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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西湖梦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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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四章西湖梦寻(二)

    翌日,雪初霁,处处是淡薄的流蔼。

    徐志怀一清早起床,说要去灵隐寺,替母亲还愿。他母亲还在杭州的西医医院治病时,曾去灵隐寺替儿子求过姻缘,好让自己走得安心。如今徐志怀顺利成婚,是时候回去给菩萨们送点好处。苏青瑶还困,听了他的话,窝在被褥里含糊地说化雪最冷,不想去。徐志怀没把她小小的抗议放在心上,径自洗漱后,下楼去吃早点。

    过不久,苏青瑶睡醒。她翻了个身,没听到楼下有动静,以为徐志怀已经出门,便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发呆,食指一圈圈绕着乌发。不曾想,徐志怀凑巧在此时折回,抓她个正着。这下没法抵赖,苏青瑶只好起床,陪他出门。洗完澡,佣人送来早餐,摆在起居室的矮桌。几个笋丁香菇馅的素烧麦,一小碗白米粥,一碟酱瓜,半碟雪菜和两块绍兴的红腐乳。

    徐志怀坐在桌边一把包豪斯风格的扶手椅上,喝着热咖啡看早报。他见苏青瑶出来,指一指早点,说:“随便吃点,先垫垫肚子,等从灵隐寺回来,我带你去楼外楼吃饭。”

    苏青瑶听他的话,拾起筷子。礼佛前不能沾荤腥,素烧麦缺乏猪油,干硬得过分。她就着甜口的红腐乳,勉强喝了半碗米粥,起身去梳妆台。少顷,徐志怀看完报,端着咖啡凑过来,看妻子梳妆。

    只见她熟练地将长发分成四份,用手指绕着、掌心拖着,卷成花骨朵儿似的形状,用卡子分别堆在耳边,然后慢悠悠地转到衣橱前,换上一件废领的白色倒大袖与淡青的衬裤,再穿一件内里缝有皮草的连身倒大袖旗袍,外层是杭绸,织出近似江波海浪的纹路。接着穿一双针织的白袜子,戴一个挂在衣襟上的翡翠佛手佩,最后添一件羊绒披肩。

    好容易穿戴齐整,她又跑回梳妆台,往脸蛋、耳垂和脖子上涂雪花霜,嘴巴则用唇膏涂过,随后又抿了点淡红的胭脂。

    徐志怀等得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再三催促她动作快点。

    苏青瑶被他催得心慌,拿起一瓶新买的法国香水,泄愤似的使劲去捏上头的橡皮球,心想:熏死你,熏死你。

    徐志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人小脾气大。”他像在数落她。

    临出门,已是十点整,天与地依旧是浅淡的灰白。两人坐进狭窄的福特汽车,向灵隐寺驶去。徐志怀靠左边坐,望着窗外的雪景,一言不发。苏青瑶想同他聊点闲话,缓解一下车内沉闷的气氛,可见他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就瘪瘪嘴,靠着车窗,专心欣赏起玻璃外的雪景。

    江南的冬景不同于北方,再冷也带着绿意。莹白的瘦雪下,漆黑的光秃秃的树干,苍绿与鹅黄交错的阔叶,枯黄的忧愁的垂柳,随飞驰的汽车交错生长,层层叠叠。直至开到西湖旁,眼前豁然开朗。如镜的湖面,烟波浩淼,远望,天、雾、雪、湖,皆是一白,又白得各不相同,似用淡墨在湿润的宣纸上点染,墨慢慢的漾开,才成了眼前的景色。

    苏青瑶靠着玻璃窗,痴痴望着,去看断桥残雪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她犹豫了会儿,同徐志怀轻声说:“从灵隐寺,我们去西湖玩,好不好?”

    徐志怀淡淡道:“我随便。”

    “那就去?”苏青瑶试探。

    “你想去就去。”

    苏青瑶听闻,面庞低垂,不说话。

    她想听的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行,我带你去。

    汽车停在灵隐寺的山门前,门上悬挂匾额,写有“灵隐古刹”四字。

    两人下车,走石阶上山。

    徐志怀走在前,苏青瑶跟在后,一个不说话,一个不敢说。

    雪后初晴的山寺,万分幽寂,林间偶有几声清亮的鸟啼。起初,苏青瑶还有闲情逸致赏雪,但南方的雪易化,轻轻踩过便成了冰水,不一会儿,鞋袜便湿透,冷意顺小腿爬到后颈,两只手也冻得通红。她强忍着难受,跟在徐志怀的身后。可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苏青瑶竭力追了一段路后,渐渐跟不上他的步伐,被甩在后头。她那只畸形的小脚被冻得麻木,更走不动道,最终咚得一声,扑倒在台阶上。

