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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藤树 正文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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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终于蒙蒙亮起来,房里像笼着一层白纱,佟诚毅擡手看了看手表,快要六点钟了。他此时又替方惟忧心起来,喝酒的人都知道,喝多了能吐的好,酒性发散的快,吐完了没事人一样;然而像方惟这样一点不吐的,反而不好,醒了头痛欲裂,很受一番折磨。

    他听着弄堂里卖桂花糖粥的人走过的声音,他其实心里有数,她醉酒睡得沉,他再怎么动她也不会醒,然而他是情愿让她抱着,他自己舍不得松开。他擡头看看窗外泛着白光,渐渐亮起来,他做事一向有耐心,谋定而后动,无论是他笃定的事还是他笃定的人。

    阿四带着张嫂来时,佟诚毅已经起身,他打开门让他们进来,一边匆匆回身去房里拿他的大衣穿在身上,同时吩咐道:“张嫂,煮一点粥备着,动作轻点,别把她吵醒了;还要烧点开水,找找汤婆子在哪儿,别让她着凉了,我中午回来接你们。”

    他扣着扣子出门去,并没注意到张嫂一张疑惑又兴奋的脸。

    他一走,屋子里安静下来。张嫂果然听大少爷的话,轻手轻脚的挨着房门朝里面看,方惟散着头发沉沉睡着,似乎很累的样子,再往床边上瞧瞧,床单都是皱的,显见是两个人睡的样子,床头的架子上还搭着大少爷忘了带走的围巾。

    她激动得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大少爷和方小姐哪只流言说的那样,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今天可叫她全看见了。东小院的规矩她是知道的,不该说的话不能说,然而这个秘密着实滚烫得她一个人揣不住,她打定了注意,要在厨子老唐和小唐面前略露一露,哪怕卖一卖关子也好。

    再接着她想起来要干什么了,一边淘米一边后悔,先头眼拙,没看出来这位清淡的方小姐有成为大少奶奶的好本事,没赶上巴结她,今天这机会难得,需得好好抓住才行。

    是以方惟一醒来,便看见张嫂忙前忙后的围着她打转,异常殷勤,她一个人住惯了的,突然多了一个人百般不适。终于她换了家常衣裳,又在抽屉了拿了一些钱出来,想了想又多拿了两张,卷在一起,塞在正帮她挂礼服裙子的张嫂手里,笑着感谢她:“别忙了张嫂,坐一会儿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我自己也挺好的,不用人照顾。大节下的让你忙活了一整夜,也太辛苦了,一点心意你拿着。雇个车回去吧,这会儿回去还赶得上吃午饭呢。”

    虽然对于方惟话里的一整夜,张嫂也有点懵,但是她马上被手里的这卷钞票吸引住了,她脑子咕噜噜的转着,马上会意,这是要收买她,她露出暧昧的笑容,假意推了推道:“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哪里还要方小姐破费。”

    方惟不惯这样的虚情,见她推回来,便伸手径直塞进她蓝竹布罩衫的口袋里,笑笑说:“先回去吧,我这里不用照应,大少爷不会说什么的。”

    张嫂终于喜滋滋的出了门。

    方惟一人坐在床沿上,仍旧觉得头晕目眩,又着了凉,喉咙也很痛,起身去五斗柜里找药片,走到门口想起童童一整夜没看见妈妈不知昨晚有没有睡好,她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打开门先去过道里打电话问常青,得知孩子没有哭闹睡得很好,她放心多了。一手撑着门框走回来,接着找药片,但什么也没找到。她吃力的靠着柜子站了站,想了一会儿,还是有些撑不住,转身回房去,打算再躺一会儿,结果醒来时已过了正午了。

    房里一片安静,窗□□进一道日光来,她满脑袋隐隐作痛,还有些鼻塞,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喉咙里刀割一样痛,她想她是伤风得有点严重。她一向很少生病,印象里长大以后就没怎么伤风过,其实,像她这样常常一个人住的人是不能生病的。

