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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爱人再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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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七章爱人再见(一)

    轮船驶入海港,在一个燥热的晴日。

    汽笛发出“呜——呜——”的长啸,啸声未落,满船的乘客便骚动起来,脚步声齐齐地往甲板涌。这是一艘小轮船,人一乱,整艘船便开始摇。苏青瑶扶着小床,望向圆窗外,见海波喜怒无常地起伏着,将倒影吞没。

    不多时,人潮过去。苏青瑶带着行李,弯腰钻出船舱。

    她直起身,无数广告牌迎面撞来。花花绿绿的铁牌写满巨大的英文与国文,沿山势,层层堆叠上去,令人联想到重庆,但远比重庆夸张。重庆层层而上的是山石,绿意绵延,瞧去还有几分亲切,而香港码头耸立的广告牌有如罗汉、观音,高坐云端,威不可测。

    无端的,苏青瑶生出些许惧意。

    码头停着不少揽客的汽车。她坐上其中一辆,挤进闹市,途中所见的一切事物,都似被压缩后拉长,楼房、店铺、车和人,扭曲着向上长。汽车颠簸着,停在一栋斑驳的旧楼前。苏青瑶拎起行李,侧身步入窄门。预订的旅店在三楼,她爬楼梯上去,芜杂的话音穿过墙壁,挤在楼道,国语、粤语、印度语、越南语……口音混杂一处,似是打翻了调色盘。

    店主是一位闽南女子,一口流利的粤语与闽南语,但国语糟糕,苏青瑶费了不少劲,才登记好姓名。进到房间,天已黑,霓虹灯代替月亮,逐渐亮起。她平躺在硬床,枕下是一对争吵的印度夫妻,陌生的话音搔着她的发根。

    异乡旅店的第一晚,苏青瑶做了一夜的乱梦。

    醒来,她浑身乏力,便又在旅店恹恹地窝了一日。

    待到第三天,精神稍微养好些,她出门。

    来香港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去香港大学报道。

    日军八月才完全撤离,学校延迟了开学日期。行政人员表示,供给教员的职工宿舍还需要时间维修,开学前,苏青瑶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住宿。好在,她住的旅店相当实惠,连住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这件事算是解决。

    第二件大事,是要去找徐志怀还钱。

    这天是艳阳天。

    苏青瑶换上一件涧石蓝的薄纱短旗袍,对着沾满水渍的小镜,盘起长发,来回比着银簪子和绿玉花,看戴哪个更恰当。许久未见,终于要见,总有种上战场的滋味,生怕见了面,还没开口,就输了气势。

    踌躇许久,她摸出一对珍珠耳钉。

    涂上淡红的口脂,苏青瑶用纸包好汇票,塞进衣襟。出门,乘公共汽车离开闹市,来到浅水湾。不大的海滩上,汇集着许多前来晒太阳的游人。日光下的浅海,呈现出柔和的蓝绿色,恰似青提葡萄,比初来时所见的大海要亲切不少。

    可惜此时的苏青瑶无暇顾及美景,只想快点赶到徐志怀的家门前。

    她走到换乘车站,不多时,又等来一辆公共汽车。

    车门关闭,司机不要命似的踩下油门。汽车从海岸疾驶入深山,车窗外的景色陡然从海岸来到山林。苏青瑶扶住座椅,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被甩出体外。未等她反应过来,更大的惊喜来了,前方是一段碎石遍地的山路,车身上下震颤,颠的人心肝乱颤。苏青瑶扶住车座,合眸,颠簸中,她想起当年八一三上海开战,他说如果真打进了上海,他就带她来香港……转眼,许多年过去,她在香港,他也在香港,但除了这点,其余的一切都变了。

    不多时,汽车平稳下来。

    苏青瑶睁眼,再度看向窗外。

    海完全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粘稠的山林,尖锐高亢的鸟鸣在其中盘旋。这时,公交车突然急转,密林又冷不丁托出一片辽阔的山中湖。湖面波光粼粼,随清风舞动,有如活物,令人悚然。

    从海到山的变幻,不过片刻功夫。

    苏青瑶一时神思涣散。

    绕过山中湖,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从对面驶来。里面的应当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和两个男孩,还带着一条白毛的狮子狗。它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苏青瑶听到了车内的男孩们高亢的尖叫。

    好容易抵达站台,苏青瑶脚步虚浮地下车,暗暗发誓以后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绝不轻易麻烦香港的公共汽车司机。

    按照小阿七给的地址,目的地距离站台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

    苏青瑶徒步走到别墅的铁门前,揿铃。

    不多时,女佣过来,隔着铁栏杆,一双狐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您好,”苏青瑶上身微俯。“请问徐先生在家吗?”

