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开始放暑假了,方惟在家的时候多起来,院子里的夹竹桃开了花,迎风摇曳在她书桌前。
佟诚毅一早来,大约今天不打算出门,穿了件浅色长衫,坐在方惟身后的窗台上看报纸。
方惟正翻一本英文杂志,一边做着笔记,杂志是从沪南大学借出来的,这两天也要赶着还回去。
佟诚毅看完了报纸,对折了两下,起身放在方惟书桌上,扶着她椅背说:“等下我们出去一趟吧,往郊外去走走,有个乘凉踏水的好地方。”
他兴致很好,方惟放下笔,擡头却很抱歉:“真是不巧,今天恐怕去不成了,下午清芳要来,也许还要陪她出去一趟,说要去买些东西。”说完向他笑了笑,问道:“她和飞鸣的事情你知道了么?”
他回身倚在她书桌上,点点头:“听说了,他们两人倒能翻过那一篇,重新开始,很难得。”说着微微皱眉,着意看了看她。
她低头收整桌面上的书稿,笑着:“清芳说,她同意结婚的,但条件是要搬出来住。这大概让谢家的长辈们很头疼吧!”
“嗯,正闹得家宅不宁。舅母才打了电话来,要我帮忙劝一劝。”
“那你怎么说?”
他忽然低下头去正对着她脸,看着她眼睛笑了,圆滑的说:“我能怎么说?自然是答应劝一劝。怎么?我说什么你要去告密么?”
她顺势点点头,说:“我是要去告密的,我这坏人的角色横竖是做过一遭了,不怕再做一回。”
他们说笑着,楼下倒已经有人上来了,清芳同飞鸣一起来的,手里提着个食盒,她放在桌子上,向佟诚毅点头道:“佟先生也在。”飞鸣跟着喊了声:“大表哥。”
佟诚毅站直了身子从书桌后面慢悠悠转出来,饶有兴趣的对清芳笑道:“顾老师索性也跟着改口,叫我一声大表哥吧。”
清芳看了看他和飞鸣,眨了眨眼睛,十分爽快的回说:“你既爱听,叫一声也没什么,大表哥!”
佟诚毅和飞鸣同时笑起来,方惟正低头替她揭开食盒,这时也擡头笑了笑。却听到飞鸣说:“那我也改个口,该管方老师叫一声表嫂才对。”
她看了看笑着的飞鸣,她着实没有清芳那样磊落的性格,没法点头也没法说不,她听到佟诚毅向飞鸣笑说:“你随意,都可以。”
清芳赶着把食盒里蓝边瓷盆端出来,一边招呼他们说:“我嫂子做的木莲豆腐,你们爱吃么?我特地给你们带来的,又清爽又顺口。”一边似是想起什么来,朝正帮着拿汤勺小碗的飞鸣道:“你可要再努力些,说服了家里人,我们可算打了个胜仗,好给她们俩人做个榜样。”说着把方惟和佟诚毅同时看了看。
飞鸣非常配合的点点头说:“你放心,我这回有把握。”
清芳听了,很满意。她带着股在这固若金汤的旧家族里开创新局面的奋勇,对方惟认真道:“我们若成功了,你和大表哥也可以考虑结了婚搬出来住。”
听她说着这些话,方惟未置可否,只含笑转头看了看佟诚毅,他正凑过来,向她说:“我们也可以试试。”
然而方惟总是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事,他们这一大家子是缺不了他的,与飞鸣的情况大不相同。
他们四人围着一张小桌子,谈笑着非常愉快,窗外是如火如荼的夏日风光。
因为沪上的书报连连被查,方惟接到小江电话,不能再去书局,临时约在大昌门的一家咖啡馆里碰面。
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树影斑驳,寂静无声。他们几个人坐在后院里商讨几篇马上要发出来的文稿,粗糙的木头桌子上,几杯咖啡散发的热气经久不散。
方惟正校订最后一段文字,额头上出了薄汗,虚虚的额发贴在上面,有几滴汗珠凝满了,痒索索的滑进领口里,她伸手抹了一把。
信逸不仅执笔,插画也画得很好,与她的行事风格一样,她文风无边无框落拓不羁,想说什么便写什么。她此时敲定好了最后的细节,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扯着维义打开后院的铁栏杆门,往对过找冰激凌去。
等吃过了冷饮,大家便收了工。小江和维义推着脚踏车准备要走,在路边叫她们:“信逸、方惟,走吧。”
方惟正要起身,被信逸按住了肩头,她一个旋身跳过来坐在桌子边沿上,方惟不得不向后让了让,她朝他们喊着:“你们先走,我有悄悄话要和小方老师说。”
方惟笑看着她:“说什么?怪热的,我可没空陪你在这晒太阳。”
“你会有空的。”她自信的说着,把手里的一份报纸递给她看。
方惟看了看,是一张旧报纸,登着码头英雄救美故事的那张,她拿着扫了一眼,说:“这个我们不是看过了么?花边小故事而已。”
“真人真事,写得多荡气回肠,你再看看。”信逸别有深意的朝报纸上指着。
方惟耐着性子又扫了一眼,说:“到底要看什么?”
信逸从裤子口袋里又摸出一张纸来,展开递给方惟,说:“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方惟接过来,是一张医院的就诊单,就诊人姓名是佟诚毅,她立在一处日影儿里,看了许久,他就诊的时间,他的枪伤,他出院的时间。她太阳穴上有一滴饱满的汗珠,倏然滑下来,不知滴在了哪里。
信逸极有耐心的等着她,方惟擡头看她时,她忽然有些犹豫,而后还是一横心把另一张单子递给她。
是一张探视人员进出医院病房的记录,探视人员姓名、探视时间、病房号、离开时间,记录得非常详细。
“我让来利去查的,货真价实。”信逸说,“我叔父和姚伯父是把兄弟,我在一场晚会上碰到这两个人了。”她拿手指点了点方惟手里的那份报纸。
方惟听着,点了点头,许久之后,她把手里的东西对折了起来。
信逸看不出她表情,有些担忧,说:“我不是闲来无事,我是怕你被骗,这些人道貌岸然起来,恐怕不是你想象得出的。”
她把对折的东西拿在手里,向信逸努力的笑了笑,“谢谢你,信逸。”是极真诚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