    她动作迟缓的走出房门,给自己倒了杯开水,看到桌子上张嫂留下的一碗白粥,已经凉透了的,她此时什么也不想吃,放着没动。在桌子边坐着缓了缓,人不生病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万事不求人的,但要是真病了,擡不起头站不起身,先头想的那些就都不作数了。她呆呆的在桌子边坐了会儿,心里估摸着,自己没有力气出门去买药了,再回去躺着,真怕自己醒不过来。她头一次觉得一个人有点凄凉,撑着桌子起身,又去过道里打电话,她打给清芳,她说:“你要是空着,来找我吧,我在自己家里呢,来的话给我带点伤风药来,我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她这样来回的折腾一圈,粒米未进的人,脚下虚浮,只好回到桌子边趴着,头重千金似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方惟料着是清芳来了,慢吞吞起身去开门,一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顾庭相,手里拎着黑色的药箱,正关切的看着她。

    她有些惊讶,也没回过神来,向他身后看了看,问:“清芳呢?”

    “家里来了女客,清芳绊住了,让我来看看你,怎么病了?”他朝她脸上看着,她脸色自然是不好的,潮红退去了,只剩下惨白。

    她仍有些糊涂的点着头,把庭相让进来,庭相虚扶了她一把,让她赶紧坐着去,自己回身关上了门。

    顾大夫十分认真的替方惟听了心肺,做着检查,方惟人偶般听着他的指挥,她如今脑子慢了,总是不大通的感觉。庭相自顾自的忙碌着,眼中是医生看病人的眼神,他听到方惟忽然说:“顾大哥,我给你倒杯水吧。”

    他忙伸手按住她,忍不住笑了道:“你快别忙了,你正在发热你知道么?”他说着一边收着听筒一边在药箱了翻检对症的药,又和方惟商量的口吻说着:“你最好是要打一针,在这不行,没人照顾你,你看,我去雇辆车子来,带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毕竟我们那边医药方便,清芳和我母亲可以照顾你。”

    方惟迟钝着,还没说话,门突然开了,佟诚毅推门进来。他正看到他们两两相对坐着,方惟是柔弱的刚起床的样子。他不自觉有点拉下脸来,用不大友好的态度同庭相打招呼:“顾先生怎么来了?”

    庭相倒是客气的起身笑了笑,说:“方惟电话来说病了,我来看看,大概着了凉,正在发热。”

    佟诚毅一听便转过头来看方惟,极自然的擡手在她额上试了试温度,果然是发烫的。方惟呆呆的没回过神来,只看到他一贯严肃的样子,他说:“回房去躺着吧,起来做什么。”听起来不像是同她商量的口气。

    她有点进退两难,她想此时回去躺着是不是有些失礼,片刻之前她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时候却人多得有些乱。

    她其实怕人多,人多时她总要照顾别人的感受,自己非常累,她病了,也想任性的躺着不动不说话,清芳最合适,朋友要好到什么程度,就是一间屋子坐着,你不理她,她也不觉得你怠慢她。

    此时眼前虽有两个人,却都是需要她客客气气对待的人,她现在正有些客气不动。她没什么情绪,因为鼻塞,声音里带着些鼻音,有些气怯的,她说:“我也没那么严重,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多谢你们来看我。”

    她朝庭相伸出手去,把他才配好的药片接过来,接着道:“劳烦顾大哥跑一趟,正过节呢,早点回去吧,清芳要是空了,叫她来看我,我替她留着好东西呢。”她勉力笑了笑,是惨淡的意味。

    庭相看了看她,许多事情不能强求,同时也怕扰了她的清静,点了点头起身道:“好吧,原该静养的。药是一天两次的,想着吃。我回去换清芳过来,你好好休息,不宜多走动。”

