的,也不欠沈家的,更不欠你的。”

    “我沈跻云,问心无愧。”

    大家都拿沈缇没办法的根本原因,就是沈缇他没有任何过错。

    他在这个事件里从始到终都道义无失。

    他的决定,他的坚持,才是符合礼法的,才是对的,才是普世认同的正确。

    人若一直做正确的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冯翊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牙咬得要碎。

    手要出血。

    沈缇淡淡瞥了一眼,道:“二郎,你的权势是要留着振兴冯家的,不是用来擅杀朝廷命官的。”

    若比权势,沈缇的确拼不过冯翊。毕竟是实权侯爷,领着天子亲军。

    但若比圣心,无论先帝与新帝,沈缇沈跻云历经两朝都不输人。

    且他清高自持,并不借着圣宠圣心进言弄权,皇帝更加地喜欢他。

    冯翊最终颓然坐进了椅子里。

    沈大人搓着额角。

    沈夫人掩面。

    冯翊只觉得无力——一如他在得知三妹冯洛琳真实境况时的那种无力。

    便刀在手又能怎样,改变不了妹妹们的命运。

    “你要怎样?”他搓了把脸,咬牙问。

    沈缇道:“我早便说了,我不会以妾为妻。洛娘如果愿意,就留下来,一如从前。洛娘如果不愿意,我放她归家。”

    冯翊牙咬了又咬:“那就……那就……”

    沈缇却打断他:“二郎!”

    他道:“不要替洛娘做决定。让洛娘自己选。”

    女子,也有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

    如果可以,她们也不愿意被男人左右命运。

    冯洛仪要等着兄长和夫君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她先回去了跨院。

    照香高兴极了,跑前跑后殷勤地伺候。

    “姨娘,茶烫不烫?”

    “姨娘,可要吃点心?”

    “姨娘,火盆可够吗?要不然熏炉我擡过来吗?”

    “姨娘!”

    “姨娘!”

    “姨娘!”

    冯洛仪觉得脑子里如有针扎。

    “照香!”她忍无可忍地喝道。

    照香的声音戛然而止。世界顿时清静。

    照香眨巴眨巴眼。

    冯洛仪调整了一下情绪,缓声道:“先退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照香怏怏然退下了。

    正堂里,月梢咬着嘴唇把脸别过去。

    照香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她。

    冯洛仪从榻上架子里抽出一册佛经,摊开在榻几上。

    默默诵读一遍,脑海里的针才都拔了出来。心里也清静了许多。

    在恪靖侯府她不至于这样。但在沈家,她如果不多诵读几遍经文,内心实在无法获得宁静。

    不知道默诵到第几遍的时候,月梢在外头禀报:“姨娘,大人那里来人,请姨娘过书房去。”

    冯洛仪擡起眼。

    书房里安静得像死一样。

    每个人都很静。

    每个人都觉得很无力,除了沈缇。

    沈缇腰背挺拔。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打量父亲和母亲。

    人长大了便会发现,原来“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角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可以很轻易地看透他们。

    也可以令他们再没办法强逼你。

    冯洛仪来了。

    她与沈大人、沈夫人见礼,幽幽的眸子看向冯翊:“二哥?”

    冯翊让一个妹妹失望了,如今他又要让另一个妹妹失望。

    他动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洛娘。”沈缇开口,“以妾为妻于礼不合,非是正道,我不同意。”

    他道:“洛娘,你若愿意留,便与从前一样,在我身边只能是妾室。你若不愿,我放你与你兄长归家。”

    冯洛仪擡眼看他,心一点点凉下去。

    沈郎,明净如玉,如此狠心。

    沈缇道:“洛娘,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吧。”

    那时候他是同她喝了合卺酒的。

    冯洛仪嘴唇轻颤,问:“沈郎,倘若当年我便是妻,你我会如何?”

