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佟诚毅来得很早,他一向知道方惟有早起的习惯,所以早一点也无碍。
他开门进去时,方惟正在书案前收拾东西,童童则坐在椅子上吃一块糕,看见他来,马上跳下来赶着叫“舅舅”。方惟回头向他笑了笑,因为常来,也不再需要客气,她仍旧低头整理着手里的书和教案。
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直到快到沈公馆,方惟欠身,向前座开车的佟诚毅交代了几句和童童有关的话,他目不斜视的点了点头。
方惟以为他会送她到沈家门口,然而他在离沈家花园不远处,就靠边停了车,他回过头来,凝神看了方惟一会儿,他似乎有点忧心忡忡,半晌才说:“专心上课,旁的事不要听也不要看。”
其实不用佟诚毅叮嘱,她心里是清楚的。她点点头,自己下了车。
车窗外,她穿着件青灰色的大衣,是她平常在学校上课的模样。他突然想,她惯常这样灰蒙蒙的装扮,也是为了自我保护么?
其实这天上午,他是有一桩生意要接洽的,然而他实在放心不下,临时和钟秘书通了电话推掉了。
方惟从沈公馆出来时,已是午饭时分,她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快走了几步。因为早上佟诚毅并没有说会来接她,是以,她看到他的车仍旧停在来时的地方时,有点错觉,以为他一直没有开走过。她紧走了几步,佟诚毅看见她向他走来,本来靠着车门站着,他擡手熄掉了手里的烟,虽仍是蹙着眉,然而却比先时舒展了些,他替她拉开车门。
方惟疑惑的向车内看了看,没有童童,那么说,他回去过了,然后又来接她的,她想他大概是为了码头的事,感谢她特地来接她,她客气的说:“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下次不用来接我了。”
他似乎并没在意她说什么,自顾自的发动车子,问她:“怎么样?上课顺利么?”
她其实觉得他问得很奇怪,她给她自己的学生上课,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呢。她回答:“嗯,顺利的。”
“见到什么人了么?”他问。
“什么人?”她被他问住了,并没有什么人,无非是云卿,沈家的下人,还有沈太太,她想他是问沈太太么?她思量着回答他:“沈家的人不多,有个阿妈带着上楼,云卿一早等着我呢,中间沈太太进来了两次,其他人我就没留意了。”他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边回忆一边描述着。
“见到沈其南了么?”他直截了当的问。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沈太太说沈先生一早就出门了,不在家。”
她说完擡头看他,她那你见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车子开到弄堂口,她正要向他道别,话还没说出口,眼见他熄火也下了车。他见她站在弄堂口看着他,一擡手示意她往前走。
他们并肩走着,她问:“你有事要说?”
他点点头。
他照例有事是要进屋去说的,她开门进去,正打算去给他倒杯水。他拦住了,说:“不用忙,你收拾一下日常要用的东西,我想了想,你和童童这段时间还是住到那边去。”他沉声说着,不像是征求方惟的意见,他倚在矮柜上,不紧不慢的接着道:“天气太冷了,眼下你不用去学校,就别让童童跟着你来回跑了;况且,这里离沈家太远,我接送你不方便。”
方惟是不愿意住在佟家的,于她来说,那才是真的不方便。她听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一片好意;只好委婉的想着拒绝的理由,她说:“其实,不用接送我,去沈家上课我可以自己去。童童的话,我每天早一点去接他,毕竟现在放假,我是可以提前去接他的。”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接着她的话头说:“大冷天,非要让孩子跟着你来回跑么?”他总是这样拿孩子的事来堵她,叫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果然说不出话来,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十分有耐心的等着她,看着她为难。
她叹了口气,极无奈的向他道:“你这是为难我呢?”她其实的意思是,我多少是帮过你忙的,你不该这样为难我。
他却并不是这么想,他看着她坦诚,十分满意道:“要过年了,我不能把你们单独放在这里。”他顿了顿说:“孩子自然是要跟我们一起过年的,索性早点搬过去。”他说的简短,不容置疑。
他把孩子和她归为一类,他故意忘了,孩子是他们家的,她并不是。
她不肯点头,两厢沉默了一会儿,佟诚毅突然想到什么,他擡眼看着她,若有所思道:“我白天多半不在家,书房可以给你用,不会有人打扰,晚上的话,仍旧还给我,总是忙到深夜,对身体不好。”他淡淡说着,又朝柜面上放着花露水瓶子看了两眼。
