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年前心事
转眼临近腊八,苏青瑶身为当家主母,要置办年货、熬腊八粥、送灶神、扫尘……过年规矩多,又扯不开人情世故,哪样都棘手,忙得脚不沾地。
一些佣人预备回家过年,她要算清工钱,但也不能全放,该留的要留,不然走得空空。留下的必然涨点工钱,怎么留、涨多少,需她去谈。还有徐志怀圈子里要交好的友人,黑白两道,各家各户,送什么礼,写什么吉祥话,也需亲力亲为。
她说当徐志怀的妻,是谋生的活计,真不假。
是日,天朗气清,苏青瑶早起,监督佣人扫尘。
临近收尾,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工,两手捏一张泛黄的纸与几张老照片,跑来寻苏青瑶,说这些东西是打扫的时候从书缝里掉出来的,她没乱动。苏青瑶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年底临时招来的短期工,就干一个新年,这样战战兢兢,是怕女主人不好相处,往后苛待她。
“给我吧,”苏青瑶接过,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去。
她展开叠好的纸,一看,竟是徐志怀的毕业证书。上书:学生徐志怀系浙江省鄞县人,现年二十三岁,在本大学电机工程科肄业期满考核成绩合格……左方钤印交通部南洋大学之关防。
徐志怀二十三,那是民国十四年,真难想象,两年后他就要携聘礼来娶她了。
二十五是个很好的岁数,如日中天,只不过苏青瑶那会儿刚满十六,奶气未褪,衬得他十分老成。
再看照片,一张是集体毕业照,余下的是他读大学时与好友的合照。
其中两位苏青瑶见过,一位姓沈,一位姓张,当年她与徐志怀结婚办宴,这两位都有出席,苏青瑶给他们敬过酒。
余下的一位,她头回见,也从未听徐志怀提过。瞧模样是个俊俏的年轻人,腰杆笔挺,唇角天然上扬,朝气蓬勃。这几人每每合影,他都站在徐志怀身边,甚是亲昵的模样。
小阿七草草擦好窗,溜到苏青瑶跟前,伸长了脖子偷摸摸与她一起看照片。
她蛮爱多嘴,凑在旁边,说:“原来先生当学生那会儿就这么严肃呀,这几位聚在一起合照,像余下三位每人欠徐先生好几百块钱似的。”
苏青瑶起先没注意,一听小阿七的话,乐了。
“志怀就这性格……”她道。
小阿七掐着腰贫嘴:“难怪徐先生做生意能发大财,先生是长了一张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他钱的脸。”
“你小脑瓜这么伶俐,怎么就不肯认点字?”苏青瑶笑着说。“省得我叫你去商务印书馆买本书,你都要跟店员比划半天,白费了你的聪明。”
“又没用,”第二回提,小阿七显然有些不耐烦,“太太,我是当下人的,又不是什么大小姐。”
苏青瑶不再硬劝。
她收好这两样东西,怕忘,特意放到卧房的床头柜,压在珐琅灯下,预备等徐志怀回来,交给他自己保管。
约莫夜里八点,四处黑得粘稠,亮再多灯也抹不匀。徐志怀归家,脱了狐嵌的皮袍往苏青瑶手里一递。他里头穿鸦青色夹袄,端正地铺在骨架,轮廓像用炭笔刷刷几下勾勒出来,更衬出他那股子严肃劲儿。
洋楼内到处开着暖气,他自寒风中来,用过一顿热饭,便出了一身汗。
苏青瑶嫌死他身上那股烟味、薄汗味与沉香焚尽的余香混杂的气息,急忙叫他上楼洗澡。徐志怀心情好,故意逗她,非说要共浴。苏青瑶不愿,小手直撵他。她才挑完青瓷瓶里供的腊梅枝,手里、发间满是暗香,连此刻闹出来的汗也带点寒梅的冷峭。
徐志怀含笑着将她搂入怀中,浅青色的硬胡渣在她颈窝来回蹭,两人的气味几近缠到一块儿去。苏青瑶一对小乳挤在他的胸膛,喘不过气,勉强答应跟上去替他更衣。
进了卧房,她踮脚,帮他逐个拧开盘扣,忽而想起小阿七那句——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徐先生钱——又忍不住偷乐。
“怎么了?”徐志怀问。
“没什么。”苏青瑶自顾自地乐着,支开他的话头,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毕业证与照片。
徐志怀敞着衣襟,接过,夹袄内另有衬衣,外头一半鸦青,内里一半月白,交相掩映,像夜色罩住雪,又像隐士落了难。
他眉头渐蹙,问:“这从哪儿搜出来的?”
