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春藤树 正文 第9章

所属书籍: 春藤树

    上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早起整个城市似换上了白狐裘,到处都蓬松的厚厚盖着积雪,美是美的却实在很冷,北风一刮,叫人手背上裂开一个个的小口子。

    学校马上要放寒假了,班级里总有一股隐隐的雀跃的气氛。方惟班上有个女学生,个子不高,微胖身材,脸也圆圆的,皮肤白嫩的当真像剥了壳的鸡蛋。她法语课上总是很认真的做着笔记,但成绩却并不好,方惟总是单独关照她,借自己的法语书给她看,放学后,替她解答疑难问题。

    这天正是礼拜六,下午的课程一结束,方惟匆匆从学校走出来,阿四一早把童童接走,她答应好了晚上去接他回来的。她刚一出大门,就被人叫住了,一位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黑色帽子的男人,向她笑着,她依稀认得,是沈云卿的父亲,从前他来接云卿放学,云卿还专程向她介绍过。云卿就是那个她每每特意关照的女学生。

    此时,她礼貌的走近前去,说:“沈先生,来接云卿么?他们还有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着笑笑,想来招呼打完,可以先走。却没想到,这位沈先生也向前走过来,不像是打声招呼就走的样子。

    只听他说:“方老师,我是在这专程等你的,当然,也是来接云卿。”他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叫人看不懂所以然。

    方惟没想到他是等她的,想也许他是要问问云卿的学习情况吧,正想开口,却又听他道:“哎呀,云卿这孩子一向蒙您照顾,她回来都跟我们说了,她这个成绩也不出众,方老师却一直单独关照她,她心里很感激。”沈其南维持着满脸的笑意,向方惟说着。

    方惟笑了笑,客气道:“您严重了,都是应该做的,不值一提。云卿是个好孩子,不用着急,语言学起来是要慢慢来的。”

    沈其南寒暄着,终于说到重点,他说:“方老师,上次云卿妈妈是不是也有提到过,我们打算明年春天就送云卿去巴黎,所以她这个法语我们还是有点着急的,语言不通出去了总是很不便当的嘛,你说是不是?”他自说自话的讲着:“所以呢,想请方老师辛苦辛苦,能不能寒假里,帮我们云卿再补补课,我们一定重谢哦,方老师。”他翻着精明的小眼睛,看着方惟道。

    方惟为难的向她笑了笑,道:“沈先生,不是我不愿意,上次也和沈太太说了原因的,当真是学校的规定,不允许教员在外面单独开课,我也不好不遵守的。”

    沈其南是有备而来,他是在家里已经同云卿好说歹说过的,云卿这孩子是他的一块心病,她母亲是他的原配,早年跟着他没有过上好日子,早早病逝了,只留下这个女儿给他,他对云卿总留着一点愧疚在,如今新娶的太太,也是不敢惹这个大小姐的,她说不愿意要别的老师,只愿意跟着方老师学,叫他没有办法,只好亲自来找方惟一趟,立定了注意,要说服她的。

    他依旧笑着说:“方老师不用担心,你们金校长我们都很熟悉的,我们这边肯定是会事先说好,规定的事情不用在意啊。”他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方惟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积雪,仍是推辞道:“同金校长说好了自然是好的,只是班上学生也多,难免会有人知道,一碗水端不平,这么多孩子不同等对待,以后恐怕不好上课。”她是不肯和这些官宦人家有任何牵扯的,是以她从不答应给任何一个学生补习。

    沈其南一向被人求着办事的人,他如今的位置险要,求他的商人流水样的向他递着名帖发着邀请函,他都要挑一挑的。如今他为了女儿只好站在这冷风里央求一个教法语的女教师。他叹了口气,为了云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拿出派头来,叫两部警车把她押回去,这样一来,还不知道云卿要闹成什么样。

    他咽了咽口水,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他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方惟。”他循声回头看去,正看到佟诚毅缓缓走来,方惟也没想到今天佟诚毅会来接她,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似乎是很忙的样子,况且今天童童本就在佟家,她以为他是不大可能会单独来接她的,所以也有些诧异。本想请他先回车上稍等,他却已经走到跟前来了。

    只见他难得热络的向沈其南道:“沈大哥怎么在这?今天真是巧。”

    他们是认识的,方惟听着他叫沈大哥,更有些惊讶。

    沈其南看着佟诚毅,马上换了另一幅面孔,端着身份道:“是很巧啊,佟老板怎么也在这儿。你同方老师认识么?”

    佟诚毅看了看方惟道:“方惟是我妹妹,我们是表亲。”

    “哦?你们是表兄妹啊,看不出看不出啊。”沈其南场面上的人,变脸一向快的。摇着头笑道:“这个世界是很小的哦,看来我们都是熟人啊。”他迅速在心里筹划着,马上有了新办法。

    方惟听他们说着,看了看佟诚毅,向沈其南笑了笑,默认了是表妹这件事。

    “沈大哥是来接孩子么?”佟诚毅找着话题。

    “是的啊,都是为了孩子啊,”沈其南拿腔作势的感叹着:“方老师正好是我女儿班上的老师,你说巧不巧?”他耷拉着的眼皮抖了抖,又道:“佟老弟是来接方老师的?”