    徐志怀没听见她滑倒的声响,继续往前走。

    苏青瑶扶着上一级的台阶,缓缓坐起,擡头一看,徐志怀已然走远,她慌忙喊:“志怀!志怀!等等我。”

    徐志怀驻足,看向身后。

    “怎么了?”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边问,边下了几级台阶。

    “我走不动了。”苏青瑶道。

    “叫你穿那么多。”徐志怀叹了口气,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所以我才不爱带你出来。”

    苏青瑶垂眸,心冷冷地暗自嘀咕:“又不是我要出来。”

    徐志怀见她坐在台阶上不答话,又问:“还能不能走?不能走就自己回去。”

    苏青瑶望望下山的台阶,被踩过的地方大多结了冰,一眼望不到头,再看看不远处的飞来峰,想着进了寺院,能问僧人讨一口热水,便爬起来,朝徐志怀伸长了胳膊,无声地央求着他牵一牵自己,手实在冷。

    然而徐志怀讲完话,便转回身,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山上走。在他看来,等苏青瑶这样不紧不慢地爬到寺院,天都该黑了,倒不如自己先上山,问僧人要来热水,再借一间有火炉的房间,等她到了就能用。

    苏青瑶面对徐志怀的背影,悻悻然放下手。

    她面庞低垂,一级一级地爬着落雪的阶梯,不由地心想:他肯定又在嫌我多事……这样一个念头扎在了心里,悲观的情绪便如潮水般涌来。她真想明天就跑回上海,回启明女学的校舍!但这些都不可能,她不再是小孩、也不是女学生,而是徐志怀的妻子,妻子就要做妻子该做的事,首要的便是体贴丈夫。

    这些道理她都懂,出嫁前,周围人已反复和她说过——十六岁结婚不早,跟你这样读完女中的,就更少。那些乡下姑娘,十三四岁就结婚,十六七岁的时候,孩子都两三个。那些贫苦人家,没饭吃,没衣服穿,更别提读书识字、学什么英文法文。人活在世,不可能事事圆满,要学会知足。徐先生是个好男人,这是一桩好亲事,大家都很满意,你也该懂事了,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他们说了很多,唯独没说万一她过得不好该怎么办。

    彩礼钱已经收了,姑娘也已经嫁了,除非徐志怀铁了心休妻,否则绝不会离。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段回旋的石阶,苏青瑶遇到一位扫雪的僧人。她问他灵隐寺还有多远。对方说不远,再走几炷香的工夫。苏青瑶又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位先生,高个子,穿着羊绒大衣,很英俊,但板着脸,不好亲近。那名僧人点头,说有看见。苏青瑶问,他在哪里。僧人答,早走过去了。

    听了他的话,苏青瑶也不再抱希望,同僧人温声道谢后,独自进了灵隐寺。

    她在寺内随意找了一处青石凳坐下,脱去鞋袜,用红的略有些发痒的手指拧去棉袜里的雪水。面前是一段姜黄色的墙垣,被雪光映照着,更显明亮。积雪的瓦片上,停着几只麻雀,苏青瑶边穿袜子,边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心情好了些,同时也可惜手头没有稻米。

    恰在这时,一位沙弥跑来,询问她是不是徐夫人。苏青瑶还没习惯“徐夫人”这个称呼,本能地要摇头,她被叫了十几年的苏青瑶,突然改了姓,非常怪异。还好,她及时地反应过来,点头称是。

    沙弥说:“徐先生在大雄宝殿,叫您过去。”

    苏青瑶叹了口气,起身,回望一眼瓦片,停歇的麻雀不知何时飞去,不留半点痕迹。

    徐志怀已替母亲还愿,布施了一大笔钱财。他等在门口,见苏青瑶面色惨白,皱一下眉,拉着她的胳膊到大殿后头的寮房,里头烧着火炉,炉上烧着热水。

    苏青瑶烤着炉火,又喝了几杯热茶,身子逐渐回暖,脚却依旧没有知觉,怕是冻伤。

    徐志怀沉声问她:“不冷了?”