苏青瑶答:“女工打扫卫生的时候突然掉出来了。”
徐志怀坐到床沿,拧开珐琅灯,对着光一张张看过相片,欲言又止。
“站在你旁边的是谁?我好像没见过。”苏青瑶问。
徐志怀撇开照片,放回床头柜,淡淡说:“一个老朋友,很早就去苏联游学……我跟他,许多年没联系了。”
“哦,”苏青瑶轻声应。
她知道他没说真话。
“我去洗澡,”语落,徐志怀起身。
他到盥洗室洗了把脸,用冷水,擡头,水珠沿着下巴滴落,浸湿衣襟。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轻且漫长的叹息。
苏青瑶见徐志怀进盥洗室,侧身坐到他适才停留的位置,将散乱的照片整理好,仍是放在灯下。
晕黄的光照亮了相片里四个年轻人的面孔,一切都变得那样陈旧。
少顷,徐志怀换好浴袍出来,手里拎着脏衣,头发滴水,苏青瑶望他一眼,起身进去。
徐志怀拿着新换下的衣物,想顺道把她还未擦起的手包一起扔给佣人,免得拖到送灶后的扫尘,又忙坏她。他打开衣柜,将苏青瑶手包逐个拧开,查看里头有无杂物。都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也是塞到最里的一个手包,无暇的白缎,抽带紧缩,束着泄密的口。
他打开。
一点金红色隐匿于半暗的手包内,像盘踞的蛇。徐志怀拇指掐住蛇的尖头,拎出来,长长卷卷一条顿时滚落,黑绸上大朵大朵的花恣意蔓延,简直要沿着绸缎流淌成金与红的河。
徐志怀拿到跟前闻,有股烘干的皂荚味。
正巧苏青瑶擦洗完身子出来,他举起领带冲向她,问:“青瑶,这哪来的?”
苏青瑶两手拢着丝绸衣襟,几步外是握着领带询问她的徐志怀。她才出来,满身的潮气骤然遇热,汗毛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带来一股悚然的寒意。
“什么哪来的?”她站在原处,问,声线紧绷。
徐志怀很痛快道:“领带。”
“当然是买的,”苏青瑶两手环臂,盘踞胸前,心中那点心虚迫近,反倒将她的声调高高推起来。“不然?我做贼偷来的?”
徐志怀不语,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捉摸不清态度。
苏青瑶觉得自己的胃正急急抖着。
她深吸一口气,冷着脸先将他一军,反问道:“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
“行!我偷人了,行吧。满意了?”她故意打断男人未尽的话语,疾步走到他跟前,虚张声势地握住领带尾端使劲一抽,夺回。“徐志怀,你想换个太太不妨直说,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这儿疑神疑鬼。”
“怎么好好的又开始说胡话。”她话说得这般冲,徐志怀的口气反倒软了,擡手搂住她的肩,俯身道。“脾气这样坏,我连随口问一下也不行?”
苏青瑶冷笑,呵得一声,头偏过去。
她能感觉到徐志怀的视线徘徊在面颊,那视线长针一般密密刺入白润的肌肤,似是能看穿她的虚张声势。
苏青瑶攥紧领带,脸发烫、手冰凉。
她素来乖巧。当女儿的时候乖,当妻子的时候也乖,眼下头一回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谎,还是在她颇害怕的丈夫面前,她觉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这谎不但要说,还要圆得顶漂亮,将徐志怀全然唬住——武松杀潘金莲,宋江杀阎婆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也杀红颜,她都是知道的。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转回脸,五官很使劲地瞪他,说:“这东西本来是给钱庄的宋小姐作礼物的。她新婚,丈夫是意大利人,我本想送领带给她,算与她开个拴住自家先生的小玩笑。结果买回来觉得款式花俏过头,不合适送,想要叫人退的,可最近实在忙,一来二去就不晓得放哪里了——你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还说我翻你东西。”
她一口气不断地说完,憋得眼角微红,真真像委屈极了在倒苦水。
耳垂也是红的,徐志怀擡手去捏,滚烫,仿佛一块小小的炭在烧,焰心里透着白灰。苏青瑶吓得一抖,打毒蚊子那样扇他的手,嘴上闷闷喊,你滚,你滚……
徐志怀收回手臂,笑了下,顿时觉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异常可笑。
且不说她的为人,单说她早晨送他走、夜里等他回,一年到头也不出了几次门,哪来的空去幽会野男人。
徐志怀心生歉意,难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头又是亲又是哄。
苏青瑶鬓角倚在他胸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面上还不能显,便打起精神,扮作小女儿娇态同他闹了会儿脾气,直至他胯下那物快膈到她,苏青瑶才显出疲态,说困,卷着被子背对他躺下。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将她的精气神全耗尽了的缘故,苏青瑶头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梦了多久,深潜的睡意又渐渐浮上水面。她翻过身,总觉得眼皮前浮动着一团晕黄色的光,便含混地唤了声:“志怀。”
徐志怀闻声,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声问:“怎么了?”
