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佟诚毅仍是一早出门去,只是晚上回来的早,他回来时,方惟正在房里和绍普、宛瑶一起写福字,童童趴在方惟边上,也拿着一支小号羊毫,在红纸上有模有样的画着。
绍普正指着宛瑶写的一个字,说你这个字写得,拆了格子都找不着另一边了,宛瑶忙伸手去推他,说:“不要你看!”正笑闹着,常实来了,掖着手说:“大少爷回来了,请二少爷去书房说话。”
宛瑶马上笑着推他:“大哥叫你呢,肯定是商量明天一早挂灯笼的事儿。”
绍普马上用毛巾擦了擦手上墨汁,跟着常实出去,回头来向宛瑶道:“要不是商量挂灯的事儿,回来罚你这个字写十遍。”
宛瑶朝他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方惟瞧着他们有趣,等绍普走了,她问宛瑶:“明早挂灯是什么事?”
宛瑶搁下笔,挨到方惟身边去,慢慢说道:“这是我们家过年的老规矩了,明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今年没有年三十,是二十九当三十的,所以明天一大早,很早很早,赶在天亮之前,家里要挂灯笼,前后院门各挂两盏,祠堂两盏,大伯父门前两盏,我们门前两盏,一共十盏灯,要家里的当家人亲自去挂的,往年都是大哥一个人早早起来挂灯的,今年我二哥就要毕业了,大哥说过,要我二哥一起挂灯,以后要一起把家业撑起来。”她擡手替方惟磨了磨墨,接着道:“所以我猜呀,这会儿大哥肯定是要嘱咐这件事呢,叫我二哥千万别睡迟了,呵呵呵。”说着她自己咯咯笑起来。
方惟心里想着,又过了一年了,真快。宛瑶还在絮絮的说着什么。她有点心不在焉,没大听清了。
绍普回来时,佟诚毅也跟着进来了。他家常服色,背着手低头看他们写的字,看起来是温和的,但又不甚高兴的样子。方惟停下手来,给他倒了杯茶水,他伸手接着,看她的眼神里似乎有话要说,这时宛瑶恰好叫他:“大哥,你来,你来写几个字。”他被拉到宛瑶身边去,他终究没说什么,放下茶杯,当真写了起来。
这天一直至晚上,都闹哄哄的,明天是除夕,似乎每个人都是兴奋的。方惟其实不惯在别人家里过年,要诚心问她,她是情愿自己一个人过的,前两年,她带着孩子在乡下住着,赁了老乡的一间小房子,在乡村学校里教国文,没错,她也是能教国文的,因为她大伯父就是教国文的,她是大伯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她当然是能够教的。那几年过年,她在灶间操作,把童童放在竹椅子里,既忙碌也很开心。不用附和别人的欢笑,也不用跟着别人热闹,其实是很快乐的。
第二天,不知为何,她很早就醒来,天还没亮,她支起身子看了看旁边小床上的童童,孩子嘟着小脸睡得正香。她躺回枕上却睡不着,静心听着外面动静,有人走动的声音,是在挂灯笼了吧,她想着。她小时候过年也得早起,但也是很高兴的早起,这天的早起是要去伯父家里的,不用被母亲盯着,被烟枪杆子打,她总是有一点难掩的小小的兴奋。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敢轻易回忆,还好终于长大了,这漫长的长大之路,她在心里想着。
天亮时,她和常青一起,给童童穿上大红的杭绸新棉袍,福寿圆帽,粉团样的小脸,常青抿嘴笑道:“看看,像不像年画上的小童子。”
方惟一边替他理着衣领,一边嘱咐道:“今天好生跟着舅舅,想要什么,就跟舅舅说。累了,就让舅舅叫常青姐姐带你出来,知道么?”