    佟诚毅半天没说话,此时他也跟着顾大夫站起身来,然而他是送客的意思,他把庭相送出门去,转身回来了。方惟本是撑着桌子站起身的,此时她精神不济,管不了到底该是谁送谁。

    她见佟诚毅转身坐回来了,她说:“你也早点回去吧,我觉得也还好,大概医生总是愿意把病情说得特别严重些。”她有些声涩,说着这些话,擡手去拿开水瓶来,打算给自己杯中添些热水,准备吃药,本是一只手扶着杯子一只手来倒水的,她却抓着开水瓶的把手没有动,她有点擡不起手来,才说了不用人照顾的话,此时却是自己打脸么。她掩饰的又把开水瓶推远些。

    佟诚毅沉默着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心里堵着一口气,除了堵气,还有一些自责,他自问昨晚已十分当心,还是把她冻病了,是他让她和沈家有了牵扯的,劳她陪他去参加晚宴,害她醉酒着了凉,她却从没提过,似乎没放在心上,甚至病成这样,仍不用他帮忙。她这样更平添了他心里的这口气,哽在他喉头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欠身替她杯中添了热水,微微皱眉看着她。她没什么力气再解释什么,只淡淡看了看,试了试杯中的水,把庭相开的药吃了。她本来还有些劝他先走的话,此时不知怎么开口。

    她正费力的想着要说点什么,先听到他关切的声音,他说:“吃了药,去房里躺着吧。”

    她还在犹豫,他已经站起身,伸手来扶她,她从前不太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常常被那些好意绑架着,着实辛苦,后来几年十分认真的和自己较劲,学会了说不,然而对着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她当然没有很多男女大防的意识了,上海的中学都已经男女同校。她能感受到他,有力的手臂,是有心支撑她的意思,她微微侧过头去看他,正遇上他的目光,不说话便显出含□□说的况味来,她忙着掩饰,开口道:“我能自己走。”

    他听了没说什么,只是也没有松手。扶她靠在床头上,拉过被子替她盖着腿,用童童的小枕头靠着头,一样一样,十分称手的样子。方惟心里有些局促起来,也许流言也不尽是流言吧,也许佟诚毅也不只是为了感谢她吧。他靠得这样近,能看到他领口镶了金边的靛青纽扣,和衣领上一丝不茍的折痕。

    他毫不避嫌的矮身坐在她床沿上,昨晚的故事像是一场梦随着日出蒸腾而去了。他此时真想问一问她,昨晚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么?然而他说:“怎么把张嫂遣回去了?一点东西都没吃么?”

    方惟躺在床上,似乎清明了些,她摇了摇头,说:“不想吃什么,且由着我吧,我没事,又不是小孩子了。”停了停,又说:“我大概这两天不能回去,我想,你把童童挪到你那边去吧,佟家人多,人心难懂,你早晚进出能看到孩子,我更放心些。”说到孩子,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等他答应。

    他抿唇不语,只点了点头。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母亲并不是童童的亲祖母,本来就容不下茵茵,当然也不会照看她留下来的孩子。她信不过他们,只放心他而已。

    很多时候,对于方惟和佟诚毅这样的人,经历了许多事,看过的看过了,错过的错过了,还能相互信任,是十分难得的。因为这点难得,佟诚毅把它想得深远了,而方惟想的却只是保持现状。

    他听她继续说着,她说:“再过一会儿,清芳会来的,你一向事情多,去忙吧,别在这里耽搁了,多谢你来看我。”他听了低头看了看手表,她知道他今天约了二小姐一家来吃饭的,然而他说:“还早,我等顾小姐来了再走。”

    她终究坚持不过他,她眯着眼睛调开视线,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太阳很好,射进来的光线里跳满蒙蒙的灰尘,弄堂里不时传来孩子放鞭炮的声音。大约是药力开始发作了,她昏沉沉的,脑袋里像有一个小和尚在敲木鱼,一下一下,震得眼眶也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