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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藤树 正文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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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期的杂志正式出版时,方惟放下手里的事,坐在二楼窗边,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延声。

    她既是写给他的,也像是写给自己。其实是知道延声一向有个不写回信的怪癖,所以更像是自说自话,不求回应的。

    她在信里记录了从上海来到南昌的点滴种种。她听到的枪炮声,看到的战火;临省长沙之战的最新战势,时而战胜时而战退;每日晨起推窗见到的芸芸烟火,有昏昧腐朽也有昂昂新机;客室里的高谈阔论夕阳下的把酒相送。国难当头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江心里的孤舟。

    最后,她在信的末尾写道:战火之下,遍是生死;俯仰之间,倏忽明灭;然而星火微芒,当在路上。

    延声收到来信时,放在书阁里,等到入了夜,他独坐在灯下,展信阅读。

    她说“星火微芒在路上”,他读着她最后一句话,想起她那晚匆匆来辞行,要走时她强颜欢笑说:“江湖路远,我去闯天下了,师兄,你好祝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他此时看着她这一封长信,他向来谨慎,不能给她回信。然而他提笔在她的信纸上续了一句话: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佟诚毅来时正好是他收到方惟来信的第二天。他带着两瓶酒来,同他在爱文公寓的落地窗前喝酒,庆祝第一次的药品运输成功,已顺利通过封锁线运往后方。

    虽说是庆祝,两人的兴致都不高,延声绘制了整条路线的行程图,每个关卡的关键人员,佟诚毅一一做着注释。

    喝到后来,便沉默了。

    佟诚毅一手放在面前的小桌上,眼神仍望着手里的酒杯,他忽然开口:“她好么?”

    延声收整着图纸,并未擡头,窸窸窣窣的纸张声过后,他说:“你不问我她在那儿,我就告诉你。”

    佟诚毅笑了一下,回说:“我不问。”

    他点头:“她很好。”

    “她有信来?”他马上又问。

    延声听了,不禁摇头笑,这佟诚毅果然是铺垫好的,他叹了口气看着他说:“有,但不能给你看。”

    他便又沉默了。延声缓缓给自己杯中添了酒,他说:“其实你不用担心她,她一向是极有生命活力的人。”他自斟自饮的喝下一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他给你做过衣服么?”

    佟诚毅看向延声,摇了摇头,说:“没有。”

    “她先时是不会的,后来因为常常要给孩子添衣服,就去跟镇上一位大嫂学裁剪,只看了一次就做成了。她是做了笔记,画了图,记了步骤的,详细极了。回来扯了块料子动手来试,竟做的也不比师傅差。”延声想起方惟的旧事来,缓缓讲着:“她触类旁通,等做过了孩子的衣服,又试着做大人的,是无师自通的,学一样像一样。我有一件短衫,当时是她拿来练手的,也做的很好。”

    然而佟诚毅听了,比先时更加沉默。

    这一日,等他回到佟家的时候,家里正乱作一团,二奶奶由宛瑶搀着哭哭啼啼的等在大门口,一看见他就扑上前来。

    “绍原啊,你可算回来了,绍普不见了,他不见了。”二奶奶拖着哭腔天塌了一般。

    “什么不见了?绍普去哪儿了?”佟诚毅一头走一头问着,见二奶奶泣不成声,看向宛瑶:“宛瑶,你说,是什么事?”

