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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藤树 正文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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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的几天里,总是平静的了,过年的这段时间,上海是难得的春意融融,连棉衣都有些穿不住了,叫人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方惟有两个下午去看童童,因为佟诚毅交代过常实,所以她进出都很方便。孩子渐渐适应了舅舅家的生活,他被挪到东小院来,更高兴了。佟诚毅果然是这个家里最疼爱他的人,把他的卧室设在自己卧室隔壁,且在南窗旁有一条宽大的阳台,是相通的,方便他晚上过来照看他。

    方惟陪童童看书、午睡,到吃过了晚饭才走,但都没有见到佟诚毅。她听常青提起,说大少爷这两天都在城郊的纱厂,听说他们家的纱厂进驻了日本人,大少爷忙着处理那边的事,有两天没有回来了。方惟正替童童整理开春要穿的大小衣裳,她听着并没有说话,然而心里却有隐隐的担忧。

    上海沦陷后,市政府替日军出面控制了大部分的棉纱供应,佟家的佟氏纱厂是极少数并未同意与日军合作的较有规模的工厂之一,其实经营的非常艰苦,常常因为得不到棉花供给,导致机器停产,这样断断续续的生产,产量也一直不大好。

    方惟是关心时事的人,她知道在棉统会的控制下,华资棉纱工厂在夹缝中经营,不肯向日资低头,其实气节大过盈利了。她有时注意到佟诚毅的书房里深夜仍亮着灯,仿佛看到到落地窗前,他一人独坐的疲惫身影。

    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中午前后,方惟赶着天气暖和洗了头,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伏在长条桌前,裁剪没做完的那块素绉料子。

    佟诚毅开门进来,其实方惟也反思过,孩子算是顺利回到佟家了,她是否应该把佟诚毅的这把钥匙收回来呢,然而见面三分情,当着他的面总是不好开口说要回来的事。这样一来,倒变成了她十分欢迎他随时来的意思,而佟诚毅也真的是随时会来。

    方惟直起身子看他,佟诚毅已十分熟稔的回身关上门,走进来了,大约也是因为天热,他一边看着桌面问她:“还没做完?”一边脱了大衣搭在她身旁的圈椅里。

    她笑着点了点头道:“还有一点儿,快好了。”说着想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我给你倒杯水吧。”

    他伸手拦着她:“不用,我自己来。”

    方惟看着他转身自己去倒水了,想他纱厂的事都处理好了么?他今天来是有什么事么?

    他回来时也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她擡头说:“谢谢。”他笑了笑。

    他站在她桌边,看她头发半干的,发梢处仍有一星水珠,喃喃的问她:“病才好,这时候洗了头发,不怕再着凉么?”

    “这两天很暖啊,今天简直是热。”方惟并未多想的回答着,她手里一块绸子角没有熨平,此时剪刀一过去,就卷起来,她两只手正有些不够用。

    他看着她,放下茶杯来,伸手替她按着,她擡头向他笑笑,手里剪刀顺利的环了过去。

    “方老师倒是什么都会。”他惯常平淡的语调,听不出态度来。

    “你是在恭维我么?”方惟并未擡头,想起沈家晚宴时,他也曾恭维其他女宾。

    “不,就是称赞。”他说。

    方惟将信将疑的擡头看了看他,其实他面上总是看不出什么来。低下头继续剪着,一边缓缓谈起:“我从前也是不会的,前两年在一个小镇上住着,跟隔壁的一位大嫂学的”。她说着,放下剪刀,拿了旁边的一把竹尺过来量尺寸,同时看了他一眼:“佟先生大概不知道吧,乡镇里的普通人家是不请裁缝做衣服的,一家老小的衣服都由这个家里的主妇完成,寒来暑往大人小孩的。这家大嫂有四个孩子呢,每年都要做很多衣服,所以手艺自然也是好的。”

    “那你这个徒弟的手艺也不错咯。”他说。

    方惟摇了摇头,笑了说:“我其实不是个好徒弟,后来总是忙着别的事,不怎么做呢。”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方惟手上忙完。他问她:“这两天顾老师没来么?”

    方惟看着料子裁剪得差不多了,分开一片片卷起来,听他问起清芳,摇了摇头道:“没有,清芳家这两天来了远客,大概正忙着待客吧。”

    “哦。”他点了点头,接下去说道:“我车上准备了一些礼物,等会儿我们去一趟顾家,明天是元宵节了,我陪你送过去。”他说着这些话,语气里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仿佛只是告知她一声。

    方惟一下子没大听明白,她停了手,疑惑着问他:“礼物?送给清芳的?”

    他十分自然的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对,你病的这几天,他们兄妹连日照看你,即便是好友,也该有来有往,你说是不是?”

    他把方惟问住了,谁能说不是呢。可这里面总有哪里不对吧,方惟思索着,试探着说:“礼物,给清芳是不是太见外了,我们反正也是常有往来的。”

    “哦……”她见佟诚毅擡头想了想,听见他说:“那我们定个位置请他们吃顿饭吧,连他们的母亲一起,这样好么?”