    “请问您是——”

    绵长的尾音,似是缠在小拇指的细线,缓缓勒紧了。

    苏青瑶咽一咽嗓子,相当客气地说:“我是徐先生的……朋友,一个老朋友,来向他还钱的。”

    “那您来真不巧,先生刚出门。”女佣笑道。“您着急吗?要是不急,不如先进来坐会儿,没准等等,徐先生就回来了。”

    苏青瑶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随一声刺耳的“吱呀”声,苏青瑶跟着丫鬟穿过铁门,走向灰白色的别墅。别墅前是一片苍翠的草坪,草丛高得快没过小腿。一条狭长的鹅卵石小径,衔接花园与别墅,许久未曾打理了,光滑的路面长着浅浅的青苔,夹缝间荒草丛生。穿过它,苏青瑶进到屋内。

    “您先在客厅坐,”丫鬟说着,去招呼另一位大丫鬟烧水泡茶。

    沙发在一组四联的黑漆屏风后,屏风上绘有花鸟树石。苏青瑶绕过去,坐上沙发,看到皮质的座椅上放着两件衣服,一件外套,大一点,一件是衬衫,很小巧,但都是男孩的衣服。她盯着衣裳,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坐,坐哪儿都感觉自己有些碍眼。

    正发愣,那名引路的丫鬟端着茶水折回来,笑吟吟地又说坐。

    苏青瑶这才接过茶,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她端着茶盏,小口啜饮着,耐心地等。头颈低垂,屏上的花鸟树石映在她深蓝的纱袍,静默的,没有一丝颤动。不知过去多久,茶水喝干,连残存的水珠也蒸发干净,她忽听屏外有人问:“来得是什么人?”另一个声音答:“说是先生的老朋友。”那人说:“什么时候来的?”对方答:“好一会儿了,四五个钟头都有了吧。”于是问话人说:“叫她别等了,先生他们今天出门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苏青瑶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上山时撞见的那辆别克轿车……除了他,应当没别人。

    鞋履踢踏踢踏响两声,丫鬟走到了跟前。苏青瑶不想被丫鬟赶客,便抢在她的话头前开口:“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改天再来吧,”说着,取出汇票,放在桌面。“方便把这个纸包交给徐先生吗?辛苦您了。”

    女佣一愣,忙问:“小姐,您这是——”

    “你就跟他说有个姓苏女人来过。”她起身。“他应该是知道的。”

    留下这句话,苏青瑶俯身辞别。

    她依照来时的路,走过小径,出了铁门。

    灰白色的别墅伫立身后,似一个暗沉的旧梦。

    出发前,苏青瑶幻想了无数种相见的方式,或喜或怒,但没有一种是眼下这种情况……沿迂回公路下山,她由衷的萌生了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挫败感。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呢,谁还等着谁呢?

    他能结婚生子,过上理想的家庭生活,她应该为他高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的难受。

    苏青瑶一步慢过一步地走过盘山公路,下山。

    回到浅水湾,已临近日暮。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嬉戏的游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回石径,甩甩腿,抖抖衣服。苏青瑶却逆着人流,往海边走去。

    霁蓝的海水层层涌来,击起浪花,溅湿了她的鞋面。苏青瑶怕皮鞋开胶,脱下它,拎在手里,赤足沿绵长的沙滩向前。日更低,海更近,涨潮了,涛声驱赶着游人的话音,逼近的海沫一下漫没了脚背,寒意透骨。

    苏青瑶肩膀微耸,双臂环抱在胸前。

    海波映照夕阳,嚼碎了暖色的霞辉,吐出一抹凄艳的白光,在她的心底冷冷地摇烁。这下是真了结了,苏青瑶踩着湿软的砂砾,继续走,冷意席卷全身,她亲手断绝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从此再也没有见面的理由。

    边想边走,一直走到沙滩尽头,面前是一块漆黑的礁石,她回望,见惶惶不安的落日被海水吞入腹中,天与海湮灭了分界线,连带她自己,也因身上的薄纱旗袍,被迫融入了这苍茫的世界,云霞、日色、游人,全部消散了,唯有满眼的回青色。

    徐志怀曲起右腿,坐在礁石上,静静遥望着圆日被海潮吞噬。

    同是一片海,赤柱涨潮的景象显然要更壮观。

    “今天麻烦你了。”谢诗韵走近,斜靠礁石。“还特意带我们出来玩。”

    谁能想到,在重庆纸醉金迷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丈夫竟会在胜利前夕,炒金子炒到破产,还背了一身债务。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里的古董变卖了好几轮。谢诗韵自觉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便找律师想办法离婚,并带走两个孩子。离完婚,自然要想办法找下家,她抓紧时间,在社交界抓住一位美国富商,潦草地做了公证。

    从大陆去美国,香港是中转站。于是,她趁着等飞机的间隙,去拜访徐志怀,本打算单纯的见一面,坐着聊会儿天,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带她的孩子们去沙滩玩。如此亲切的徐霜月,比她死一百个老公还要惊悚。

    “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徐志怀问。

    “后天晚上的飞机。”

    “这么赶。”徐志怀挑眉。“要不要我送?”