“好亮。”苏青瑶口齿不清地说。“你快睡。”
徐志怀旋即拧熄灯,放下相片。
他躺下身,手臂环住她,右手轻轻抚着妻子裸露在外的肌肤。消沉的夜色里,他的面容透着一种隐忍的哀愁。
“青瑶。”
苏青瑶只想睡,不理。
见她不应,徐志怀亲了下她的发,换着称呼挨个叫。
“徐太太?”
“阿瑶?”
“小乖?”
“宝宝?”
苏青瑶受不了,嘟囔一句。“神经病。”
徐志怀笑着叹气,他拥住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其实我只有你了。”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所以苏青瑶觉得这是梦里幻想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想,她要出去给徐志怀买条领带回来,把今夜捅出来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还记着从包里翻出男人领带这事。
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带徐志怀反常的温柔,在第二日晨起时,随旧梦一齐扫进角落。
过几日,家内做好了过年的甜酒酿,接下去要做蒸糕。
小阿七兴冲冲盼着过年,拉着苏青瑶问过完年去不去看戏,去的话,是去上海哪家戏院,看哪一出,又是哪位登台。
她自然是没钱专门去戏院看戏的,不过徐志怀每年过完新年,到初五、六,都会携她去戏院看戏,几个贴身伺候的佣人也能沾沾光,分到一张票。
徐志怀在这方面很慷慨。
“看了四年,到把你眼光看挑了,”苏青瑶调侃她,“就不晓得是不是听个热闹。”
“哼,太太小看人!”小阿七不服气地说。“我虽然眼睛不识字,但耳朵听得来戏啊!小时候乡里办庙会,年年请戏班子来唱,什么思凡、白娘娘、小红娘,我都听过。就是唱的不如戏院里那些角儿亮堂。”
“好好好,是我眼拙,不识英雄了。”苏青瑶笑。“那你想听哪一折?我去问问志怀。”
“孽海记和西厢记,但不要听牡丹亭,我到半途会忍不住哭的,”小阿七道,“吴妈是不能看窦娥冤,一看就哭,就像太太你给我读过的那本,讲什么什么嫂子。”
“祥林嫂。”
“对对对,那个戏要是改成越剧和评书,放乡下一演,吴妈看了绝对哭到夜里睡不着觉。”
正巧聊到这儿,吴妈两手擦着围裙跑来,同苏青瑶说,她该去纸作店请祃张,好在谢年仪式中供奉。
祃张即印有神祇像的红纸张,而谢年仪式也可叫祝福,各地区献给福神的物品不同,但意思相差不多,无非是送走这一年的霉运,求得新一年的庇佑。
她听了,才想起来自己要给徐志怀补领带,便打算出门一起买回来。
那日,正是上午,按阳历算,是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日,按农历,是十二月十三日。别克轿车驶出法租界,靠近外滩,人一多,便处处显现迎新年的气象。
路上人太多,苏青瑶叫司机就近寻个空位停车,在原处等一会儿,她走去买了东西就回来。
下了车,苏青瑶望着琳琅满目的招牌,左拐右拐,寻到纸作店。
突得,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你怎么在这儿。”于锦铭卷着纸印的神仙,打店铺出来,正对上她进门。
好一段日子未见,两人望见彼此,皆是心尖一颤。
背后,电车叮铃铃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