    沈缇凝视她。

    冯洛仪清冷幽美,是这世间唯一与他行过鱼水之欢的女子,是他孩子的生母。

    沈缇认真地思考,而后回答:“大约,相敬如宾。”

    冯洛仪想对他笑一笑,可眼泪却滑落腮边。

    她放弃了强笑,闭上了眼睛,泪水长流。

    冯翊俯着身,手肘压在膝上撑着额头,面孔对着地板。

    冯洛仪仰起脸,努力把泪水逼回去。

    她朝沈缇走近一步,福身行礼。

    “落难之时,全赖郎君搭救。郎君恩情,妾没齿难忘。”

    除了沈缇,众人俱都吃惊。

    冯翊愕然擡起头:“洛娘?”

    他道:“洛娘,你有孩子啊。”

    在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认知里,母亲怎能离开孩子,怎能主动离开孩子。

    当一个女子生了孩子,她就被绑住了,再也动弹不得。

    但冯洛仪只是摇了摇头,用手擦去了刚流出来的眼泪,没有回应兄长。

    她看着沈缇。

    那年沈缇只有十五岁,还不满十六,力抗父母,留下了她。

    若没有留下会怎样呢?若被送回乡里会怎样呢?

    或者就会落到洛琳的境地。

    那样,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沈郎。”她笑着,但眼泪止不住,一串串,“愿沈郎仕途傥荡,前程无量,来日,位列名臣,名录青史。”

    沈缇擡手:“愿洛娘你,重梳婵鬓,解怨释结,既离我家,再登名媛之列,另聘高官之主。”

    她福身。

    他回礼。

    明明是郎君如璧,美人如玉。

    明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明明是彼此的初知人事。

    命运与沈缇和冯洛仪像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但这一礼行完,起身。

    两个人都觉得肩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四年。

    四年的时光结束了。

    少年与少女跌跌撞撞摸索着走过这段人生,在这里分手,各奔前路。

    “二哥。”冯洛仪道,“我们回家吧。”

    这一次,她是真的能回家了。

    冯翊道:“好。跟哥哥回家去!”

    照香有点焦急,几次到院门台阶上在夹道里张望,咕哝:“怎么还不回来?”

    她的主子一走几个月,好容易回来一趟,怎地去半天还不回来呢。

    照香莫名不安。

    月梢道:“别是又走了吧,又不带你。”

    照香险些气死,狠狠地“呸”了一声,进屋去生闷气。

    她是跟着姨娘一路从大牢里过来的,姨娘怎会不带她。

    但冯洛仪就真的没有带她。

    秦妈妈带着人来了,宣布封院。

    “冯姑娘大归,以后家里没有姨娘。”

    照香人傻了:“我呢?那我呢?”

    秦妈妈看了她一眼,傻丫头,冯洛仪为了做冯姑娘,连松哥儿都不要了,怎会要你。

    “你旧主子对你有安排的。别怕。”她道。

    秦妈妈宣布了冯洛仪留给跨院诸人的安排。

    “伺候一场,也是缘分。照香嫁妆银一百两,月梢二十两。”

    照香和月梢是冯洛仪在跨院的贴身大丫头。她俩得了嫁妆银子,全了主仆一场的缘分。

    尤其照香,她是跟着旧主人从大牢里到这里,这段经历不一般。她得了一百两,大家羡慕,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冯洛仪不带她走,把她留下了。那这份主仆患难情,总得有个交待。

    一百两对婢女来说,是一笔巨资了。

    其余婢女也各有赏赐,但没法和月梢比,更没法和照香比。

    照香听得明白。冯洛仪的钱箱是她掌着的,冯洛仪有多少钱她清清楚楚。这一分派,是把那个钱箱里的银子全分干净了。

    照香呆了:“她,她一文钱都不带走吗?”

    秦妈妈叹道:“她连你都留下了。”

    银子当场分派,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

    照香抱着一百两银子茫然。

    秦妈妈过来对她说:“你也不用怕,你有一百两的嫁妆,待外院的小厮们知道了,得抢着求你。”

    照香闻言,摸摸一百两银子。

    又硬又凉。终于明白到冯洛仪是真的不要她了。但她也有了一百两的嫁妆,不愁嫁。

    照香悲喜交加,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