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线番外】此地空余黄鹤楼(下)
于是,苏青瑶开始了等待。她等,一直等,等到1945年,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她收拾行李,一家人回到上海。
十月的某一天,徐志怀回家,突然叫她收拾行李。
他说:“要打仗了。”
“怎么会,不是刚胜利……”
“逐鹿中原。”
于是,他们又匆匆乘坐渡轮,前往香港。
自那之后,大陆的消息,就成了一个信号不佳的电台,偶尔传来一两声或喜或悲的呜咽,比如内战爆发,比如败退台湾,比如新中国成立……
搬到香港,生活重回安宁。
有天,她收拾旧物,翻出一本旧书,里头飘出一张枯黄的纸片。
苏青瑶捡起,看着那张从报纸剪下的人像,愣了很久。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男人的样貌,只能勉强回忆起,他很高,是个混血,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和棕褐色的短发。外头传来明荐的声音,他新写了一幅字,是徐志怀要求的。在一张新如积雪的卷轴上,两排墨字,恍如两人并肩而行,留下了一串淡淡的足迹。徐志怀问儿子写了什么,徐明荐说,“昔人已随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对谈声细微,苏青瑶垂眸看向黄到枯萎的纸张,起身将它丢进垃圾桶。
明荐成绩很好,念完高中后,极顺利地考上了香港大学。徐志怀不大满意,他认为男子当志向远大,而非囿于岛屿。苏青瑶温声细语,劝他等明荐大学毕业,要读研究生,再赴美留学也不迟。徐志怀又责怪她太宠儿子,苏青瑶只笑笑,不说话。开学前,苏青瑶送儿子去,她人生头一次步入大学。可惜没待多久,就被儿子撵回来,十七岁的少年,身边跟着母亲,觉得丢人。
回来,她准备晚餐,等徐志怀回家。
饭桌上,苏青瑶冷不丁说:“志怀,我去上大学,怎么样?”
徐志怀瞧她一眼,觉得她奇怪。
苏青瑶垂眸,低下脸,嘴角挂着笑,同他解释:“有点舍不得明荐”。
徐志怀摇摇头,柔声埋怨她:“慈母多败儿。”
其实说出口的那一刻,苏青瑶也在笑话自己。她已是四十岁的老女人,却还一天到晚说胡话。
等他吃完,她与佣人一起收拾碗筷。徐志怀在客厅看报表,淡酒与烟早已备好,只等他伸手。到点上床,各睡一边,老夫老妻,年少时的旖旎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夜里有雨,打在庭院的芭蕉,苏青瑶数到天明。
夜连夜,雨连雨。很快,明荐自港大毕业,听从父亲安排,去哈佛深造,读的经济学。这次苏青瑶只送到机场。有几次,苏青瑶提出想去看看,但都被徐志怀否决。他责备她太溺爱儿子。
徐明荐二十五岁成婚,和他父亲一样。新娘是香港富豪的千金,二十二岁,刚从大学毕业。徐志怀依照旧俗将婚事登报,向社会各界宣告这段婚姻。婚礼隆重而喜庆,苏青瑶身处其中,像看了一场匆匆的烟火。眼前的生活光怪陆离,而她的眼眸却日益呆滞。过几年,徐志怀宣布退休,将公司移交给明荐。又过几年,她当了奶奶,可惜,孙子也不像她。
转眼到1969年,香港政府公布“一夫一妻制”婚姻法案,彻底废除纳妾制,并于两年后正式施行。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是日阴雨。家中的帮佣请假,苏青瑶泡了一壶绿茶,端去书房。徐志怀在看报,窗外雨声潺潺,好似一把新做成的折扇,展开来,扇面洁净,不沾半点油墨。
她沉默地听了会儿雨声,忽然问起重庆的那个女人,不太记得具体的样貌,只说很美丽。昔年在二楼惊鸿一瞥,见那人从车门里斜斜地开出来,长裙、胜利卷,冲他回眸一笑,甚是烂漫。
过去太多年,徐志怀压根不知道她在说谁,只叫她别瞎想,什么都没有。
这方面,他一向磊落。
“这样啊,”苏青瑶浅浅地笑。
口吻却像在说——好可惜。
耗尽一切般,第二年晚秋,她病倒,住进医院。