    “不冷了。”苏青瑶深深低着头,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脸。

    徐志怀又道:“来都来了,等下一起去求个签,看看明年的运气。”

    苏青瑶应一声“嗯”。

    就这样,他们无言地小坐片刻,之后去天王殿求签。徐志怀摇出来的签文不好不坏,苏青瑶的却是下下签,签诗曰:蛩吟唧唧守孤帏,千里悬悬望信归;等得荣华公子到,秋冬括括雨霏霏。解签的师傅说,她命里有生死劫,在二十五岁之后,三十五岁之前,需要想办法化劫。

    徐志怀听闻,顿觉没趣,便对苏青瑶说:“时候不早了,下山去吃饭。”

    苏青瑶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下山,依旧是徐志怀走在前头,苏青瑶跟在后头。

    积雪被扫去大半,石阶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更要警惕滑倒。苏青瑶的双脚还是没有知觉,勉强走了一段路,擡头看向前方男人的背影,又要消失在眼前。她想赌气放慢脚步,故意与他拉开距离,或是干脆躲起来,叫他来找自己,可转念想起上山时的情形,便知道他这人,绝不会回头瞧她,走慢了,也只会嫌她碍事。

    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昨日的事,心头涌上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走,是为了回家吗?可那不是她的家,他也完全不在乎她。

    只因这一个念头,苏青瑶没了下山的力气。

    她停下脚步,坐在石阶,喉咙管像漏了风,“呜”得一声,流下泪来。

    徐志怀原是走出了一段路,转头发现她没跟上,便停在原地。他左等右等,不见她来,才往回走,看见了正坐在石阶上擦眼泪的苏青瑶。

    “又摔倒了?”他问。

    苏青瑶撇过脸,抽噎着说:“没有。”

    “那你哭什么?”徐志怀道。“有什么好哭的?”

    苏青瑶不理,坐在石阶拭泪,手背冻得通红,抹得小脸也通红。

    徐志怀站在一旁,觉得很尴尬,心里也有点急,就蹲下来对她说:“你差不多可以了,丢不丢人,万一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苏青瑶听他这话,觉得他是嫌她在外头丢他的脸,心一酸,眼泪掉得更厉害。

    她边哭,边想着要去哪里找个棍子揍他一顿,好叫他哭,叫他伤心,叫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强大了,似乎坚不可摧,世上没什么能打败他。

    徐志怀看着她泪盈盈的模样,思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非要说,就是她抽到了下下签,那和尚还胡扯了一番生死劫。思及此,徐志怀无奈地啧了声,手摸到她的披肩里头,摘下挂在衣襟的翡翠佛手佩。

    “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说罢,他转身往山上走。

    苏青瑶坐在原处,暗自啜泣一阵,逐渐止住了抽噎。早餐吃的那点米粥全转化为了热量,她搂着胳膊坐在台阶,一时饥寒交迫。好在没过多久,徐志怀拿着佛手佩回来,扔到她怀里。

    “找师傅开了个光,”徐志怀双手插兜,说。“求签都是骗人的,你以后不要听那些和尚的话。”

    苏青瑶两手合拢,手心捧着佛手佩,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不是因为求签才哭,便顺势说:“知道了。”

    徐志怀笑了笑,单膝跪在她面前,虎口撑在苏青瑶的下巴,食指与拇指搭在她有些哭肿了的脸蛋,轻轻地掐。

    “哭包,脸都肿了。”他说。“也不觉得丢脸。”

    “徐志怀,你好烦人,”苏青瑶轻轻打他的手背,站起来,也不顾台阶湿滑,闷头往下走。“我最讨厌你了!”

    这次她没走太远,他便从背后叫住了她。

    “苏青瑶。”

    苏青瑶回望,心中有小小的期盼,也恐惧他会因她的小脾气而冷脸。

    “我有时候真受不你。”徐志怀说着,漫步到她身旁,俯下身。“上来,我背你。”

    苏青瑶眼神溜到一侧,扭捏了下,继而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还没发育完全,又因裹脚、束胸和家中父母有意的节食,体重很轻。徐志怀背着她,掌心就像托着一朵云。

    “还去不去断桥玩?”他问。

    “去。”苏青瑶说。

    “但先去楼外楼吃饭。”

    “好。”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非常暖和。未干的泪水全蹭在毛衣,领口有淡淡的,晒干了的橡木与龙涎香混杂的气息。

    在那一刻,她……又很爱他,又特别恨他……

    模糊的,耳畔传来几声鸥鹭的啼鸣。

    苏青瑶枕着甲板醒来,覆了满头霜雪,恰似一夜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