童童懵懂的点点头,扬起小脸问道:“妈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
方惟想了想,哄他道:“今天过年,过了今天童童就又长大了一岁,今天要跟着舅舅,将来能和舅舅长得一样高。”
“真的么?”童童将信将疑,然而小孩子对于长高总是存着许多希冀。
正说着,周妈送了早饭进来,童童吃好,由常青带着往东小院去。佟家上下每个人都是忙碌的,参加盛会一般,个个任务在身的样子。方惟却是闲散的,她在这些人之外,过了年,她就二十五岁了,她对自己的年纪没有什么概念,然而她心里总是知道,长大是好的,有自由是好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好的。
入春了,倒是出了一捧好太阳,她靠着廊柱看着佟家的下人们来来去去的准备着午饭前的家祭,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也没什么关系,该做背景的时候就做背景,隐在人群后边,该吃饭时就吃饭,该散了时就散了,大隐隐于世嘛,她的前二十年容不得她矫情,这之后,她更通达了,没什么好矫情的。她说,她不伤感。
从前方惟家里是旧式家教,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即使倚着廊柱,她也是秀丽的样子,没有文弱小姐们的慵懒样,佟诚毅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恰好能看到她,他在等常实拿年初二出门的礼单来过目,一转身正好看到她,落地窗前的这个位置,他何时喜欢站在这儿了,自己也说不清。他看着她,被马上要来的一件事,折磨得皱起了眉头。
方惟在廊下看了一会儿,好好的冬日暖阳,却起风了,风还是凌凌寒风,也许冬天还没有过去呢。她转身回房去,刚进屋,常实敲门站在门口,她有些诧异,这时候这个小管家应该很忙,怎么有空来这里,她开门客气把他让进来,常实提着一个竹制的小盒子,径直放在桌子上,笑着道:“方小姐,这是大少爷让送来的,是苏州才到的点心,大少爷说家里的饭菜多油腻,不合方小姐的胃口,请方小姐留着这个。”
方惟没想到佟诚毅这样客气,自己倒并不是个矫情的人,其实也不需要特别照顾她,但已经送来了,再推辞也显得生硬,只好说:“帮我多谢你们大少爷,他太客气了。”想了想,又说:“我一切都习惯,不用特别关照我。”她想这话,常实应该是会带回去给佟诚毅的。
常实回去,果真转述了方惟的话,他看到大少爷的表情阴沉沉的,他想,大少爷不太高兴啊。
其实这一整个春节,佟诚毅都是忙碌的,有一个接一个的宴请和无数的迎来送往,他擡手捏了捏眉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马上起身去打电话,叫钟秘书把去纱厂慰问工人的时间改到年初五一早,他这几日行程实在是已排满了。
其实佟家祖籍是在常州的,佟老爷一代在北边发了家,就在当地置了家产,然而到了佟诚毅手里,又给迁了回来,当真是转了一个圈。所以佟家还是南边习惯,年三十当天是要祭祖的,午饭前,开了祠堂,由佟诚毅带着,合家拜祭祖宗,方惟在祠堂门槛外站着,她是外姓人,不宜进去。她并不是有心来参观的,是不放心童童,来看孩子,防着他在祠堂哭闹,扰了祠堂的肃穆。她来时正好拜祭开始,佟家也是男丁为尊的习惯,化过了黄纸,佟诚毅和绍普并排,燃香拜祭,他们行大礼,两人直身跪下时,气氛是庄严的,叫人不敢出声。他们之后是两位太太带着家人拜祭,因为先前,佟诚毅已经和父亲商议过,要过继童童到他名下来,连姓名也替童童定下了,是跟着佟家姓的,只碍于他自己并没结婚,他母亲又颇有微词,不能马上过族谱。但一切还是依着佟诚毅的意思,童童做佟家子孙看待,让他跟在大太太身旁拜祭。
孩子表现很好,一板一眼不急不缓,拜完了起身来,四下里找人,看到佟诚毅,马上跑过去找舅舅,佟诚毅便伸手牵着他。方惟在人群外远远看着他们,佟诚毅偏过头跟童童说着什么,童童小大人一般仰着脸认真回答着。她看他牵着孩子的样子,放下心来,想了想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拜祭依着规矩一项一项完成,到吃中饭时已过了正午,到底这一天的重头戏还是年夜饭,这顿中饭便显得匆忙和敷衍,方惟坐得离主桌远,隔着人头,看到童童坐在佟诚毅身边,学着大人的样子,侧脸和他舅舅一模一样。她略应了个景儿,坐了坐就悄悄退出去,她要转到后院去看看小艾。
大约是佟诚毅让常实来传了话,免了小艾的差事,这些日子她能好好养着。小艾知道是方惟找过大少爷,常实才会出面传话的。她感谢方惟,告诉她:“大少爷从不插手太太房里的事,这回能让常实来替我说话,都是看在方小姐的面子上,叫我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方惟向她笑了笑说,不用感谢,这件事就过去了,她嘱咐她道:“今后凡是自己小心,既然大少爷知道了,谢飞平那里他也会管的,以后只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旁的人能不看见就不看见。”
小艾点点头,养了几天,到底年轻底子好,脸上气色也活泛起来,撇开这些伤心事,她依旧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掀开被子,起身来,从床边的木格里拿出一个小食盒,凑到方惟跟前给她看:“你看,我做的松子糕,我让夏妈把米粉拿到房里来做的,比大厨房里干净,我做这个糕手艺最好,小唐他们也比不上我。”话说着,脸上露出喜色,整个人也生动起来。
方惟看她的样子,虽然刚吃了午饭,却不忍扫她的兴,笑着拿了一块,逗她说:“那我尝一尝,我平常也喜欢吃松子糕的,好不好吃我一尝就知道了。”
小艾一听,马上认真起来,盯着方惟,看她吃,小心翼翼问她:“怎么样?”