两个男人给她请了最好的医护,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养。徐志怀常来看她,坐在病床边,很久不说话。有时候,他会抱怨,说家里一团乱,佣人总偷懒。苏青瑶听了,笑而不语,她伺候了他一辈子,掌家这方面,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
他们也会谈起从前。
杭州、上海、重庆、香港,两次淞沪会战,十四年抗日战争,远渡重洋、漂泊异乡几十载……他们也算共患难、同富贵,伉俪情深。
一次,徐志怀聊起初见她的场景,稚嫩的少女,黑发如瀑,一张珍珠似的小脸。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不信,徐志怀说自己也不信。所以是真是假,苏青瑶病的太深,已不想细究。之后,他又提到一个姓于的家伙,说那个雪夜,他送她回家,他知道。然而苏青瑶想了很久,都记不起是哪个夜晚。按理说,如此罕见的大雪,她理当刻骨铭心。
可能是真老了吧,她偶然间听到医生说,时日无多。
从冬到春,缠绵病榻,一度昏迷不醒。快入夏,连续落了几日的雨,苏青瑶唯一的消遣便是听雨。雨声滔滔,梦中是西湖山水,碧绿如洗。十六岁的她趴在窗边,见春花随流水逝去,绿意一寸寸爬满眼睑。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回家,她想见他,又怕他责备她幼稚。
脚步声愈发清晰,苏青瑶醒来,是徐志怀到医院看她。
她向他描述那个关乎杭州的梦:山雨似瀑布,映照着连绵的绿叶,凉气横生。边说,她边用手慢慢比划,绸缎挂在瘦削的骨,也如风雨飘荡。慢慢的,她说到上海,上海也有一场如此大的雨,汽车泡在水里,当航船用。也是在那晚,她再一次见到谭碧,如冷火在雨中燃烧。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谭碧。
徐志怀不记得。
“是个美到叫人说不出话的女人。”苏青瑶说。
“无所谓,反正都不如你,”他讲这句时,相当自豪,简直是自夸。
苏青瑶笑了,胸骨阵阵发疼。
她说:“烦人,志怀,你真的好烦人。”
他也笑了,玩笑似的说:“不许。”
她笑得更厉害,挥挥手,要赶他走,说困了。徐志怀替她摆好枕头,掌心蹭过她留了一辈子的长发,吻在眉心。
她睡下,没再醒。
1971年,苏青瑶因病离世,葬于将军澳。
山上的墓园,修了一座小小的坟,坟上雕琢着可爱的小天使。
后来清点遗物。
旗袍,珠宝,瓷器,旧书,未用完的口红,泛黄的结婚照、模糊不清的毕业照,一本又一本的账簿记录家庭开支……他们扔了一部分杂物,一部分束之高阁,珠宝分给儿子,叫他未来传给他的儿媳,有些旗袍捐赠给了博物馆,有些仍留在衣橱,徐志怀偶尔会把玩她留下的物件,看看两人的照片——也没什么照片,他不爱拍照,连带她的照片也很少。毕业照是一张大合照,面孔难辨;结婚时有一张双人照;生明荐后有一张抱着孩子的;战时在重庆有次春日出游,因为难得,所以笑得很开心;战后在上海留了一张全家福,便乘渡船去了香港;明荐读中学、考大学;陪他出席英方举办的晚宴……总之,一双手能数得过来。
相片日益褪色,人也逐渐衰朽。
又过了很多年。
某天,徐志怀发现,她黑漆螺钿梳妆匣的隔层下,压了一张离婚呈请,上头填满了字,密密麻麻地论述自己的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救。
唯独没上交法院。
徐志怀不明白。
他困惑、暴怒,想将她的魂从阴曹地府里招回来,抓到跟前,质问她,他对她那么好,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觉得她左不过是神经敏感,一时想不开,同他赌气,才写了这些荒唐的话。她总是这样,幼稚、天真,充满了孩子气。
都不重要了。
一缕香魂已入土,徐先生此生婚姻美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