    佟诚毅点了点,回答:“是啊,专门来接她回家吃饭的。”说着,他回身对方惟道:“先上车吧,家里人等着你呢。”语气里的温度,让人觉得确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兄长。

    方惟听他这么说,多少有些不大适应,虽然并没有很明白他的用意,但仍旧顺从的点点头,对沈其南笑了笑,向佟诚毅的车子走去。

    她在车上,透过车窗,看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不知沈其南说了什么?她看到佟诚毅微微皱起了眉头,一直到他拉开车门,他仍是皱着眉头的。她本想问一问,他们说了什么?看到他的样子,想想又作罢了。

    车子开出去一段,佟诚毅终于开口:“这个人以前来找过你么?”他面色冷峻,似乎是在说一件很要紧的事。

    “没有。”方惟摇了摇头,她其实不知道,佟诚毅车子开到校门口,看到沈其南拦着她说话时,他一下子是紧张的,这位沈秘书对待女人的嘴脸他是见过的,他看着他一脸假笑的对方惟说着什么,方惟似乎摇头没有同意,他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着急,停好了车,拉开车门并没多想,就下来了。

    “他今天找你,只说了他女儿的事,还有别的么?”他开着车,没有看方惟。

    方惟疑惑着,又回忆了一下,道:“没有说别的,只说了寒假替云卿补习的事,我没有同意,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下去。”方惟无端的也被佟诚毅的情绪弄得有点紧张。

    佟诚毅转头看了看方惟,她也疑惑的看着他。他想说什么,但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说下去。

    整个晚饭,佟诚毅都在凝神思考一件事,方惟走后沈其南对他说,只要他能劝动方老师来沈家帮沈云卿补习,那么码头的事也好说。他不断的在脑中重复着沈其南的这番话,他的语气眼神和动作,他仔细分辨着,他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否有别的目的呢。然而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把方惟扯进来的,她走进沈公馆,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束手无策,他没办法保障她的安全,他做不了决定。他闭上眼睛,觉得头顶一阵阵的发紧,耳里传来隆隆的回音。

    或者沈其南真的只是想给女儿找个家庭教师而已,如果是那样,于他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好买卖,他纱厂的货耽搁也就耽搁了,然而老聂那批药品是要拿来救命的,等不得,他这几日熬红了眼睛,却陷入穷巷,这位沈秘书钱财女人都照单全收,只手令迟迟不肯发出来。许多事情逼得他不能迟疑。

    他透过窗子,看了看在院子里陪童童扑雪人的方惟,她正给雪人点上眼睛鼻子,模样认真,此时倒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想,她是上天派来替他解决困境的,然而他这么做是否会害了她呢,他握紧了拳头。

    雪人堆好,方惟看了看时间不早,冬夜太冷,要早一点回去才好。她起身像佟老爷告辞,佟老爷照例很客套,叫下人备车,又忙着和童童约定明天还要来,明天萝卜花要开了,邀童童来看花。一番嘱托之后,终于出了门。

    及至上车,方惟才发现,开车的送她们的竟是佟诚毅,她隐隐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但具体说不出来是哪里。

    车子开出去不久,童童就睡着了,方惟把孩子抱在怀里,用大衣裹着他。等车到了弄堂口,她裹着孩子不好下车,佟诚毅转到她这边车门,伸手从她怀里把孩子接了过去。她以为他忙着,不会下车来,然而他抱着孩子同她一起走在弄堂里。

    她走在他身侧,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他侧头看了看她,他说:“进去再说。”

    等进了门,方惟忙碌着,给童童装了汤婆子捂在被窝里,佟诚毅把孩子抱进房里,方惟接过来抱着轻轻哄着替童童解了衣服送进被子里,她动作轻柔又娴熟,这些年来她已经变成了个细致的妈妈。他倚着门框沉默着看她俯身安置好孩子。

    方惟心里有些猜测,他要说的事情是否关于今天遇到的沈其南。她倒了杯热水放在佟诚毅面前,自己也坐了下来。

    佟诚毅握着杯子看了一会儿,他擡头看着方惟缓缓道:“今天我们遇到的那位沈先生,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方惟摇了摇头:“班上学生也多,我不大清楚云卿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好像是在政府任职的吧。”

    他点点头:“他是警备厅长的秘书,现在所有货物进出港口,都需要他的手令。”

    方惟认真听着,她努力联想着这中间的关系,她听他继续说着:“我们有一批货,要运到内地去,已经在码头压了十几天,因为拿不到手令。”他惯常低沉的声音,听得出他情绪并不好。

    方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看着他沉默下来,猜测着问他:“他是跟你谈条件了么?”

    他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他想让我去给云卿上课?”她是聪明的,她想得没错,但她却觉得特别反感,只是给孩子上课而已,何以要用这种手段呢,况且也许佟诚毅这个虚假的表兄根本劝不动她呢。她自顾自的想着,所以他也觉得为难吧。

    佟诚毅低头看了看别处,他自己知道是不该拿这件事来为难方惟的,但他当真是没有别的办法。

    方惟勉力向他笑了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并不是有意不肯去的,只是,”她想了想,坦诚道:“我不愿意和这些人家打交道,权势在手难免仗势压人。不过云卿倒是个好孩子。你且答应他吧,我回头和云卿约一下时间。”她其实并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了,她只笑笑说:“于我是件小事,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他听着,一边想着,她最后这句话是在安慰他么?

    “这件事有点强人所难,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他卸掉长袖善舞的暧昧态度,十分陈恳。

    方惟摇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其实想,朋友之间倾力相助,不谈感谢也可。但她不知道佟诚毅是否也这么想呢,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他起身告辞,她送他到门口。

    她坐在书桌旁凝神听他发动车子的声音,等了许久,才听到他车子开动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