    请吃饭,那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方惟其实没想过这件事,佟诚毅忽然提出来,叫她一下子没了决断。

    她匆忙的摇了摇头道:“请吃饭还是算了,太郑重其事了,叫人觉得奇怪。”

    “那还是礼物吧,横竖还在春节里,一点礼物也算不得突兀。”他有理有据的说着。

    她还在思考着,他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催她道:“收好了么?走吧。去晚了,人家还要留我们晚饭,太麻烦了。”

    他被她催着出了门,及至到了顾家门口,她还有些迟疑没回过神来。

    当他们下车时,正看见清芳陪着一位青年走出来,这位青年西装革履,穿得很正式,站在清芳身侧,略比清芳高一点。

    她看见方惟马上招手叫她:“方惟,你可算想着来看我了。”清芳笑盈盈的伸手来拉着他。

    方惟看了看她旁边的人,也笑说道:“不是你们忙着么?我还等你来找我呢。”

    清芳马上向她介绍:“这位是谢飞鸣先生,在一家商行工作的,早先我在码头出了一点状况,多蒙谢先生帮助呢。”

    “你好,谢先生。”方惟礼貌的朝他笑笑。

    “这是我们学校最好的法语老师方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清芳转头又向飞鸣介绍方惟。

    飞鸣非常绅士的向方惟点头示意,他正想说什么,看见从车上下来,正转过来的佟诚毅,一下子吃惊的愣在那里,朝他道:“大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清芳也惊讶于飞鸣这声大表哥,看了看佟诚毅,向飞鸣问道:“这位佟先生,你们认识么?”

    飞鸣眨着眼睛,仍是吃惊的表情,向清芳解释:“这是我表兄,我们是亲戚啊,我们姑表亲。”

    佟诚毅显然与飞鸣不同,他毫无惊讶之意,只淡淡向清芳笑了笑,点头道:“对,飞鸣是我表弟。”

    “哎呀,这是真的么?这也太巧了,你们竟然是表兄弟呀!”清芳拍手笑道,一边扯扯方惟。

    方惟也有些吃惊,没想到清芳认识的这位谢先生就是佟诚毅外租家的,她在佟家见过一位谢家子弟,现在想来,和眼前这位谢飞鸣先生真的很像,他们应该是亲兄弟吧,她在心里猜测着。

    清芳为人直爽,她拉着方惟道:“我们正商议一起去看戏呢,既然大家都认识,咱们一起去吧。”

    方惟有些犹豫,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先听见佟诚毅的声音,他说:“你身上不好,就别去了。”声音低沉的,是对着她一个人说的。

    “你怎么又不好了?又病了么?”清芳耳朵尖,马上偏头来问。

    方惟被问得有些错愕,她看看佟诚毅,见他不说话,只好自己艰难的补充着解释道:“我不是才好了么,还是怕冷不能着凉,万一看到半中间坚持不住要走,就扫兴了,所以还是你们去吧。”说完自己掩饰的笑笑。

    “哦,如此就不强求了,等方小姐大好了,改天我再请大家一起吧。”飞鸣非常适时地冒出来说着。

    清芳有些失望的,说:“不是都好了么?”

    方惟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另起了个话题,她说:“对了,我病了那几天,多亏你和顾大哥照顾我,我们准备了一点节礼,给你送来呢。”

    “哇,你也太客气了,我去叫大哥下来。”清芳说着,转头向楼上喊着。

    于是便在顾家门口寒暄了一阵,因为清芳和飞鸣约好了去新光大戏院,佟诚毅便开车送他们一程。

    等他们下了车,方惟看着车子走远,转过头来看佟诚毅,想问他谢飞鸣的事,佟诚毅瞟了她一眼,并未等她说话,先开口道:“你想问飞鸣的事吧!”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没错,飞鸣和飞平是亲兄弟,是我舅父的儿子,飞鸣行二,是飞平的哥哥,他们还有位大哥,在我还没成年的时候就身故了,所以谢家现在就他们两个男丁而已。老三自小被我外祖母宠坏了,不成器了些,但飞鸣这些年还是不错的。”他缓缓讲着,似乎方惟想问的,他全都知道。

    “哦。”方惟点着头,想了想问:“他是想要追求清芳么?”

    佟诚毅笑了说:“应该是吧。”

    “那么,谢飞鸣看起来像是有过许多女朋友的人,是么?”她斟酌着问。

    他听了,微笑着不语,反而问她:“你对他印象不好?”

    她摇摇头,说没有,想来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其实她在佟家住了些日子,对佟诚毅的外租家是听说了一些的,谢家的两位公子风评都不大好,当然也有可能是谢飞平的行事太荒唐过了,名声上带累了他二哥也是有的。她一向不爱打听这些,然而事关清芳,她总是要关心的。

    她自己心里暗暗盘算着,哪天去看童童时,可以向常青问一问。

    佟诚毅见她沉默着,想了想问她:“你不放心飞鸣的人品?”

    她似乎对他诚实惯了,没有办法向他撒谎,她看了看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吧,她以为他会替谢飞鸣美言两句,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温和笑了笑。

    车子到了新安里弄堂口,方惟自己开了车门下来,她一边说:“你还有事吧,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答应了童童,去陪他一起吃汤圆过节的。”

    他点了点头,却把车子熄了火,也下来了,说:“我今天没什么应酬。”

    他陪她一起进去,还自己用钥匙开了门。

    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经过弄堂里的几家人家,灶间里头正发出嗤嗤拉拉的炒菜声音,方惟只好问他:“你要在这里吃饭么?”

    他点了点头说:“好啊。”他其实是做好了准备要在这里吃晚饭的,他这两天被纱厂的事折磨的几乎粒米未进,如今大事已定,他已无力回旋了,他想起自己的事来。他悄悄看了看方惟,她正脱了大衣,挂在临窗的书桌边,薄薄的一个背影,他有想要抱一抱她的想法,但他知道还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