她有些吃惊,不自知的睁大了眼睛,他的意思是把书房借她用来翻译反动文稿,他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仍旧愿意给她行方便。她那一刻迅速的想了许多事情,甚至猜测他对她做的事是支持的,只那么一瞬,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瞟了她一眼,她认真想了想说:“那我带童童住几日,我们再试试吧,如果他能自己睡,我就再搬回来。”
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于是她又回到佟家大太太的院里,住的仍是前头住过的那个套间,挨着东小院的月洞门,门口有一片修竹。
童童虽然看妈妈看得紧,但比第一次来已老练多了,因为外公和舅舅的疼爱,俨然已经是这里的小主人。方惟花了许多时间,让童童适应周妈和常青哄睡,经过许多次的尝试,童童渐渐愿意让常青哄睡,这个鸭蛋脸的十七岁姑娘,是个细致温和的人,她是佟诚毅身边常实的亲妹妹,方惟对她十分放心。
佟诚毅仍是坚持每天接送方惟,这么进进出出,很快整个佟家上下都知道他们大少爷每天不辞辛苦的替方小姐做着司机,这简直比二奶奶放年赏更令人兴奋,下人们每每说起这个话题,总有种莫名的雀跃,仿佛怀里有团揣不住的火苗,忍不住要立刻掏出来。
终于,连绍普和闺阁里的宛瑶也听到了关于大哥的这些窃窃私语。绍普趴在条案上,看宛瑶描一簇梅花,一边摇头说:“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大哥接送方惟,不是极正常的事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宛瑶擡头看他一眼道:“我听小楠说,大哥是天天接送的,你说,大哥向来是忙的,何时这样对过别人。”
“这个啊,你们这些小丫头就不懂了,你想想,大姐姐没了,大哥不难过么?大哥比我们都难过吧,方惟救了大姐姐唯一的孩子,养大了还给我们,难道不该好好感谢她么?大哥不过是感激方惟对童童的救命之恩罢了。”他十分理解的说着,他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宛瑶凑近点。
他半个身子趴到条案上,小声对宛瑶道:“我听说,当时大哥准备了金条要感谢方惟的,方惟一根也没收,说送孩子回来,是完成大姐姐的遗愿。看,大哥如今接送一下方惟,又算得了什么。”
宛瑶一听,心中蓦然升起一阵对方惟的感佩之情来,由衷的点了点头。
绍普虽然对宛瑶是这么说的,他自己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他是个直性子,不爱打肚皮官司。是以这天晚饭后,他掐着时间,到佟诚毅的书房去找他。可惜他去的不巧,走到门口正看到钟秘书刚好也正向里面走,他大哥在书桌后面看了他一眼,问他:“有要紧事?”
他看了看钟秘书,只好说:“没有没有,来瞧瞧大哥在干嘛。”说完呵呵笑了两声。
佟诚毅又看他一眼,说:“那等会儿来吧,这会儿我有事。”
“嗳,好,大哥先忙吧。”说着,他识趣的擡腿退了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他在东小院里转了一圈,末了坐在回廊上等着,他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倒是和他大哥一样。
等钟秘书一从书房出来,他就紧跟着挤了进去。
佟诚毅正低头翻着一份文件,一页一页的翻看着。绍普一进去,他看了看他,擡手倒了杯水,推到他跟前,一贯低缓的声调问他:“什么事?”
绍普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并不想拐弯,他向来觉得,跟大哥是不用委婉的,“我听说,你每天早上都去接送方惟,家里都是你们俩的流言了。”
他盯着他大哥的眼睛,见他只擡了一下眼皮,仍旧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只淡淡道:“什么流言?怎么说的?”
“流言嘛,什么话都有,大概意思就是猜测,方惟是不是要变成大少奶奶了。”
佟诚毅仍旧没擡头,他问绍普:“你觉得呢?”
绍普擡头看看佟诚毅身后的窗棂,摇头道:“我可不像他们,捕风捉影,我这不是来问了么?”
佟诚毅终于从文件里擡起头来,看着他道:“想问什么?”
绍普被他给噎了一下,瞪着眼睛,直辣辣道:“是不是想把方惟变成我大嫂。”
佟诚毅这时放下手里的东西,微微扬起下颚,问他道:“怎么?妨碍到你了?”
绍普本没怎么多想,听他大哥这么问,马上澄清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方惟人真不错,眼界开阔,思想也很丰富,我在家里没什么朋友,正想和她好好交个朋友呢,你要是把她变成我大嫂了,我这咒也没法往下念了。”
他大哥呢,听完,仍旧低下头去看文件了,绍普倾着身子,等着回话呢。
半晌,听见佟诚毅低沉着嗓音说:“因为方惟的帮忙,工厂的货才能出的去。”他头也没擡,寥寥几句话,讲了讲沈其南的事。
绍普听完,忍不住点头道:“那真是强人所难,新政府的这些官员真是腐朽透顶。”说着在心里非常赞同他大哥每天接送方惟的行为,继而说:“那咱们是应该好好谢谢人家,我请她吃饭吧,大哥,她这课哪天结束,她结束的那天我请她吃饭。”他一双眼睛盯着佟诚毅。
佟诚毅擡了擡眼皮,道:“请她吃饭?你有钱么?”