    谢诗韵摇头。

    “其实你可以留在香港,”徐志怀缓缓道,“你父亲留下的遗产足够养两个孩子,而且我也会帮你。”

    “嫁人好比做买卖,第一笔不成做第二笔,第二笔不成就赶紧做第三笔,”谢诗韵轻笑。“他的年纪是有些大了,但我也没有多年轻……他有庄园,有酒厂,也愿意养我的两个孩子,没有更好的选择。”

    徐志怀没有再劝。

    他沉默片刻,顶严肃地叮嘱:“行,那你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谢诗韵听闻,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强忍着笑意,戏谑道:“徐霜月,你——变了很多啊。怕不是鬼上身。”

    “人总是会变的。”他说着,走下礁石,然后转头去牵谢诗韵。

    谈话间,海水逼得更近,落日压下,天似是塌了一角。可戏水的两个男孩浑然不觉,依旧欢快地追逐着小狗,跑上沙滩,大叫着:“妈妈!妈妈!”

    谢诗韵望了他们一眼,不由叹气。

    她紧握住徐志怀的手,爬下礁石,低声问:“所以,你还在等吗?”

    徐志怀不答话,掸一掸裤子上的灰尘。

    “她大概率已经死了。”谢诗韵说。

    “我知道。”徐志怀淡淡道。“张文景已经说过很多次。”

    “那你还——”

    “但万一呢,她活着回来了。”徐志怀依旧是淡淡的口吻。“而且现在的生活,也很不错,没有重庆那些弯弯绕绕。”

    “你这是被宋、孔两家搞出心理阴影了。”

    徐志怀耸肩:“民族实业死路一条,早死早超生,晚死倒大霉。”

    谢诗韵噗嗤一笑。

    “真不像你。”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笑了一笑,不言。

    太阳落山之前,徐志怀开车,送谢诗韵和她的两个儿子回浅水湾饭店,然后驱车回家。天还未彻底黑透,发着奇异的暗蓝,徐志怀打开车灯,沿着盘山公路,从辽阔的海岸走向深邃的山涧。

    经过一段碎石路,车身颠簸,近似海浪推拉船舱。

    徐志怀打转方向盘,震颤中,回忆起自己抛去重庆的工厂,仓惶从上海逃往香港的路上,曾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暴风雨。飓风吹得客舱左摇右晃,他独自躺在窄床,也觉得神思涣散,不禁去想,若是像这般葬身海底,亦是不错的归宿。

    彼时,忽闻船中有歌声,唱的是: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满船的江南人听罢,无不泪流。

    家、国、故乡纷纷溃散,他还能去哪里?不过是在孤岛彷徨的幽魂。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迈进家门,女佣便迎上来,说今天有一位小姐上门来找。徐志怀猜是香港的商帮又给他送请柬了,便微微蹙眉问:“哪位小姐?”女佣答:“她说她姓苏。”

    徐志怀一惊。

    但下一秒,他就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姓苏”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有可能是苏荣明的妻子,可能是苏荣明派了他家的某个亲戚来,也可能凑巧是同姓。毕竟这样的失望,在漫长的离别中,他经历过无数次。

    “那位小姐长什么样?”徐志怀牙关紧紧地问。

    女佣回忆着,向他形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头发,很瘦,个子不高,脸也小小的,话音轻柔。

    讲完,她又道:“那位小姐给您留了东西。”

    徐志怀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纸包,打开,是一张汇票,末尾清晰地签着他的姓名。

    是她,一定是她,这下不可能再有错了,绝对是她!

    狂喜与震惊龙卷风那般涌来,近乎将他掀翻。徐志怀胸口闷热,一时喘不过气。他攥紧汇票,眼眶骤然湿了,腮部也微微发着抖。他走向沙发,手心扶着靠背,缓缓坐下,握有汇票的手臂竖在靠手,头埋进臂弯,后背打着铃一般,震颤。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看见,她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他伸手去碰,摸到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那尸体嘴里喃喃着:“太迟了,志怀,都太迟了。”无数次惊醒,无数次彷徨,直到今天,他终于等到了答案,她还活着,苏青瑶还活着……

    他伏在沙发,促喘许久,好容易平稳了心情后,擡头,再度看向上头褪色了的签名。

    冷不然的,一丝隐痛涌上心头。

    苏青瑶,你究竟在想什么?徐志怀心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她却像出门看了场电影那般轻巧,留下汇票,转头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她有什么不能等的?他又不是死外面永远不会来了,她等不及,好歹留下旅店住址,或是电话号码给他,好让他去找她,非要这样折磨他?思及此,徐志怀的心里又涌出一种极深的悲观。是啊,她为什么不留地址?提问的那刻,他脑海内冒出第一个的想法是她已经结婚生子了,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但紧接着,他想到女佣说她是一个人来的。上山路陡峭,她的脚又不好,如果已经结婚,她的丈夫应当会陪同吧,徐志怀暗自猜度着。可依照这样的推论,她没留,只能说明……她是单纯的,放下了。

    因为从前那些他狠狠伤害了她的错事,她对他一点多余感情也没有的——

    放下了。

    指尖的汇票飘向茶几,徐志怀靠在沙发,久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