“嗯,你这个做法好,是蒸熟了糕才放的馅儿吧?”
“是啊,放了馅儿再蒸一遍,虽然繁琐,但是当真好吃,是不是?”
“嗯,确实,那这一盒都给我吧。”方惟故意说着。
小艾甜甜一笑,露出两个久违的小酒窝,道:“就是给你做的,要送给你的。”
方惟把拿来的图册和小画书放在小艾枕边,换了一盒点心回去。
她走在回去的石子路上想,这一天不到,倒收到了两盒点心。不知为什么,她却叹了口气。
走到自己房门口时,发现房门虚掩着,她有点疑惑,似乎出门时是关上了的。她推门进去,正看到佟诚毅端坐在外间石榴圆桌前,擡眼看着她,方惟心里奇怪此时他怎么有空坐在这里,并没多想,脱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佟诚毅本是吃中饭时打算好,等饭毕带童童来找妈妈的,不想,他才一转头的功夫,就没再看见方惟了,只好匆匆吃了饭领着孩子过来找她,开了门却没看见人,这一等就等了快一个钟头。此时被她一问,把先前的耐心都问没了,自顾自的吸了口气,看着她没事人似的走进来,反问道:“我不能来?”
她正顺手把食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听他语气不大好的样子,想他大概不惯等人吧,便略解释道:“我是以为,你早上起的早,这时候也许应当是在休息。你来找我是有事么?”她欠身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早起?”
“昨天听宛瑶说,你们家习惯,今天一早要挂灯笼的,前头又遇见绍普,说起得太早,吃了午饭要好好睡一觉,晚上才好守岁,所以,以为你也是要补个觉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小艾的食盒打开,把那盘松子糕拿出来,小艾倒是个细致的姑娘,里头用油纸一块一块包着,是怕堆在一起就粘了,坏了品相。
方惟说完,停了手,擡头正看到他牵唇一笑,似乎脸色也和缓了,听到他问:“这是什么?”
方惟拉开一块油纸包给他看,“是松子糕,”虽然知道他不会吃的,想了想还是客气的让他道:“尝一块么?”
佟诚毅看了一眼,略摇了摇头道:“不用。”复擡眼看她问道:“哪里来的?”
方惟并未直说是小艾送她的,一边收着一边回说:“有人送我的。”她是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小艾来,这桩家事于他总是不光彩的,她不忍他难堪。
他听她回答着,见她浅浅笑了笑,他懂她的用意,心里升起一丝温暖来,他缓缓转着手中的茶杯,擡头看她道:“是那个叫小艾的丫头?”
她费心替他遮掩着,被他这样一问,不禁有些作难,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佟诚毅心里明白,她替他着想,他心里揣着一些高兴,但更多的是想要她知道,他不是怕事的人,她有什么事,该同他直说才好。他接着道:“小艾这件事,暂且只能搁在这,好在,”他皱了皱眉,终是觉得当着她的面,有些不好启齿,“人没事!至于谢飞平,我自会教训他,让他好生在谢家待着,轻易不准再来。”他声色渐沉,面色也冷峻起来。
方惟点了点头,她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她懂深宅大院里的这些密事,是家家都有的故事,藏在房子深处,搁在漆红的樟木箱子里,是年深日久人来人往里绕不开的东西,长了霉斑也不能扔的,只做看不见它。
她看着那碟糕,陷入沉默。
“方惟”佟诚毅叫她,她调回视线看着他,但他只是有些微微皱着眉,并没有说什么,方惟是向来不惧沉默的,对于不在乎的人,不说话是她身上少有的一点点执拗,然而,不知几时起,她对着佟诚毅沉默总有点心慌,她费力的想着要说点什么,她说:“其实我想,你能不能给小艾换个地方,换到你那里行么?”她试探着问他。
他面上看不出态度,只停顿了一会儿,听见他说:“等过了年吧,找个合适机会,我让常实把她换出来。”
她点点头,说:“她在大太太房里,你也不太好插手吧。”又像是在解释给自己听。
他听完无声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