绍普洒脱一笑道:“你有不就行了。”
“那是我请还是你请?”
“咱们两兄弟,分那么清干嘛!”
终于到了年二十七,街面上尽是过年的气氛了,北方虽然战势隆隆,但在上海,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这里年还是要过的,舞也照跳歌也照唱,天寒地冻,人人嘴里呵着白气,像一群在海底世界里的鱼,无忧无虑,个个吐着气泡。
方惟这天是给沈云卿上课的最后一天,她走出沈公馆时,深深吸了口气,顿时觉得鼻腔里一阵冰凉,心里却特别畅快。她远远看到佟诚毅靠着车门等她,非常明媚的朝他笑了笑,他不禁看住了,她在这萧瑟的寒风里朝他一笑,叫他心头颤了颤。
他一向以为他在女人这件事上平常,十年前,他匆匆从日本赶回来,临危接掌家业,他母亲也同样匆匆为他娶了一房媳妇,是他母亲那边的族亲,十八岁的姑娘,印象里,她留着齐肩发,束着一条绛紫色的发带,大婚前由长辈带着见过两次面,姑娘总是低着头,不太敢看他的样子,他心里像夏日午后的池塘,无声无息,同她说两句话,她也并不热心回答。他自己觉得不大要紧,他为自己活着的时候横竖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人生是该为父母家族活着,父亲说的没错,家里这些人,父母叔婶,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要是靠他的,他无所谓自己,更无所谓娶什么人。
然而大婚夜里,他穿着大红喜服,红烛摇曳,他被这烛影摇红晃得有些头晕,本有三分醉意,此时也到了七八分,他矮身坐在床沿上,身边是他的新娘,他勉力想了想,终究没有想起她长什么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在心里劝解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要紧,反正年深日久,再清楚的长相也会变得模糊。
他擡手想松一松领口,那边的人却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新娘子自己掀了盖头,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极普通的五官,脸颊却大了些,显老相,此时化了妆,红的红白的白,却并不是锦上添花,倒像是把缺点烘托的更明显了。
他被她这一跪惊了一跳,蹙眉看着她,见她带着哭腔求他,请他今晚别碰她,她说她身上不方便。他那时只有二十岁,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他有些懵懂,但也觉得这里头似有难以启齿的故事,或是事故,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回身从那繁复的拔步喜床上拿了个大红的枕头,下了踏步,向外间走去,他走得无甚感情,枣红色的袍角略过她手背,一阵寒凉。
才回过门,吴妈妈就发现了这新媳妇的问题,端上桌的乌鸡汤、珍珠鲜鱼豆腐汤、白玉蹄花,连香油糟毛豆,都要掩着口鼻,再端近些,就要吐。这让她心里一惊,这是害喜,怎么会害喜,这才新婚不足月,没有害喜的道理,除非,她不敢往下揣测,匆匆去向大太太报告,她是大太太的陪房,又是大少爷的乳母,最是有体面的,她的话,大太太是信的,也吃了惊。两人在房里商议半天,悄悄请了信得过的大夫来,连哄带威胁的,终是替新少奶奶把了脉,真相大白了,这真相却把她们生生打趴下,欢欢喜喜娶回家的新媳妇,是怀着孩子的,这真是家门不幸。
佟老爷气得要呕血,他曲折委婉的叫佟诚毅来问,拐着十万八千里的弯来问,他终究是个要面子的父亲,佟诚毅是一开头就听懂了,看他绕着圈子,最后实在等不到头,就直白的截断了父亲的话头,说洞房花烛夜开始,就没碰过她。
剩下的事就明白了,他这不足月的岳父家把人领了回去,这家门不幸就归到他们家去了。佟家这边碍着终究是亲戚一场,只说新媳妇得了重疾,这门亲事,也就再没人提起了。
至此,佟老爷和太太再不敢轻易替儿子做主娶亲,这头一回出师不利,坑了亲儿子,让他们俩在佟诚毅的婚事上,再没了指手画脚的勇气,偶尔说起婚事也总是怯怯的说不响嘴。这么一晃,大少爷就耽误到三十岁了。
这三十岁的大少爷仍没有要成家的意思,他此时专心开着车,平常总是从白赛仲路拐过去,今天却没有,方惟看着窗外掠过的法国梧桐,有些奇怪今天为什么换了路线,她忍不住转头看他。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口淡淡道:“今天不回家,去和平饭店,绍普和宛瑶在那等着呢。”
“去和平饭店?”方惟突然有点转不过弯儿来,喃喃问道:“在那里吃饭?”话一出口才觉得问傻了,这时候去,自然是去吃饭,难道去看景。
佟诚毅听了一笑,并不揭穿她:“绍普要请你吃饭,一早和我说好,要我把你接到这儿来。”
“绍普要请我吃饭?为什么请我吃饭?”
他偏头看她一眼,并没回答她。她擡头想看他时,却晚了,只看到他眼角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