    宛瑶捏着一封信,回道:“二哥留了一封信,说要去内地,已经动身走了。”

    “什么?”佟诚毅皱起了眉,接过那封信来看。绍普在信中聊聊写了几句,说他是与朋友一起同行,说他不愿盘桓在一片粉饰的太平里,情愿到离炮火最近的地方去,哪怕听一听反击的枪炮声也好,家中诸事交托给大哥,请他成全。

    “混账东西!”佟诚毅把信纸拍在桌面上,开口骂道。然而他心里却忽然有一丝羡慕绍普,快意恩仇便是争这一口气,但他自己却是只能站在那背后的人。

    二奶奶还在哭诉,“绍原啊,去找找,把绍普找回来吧,你外面交路光人头熟,一定能找到的。到处在打仗啊,兵荒马乱,千万把他找回来啊。”

    他只得点头答应着,吩咐人把二奶奶扶回去。

    等他再去见延声时向他提了这件事,请延声帮忙查一查绍普的下落,看看他是投奔了哪一方面。

    方惟寄第二封信来时,延声正在为筹备第三批药品奔忙,而佟诚毅那几天正被另一件麻烦事牵着不能脱手。

    姚云峰是向来爱在外头玩花样的人,但因为碍于他自己的岳父是稽查厅的要员,他玩得再大些,也是不敢让家里夫人知道的,遑论搞出私生子这样的事情。然而他河边走得太多,终究沾了鞋。

    那个同他相好的舞女最近怀孕了,吵嚷着要把孩子生下来,要跟他进门,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姚大少是拿钱买快活的人,如今买出一大堆麻烦,真是不上算的很!

    然而这位唐小姐也不是吃素的,端等孩子有四个多月坐稳了胎显了身形才挺着肚子出来说话,便是出门走一圈也要在脑门上盖上姚云峰的章。

    姚大少如今一见了她,头就两个大,着急忙慌来找妹夫来帮忙,先是说的好好的,“绍原,这件事棘手,怎么悄无声息的解决了才好,千万别闹出事来,我家里的要是知道了一准儿要吵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爷子非崩了我不可。”

    佟诚毅在旁自顾吃菜,吃过一轮,回过头来问他:“你倒是自己想好了么?那孩子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嗨!”姚云峰拍着大腿直发愁,道:“绍原啊,你是自家人,我不怕跟你说,我今年35了,家里两个丫头片子,并没有儿子啊,要是这小贱人能生个儿子出来,我干嘛不要呢!”

    “那就难办了,倘若生了儿子,人家以子相挟,你拿什么说话?要过明路么?”

    “自然是不能过明路啊,所以才找你想办法嘛,怎么能让这个小贱人安安分分把孩子生下来,又不生事。”

    “又要人生孩子,又要人不言声。”

    姚云峰听着似乎有戏的样子,忙不叠的凑过来替他杯中添酒。

    佟诚毅放下筷子考虑着,姚云峰巴巴望着他。

    “你知道为什么女人一定要跟男人要一个名分么?”佟诚毅转头来问他。

    “要挣个地位嘛。”姚云峰一扬头说。

    佟诚毅摇了摇头,告诉他说:“要的是保障,从眼前到今后的保障。有了名分,这众目睽睽就是她最大的保障,比什么诺言都有用。”

    “什么意思啊?”姚云峰不善动脑,最怕拐弯儿。

    “给她足够的钱、股票、铺子、房子,给的够多,名分也不那么要紧了。”佟诚毅替他扫盲。

    姚云峰听了,兀自思索着,起身来在椅子后面踱了两步,又转回来搓着两手犯难道:“我也给了钱了,这小贱人还不够么?”

    想想又凑过来向佟诚毅道:“依你看,要给多少才够?”

    这话说的,佟诚毅笑了,纠正她说:“怎么依我看呢?要依唐小姐看。”

    “哎!咱们都是生意人,哪有由着对家开价的道理,那还得了。况且你也知道,我这手上能动的财产不多,都在老爷子手里攥着呢。”他愁眉苦脸起来,说罢,忽然眼珠子转过来,换了另一副脸孔道:“妹夫,要不,你帮我这一回吧,替我出面和息和息。”

    佟诚毅停了筷子,只听着没动。

    “绍原,咱们一家人啊,我有了儿子,你就是姑父,对不对?你帮我先垫一垫,将来老爷子手里的也总是咱们的嘛,不分你我,呵呵。”他抖着眼皮。

    所以佟诚毅这些日子便在帮忙兜转这件事。